在陳駱的幫助下，她開始循序漸進(jìn)地?cái)U(kuò)大自己的行動范圍，從房間和小院子，到大宅寬敞的客廳和前門花園。一個月后，她克服了要把自己撕裂成碎片的恐懼，十年來第一次踏出了家門。

    她在門口站了五分鐘，望見遠(yuǎn)處樹木掩映之下白色尖頂?shù)慕烫?，以及更遠(yuǎn)處的河流。陽光照到她身上，她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想要逃回自己那個逼仄世界的沖動，但另外一種更為強(qiáng)烈的意志制止了她——如果想跟陳駱一起生活，她必須先把自己治好。

    對陳駱北去的計(jì)劃被耽誤，森羅充滿愧疚，陳駱卻告訴她：“如果你能痊愈，沒有什么比這更好了。”

    后來，在心理醫(yī)生的首肯下，陳駱提出帶森羅去翡翠廣場看一看。

    那些大理石雕塑已經(jīng)拆除了，現(xiàn)在筑起了石頭的花壇，白天椅子上棲著鴿子，晚上會有流浪的貓出沒。他有時候會把吃剩下的面包揉成碎屑，灑在教堂的座椅下，在唱詩班唱詩的時候，一些螞蟻會從墻角的縫隙里爬出來，搬走這些龐然大物。

    他在長椅下黏過竊聽器，試圖聽到一些“讓人一夜暴富”的秘辛，但最終只聽到癡男怨女千篇一律的起承轉(zhuǎn)合。“我還在廣場的苜蓿叢里見到過松鼠，但只有一次?！标愸樳@樣告訴她。這些和父親講述的殊為不同，但對森羅而言無疑更有吸引力。

    一個黃昏，她終于全副武裝地出了門。她仿佛成了一名六歲的孩童，以一種不正常的姿勢緊緊扣住陳駱的手，亦步亦趨。陳駱安撫她：“沒事，有我在這兒?！?/br>
    翡翠廣場上的人遠(yuǎn)沒有她想象的那樣多，三三兩兩的行人，婦人、孩童、老人……陌生的臉，歡笑或者愁苦……森羅胸口發(fā)悶，但并沒有預(yù)想的那樣嚴(yán)重，大概是因?yàn)殛愸樖冀K和她五指相扣。那溫度在這個對她而言略顯空曠的地方，真實(shí)得難以忽視。

    陳駱牽著她在曾經(jīng)偷放過竊聽器的長椅上坐下，跟她講述曾偷聽到的那些癡男怨女的故事。森羅漸漸放松，陳駱停下，低頭溫柔地看著她：“你想喝酸奶嗎？”他指了指廣場對面的一家小店，“你坐在這兒等我，我去給你買?！?/br>
    森羅下意識地說“不”，陳駱把手疊放在她的手背上：“別怕，頂多三分鐘，我很快回來。如果你害怕，就大聲喊我的名字，我會馬上回到你身邊?！?/br>
    森羅仍舊抗拒，但最終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陳駱?biāo)墒值囊凰查g，森羅腦海里響起一陣刺耳的尖嘯。她深呼吸，暗自忍耐，目視陳駱的身影匯入將沉未沉的夜色，穿過廣場，到了對面。

    她不敢錯目，世界寬廣如海，她是迷航的船，而陳駱是唯一的燈塔。

    突然間，廣場上來了一群年輕人，穿著奇裝異服，擺上兩臺音響，在轟鳴的鼓點(diǎn)中跳起了街舞。他們擋住了森羅的視野。

    天地倒置，不停地朝對方擠壓，觸碰以后，又倏然遠(yuǎn)離……森羅不斷呼喊陳駱的名字，但廣場太空曠了，她的聲音一發(fā)出來，就很快湮滅在漫長的距離之中。

    森羅出汗如漿，緊靠著椅背，手指顫抖，胸腔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視野里蒙眬一片，只有那些刺目的燈光像針一樣扎入她的眼球。

    陳駱，陳駱，陳駱。

    片刻之后，森羅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呼喊過他，只因她發(fā)不出聲音。

    世界坍塌了。

    耳畔回響起一些聲音，是馬戲團(tuán)的手風(fēng)琴；是一道急促的女聲一聲一聲喊著“森羅”；是嘉年華□□車上巨大的廣告牌轟然倒塌，是鳴笛聲、哭喊聲、警報(bào)聲……

    “森羅，你還好嗎？森羅！”一雙手臂環(huán)過她的后背，輕輕地拍打。她的目光逐漸聚焦，對上一雙焦急的眼睛。

    她張了張嘴：“陳駱?！?/br>
    這晚，在心理醫(yī)生離開之后，陳駱在森羅床邊的地毯上坐下。他抓著她的手，一直不肯放。

    森羅輕聲說：“八歲那年，我們一家人去國外旅游……”

    碰上當(dāng)?shù)剡^節(jié)，盛大的嘉年華，人山人海。森羅和mama走散了，擁擠的人潮不斷把她推向更遠(yuǎn)的地方。后來，□□車上的廣告牌因固定不穩(wěn)倒了下來，大家在避讓的時候發(fā)生了很嚴(yán)重的踩踏事故。森羅的mama便是死于這場事故。

    從此，她封存了這段記憶，從內(nèi)心深處恐懼一切擁擠和空曠。

    艱難地講述之后，森羅喉嚨發(fā)疼。陳駱的一個吻落在她的手背上：“森羅，你會好起來的?！?/br>
    他說：“我小時候過得很艱難，為了讓自己堅(jiān)持下去，常常會幻想以后。森羅，你想一想，以后你要做什么，等你痊愈了，我?guī)闳??！?/br>
    想看矢車菊的花海，想在郵輪上度過七天七夜，想再去聽一場演奏會，想在眾人面前演奏帕格尼尼。

    “還想……跟你永遠(yuǎn)在一起?！彼f。

    5

    病因被揭露以后，森羅恢復(fù)得更快。雖然她仍然不敢離家太遠(yuǎn)，但在有人陪同的情況下，她可以自如地出入翡翠廣場。

    她想，假以時日，自己一定可以跟隨陳駱去往更為寬廣的地方。

    然而，陳駱最近似乎變得很忙，兩周里他們只見了一面。見面時陳駱心神不寧，好像有什么在困擾著他。

    五月初是森羅的生日，父親準(zhǔn)備了晚宴，沒有請?zhí)嗳?，只有森羅的小提琴老師和心理醫(yī)生。當(dāng)然，還有陳駱。然而到了約定時間，陳駱并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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