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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喜帖街[短篇集]在線閱讀 - 第41頁

第41頁

    然而那些鮮亮的回憶抵不過其后漫長而灰暗的底色,她記得病房里曲折昏黃的走廊,穿過它們就來到一間白慘慘的房間,mama躺在一片灰色的陰影里,手背上布滿青紫色的針孔,手腕瘦到她一個小孩子都能輕易一把握住。她安慰清鳶說生病是沒辦法的事情呢,以后要代mama照顧好爸爸。

    mama去世之后沒多久,工廠經(jīng)營不善,精神萎靡的徐懋國也被迫下崗。那一陣他總是酗酒,近半年時間不曾工作,直到家里幾近彈盡糧絕,他才去一家民營工廠里找了一個技術員的工作。徐懋國年輕時候書讀得多,過于心高氣傲,在老廠里混了十多年也沒結交幾個有用的人脈,換工作之后青年才俊一茬茬冒頭,他的地位愈發(fā)邊緣,清高的毛病絲毫未改,反倒變本加厲。

    清鳶最終還是辜負了mama的囑托,眼睜睜看著徐懋國變成了一個討人厭的老怪物。最初她覺得那是自己的責任,自責過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她搭著凳子站在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灶臺前,想給醉酒的徐懋國熬一碗粥喝,端過去時卻被徐懋國揚手打翻。她身高還沒有一根拖把長,拽著它費勁地打掃五十平米的每一個角落,然后清早醒來看見客廳中央一攤惡臭難聞的嘔吐物。她將那些積灰的鉤花蓋布拿去清洗,晾在陽臺的掛桿上,下午暴雨之前起了風,她眼睜睜看著蓋布被大風刮跑,飛出去老遠,卷進了不知道哪一家的防盜網(wǎng)里。

    后來,清鳶野生野長地到了十四歲,不再做“照顧好爸爸”的美夢。徐懋國不喜她往硬殼本上貼一些花花綠綠的日韓明星照片,找了一個機會一把火燒了。

    從那之后,清鳶心里只有冷硬的失望和恨意。

    3

    街對面有間吉他教室,十七歲的清鳶常對著窗玻璃后面的人影發(fā)呆。每到周末,三五個小學生走上二樓,幾小時后又串糖葫蘆似的下樓。吉他教室的老師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鮮少出門。突然有一天,男人消失了,成串的小學生也消失了。

    在關張了三個月之后,清鳶發(fā)現(xiàn)吉他教室似乎已經(jīng)被新的主人接手,積了灰的窗玻璃擦干凈了,大大小小的樂器被搬上樓,那些進出的小學生變成了四五個青年。他們似乎并不開張做生意,同樣也極少出門。

    “我問你話呢,聾了?”

    清鳶將目光自窗外轉回來,看見徐懋國發(fā)黃的汗衫胸前沾了一塊不明的污漬,心底也像陡然多出來一塊污漬,怎么擦也擦不掉。原本已經(jīng)相安無事好多天,原本她只是問徐懋國要購買補習材料的錢??伤麄冎g爭吵的緣由從來都是無跡可尋,全看徐懋國的心情。

    清鳶想要避戰(zhàn),趕在局勢擴大之前兩口吃完了饅頭,鉆回自己房間里收拾書包。出門前她預備帶走還沒喝完的熱豆?jié){,卻發(fā)現(xiàn)桌上放著一張紅色鈔票,房間傳來徐懋國罵罵咧咧的聲音:“錢扔水里還能聽個響,花在你身上就是瞎子點燈……”

    清鳶咬著唇,將那張紙幣一抓,揉進衣服口袋里,拎起豆?jié){杯飛快跑出門。

    早春的清晨起了霧,視野之內(nèi)一片拂不開的灰蒙蒙。好像日子也是這般。家里不短吃穿,但更多的錢卻是沒有了,房子是不可能賣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問徐懋國討零花錢的時候總讓她覺得恥辱,可她也眼饞那些琳瑯的小飾品,只敢在運動會偷穿的紗裙,還有剛印出來還散著好聞油墨味的新雜志。她只是在霧的世界里一天一天地過,摸索出口,于敏感的自尊心與冷峻的現(xiàn)實之間尋求平衡。

    清鳶越跑越快,經(jīng)過街對面剛開門的店鋪前與人迎頭撞上。豆?jié){灑了一地,也濺在一雙白色的帆布鞋上。清鳶慌忙道歉,從校服口袋里摸出紙巾。一遞一接的過程中她抬起頭來,對上一張蒼白清瘦的臉,眼里有湖中青荇暗綠濕潤的底色。

    那一整天都是陰天,霧散去后是堆了漫天的烏云,好似要下雨,到了下午烏云卻又慢吞吞地被風吹散。下午有一節(jié)課,要去隔壁教學樓的多媒體教室上。上節(jié)課的下課鈴聲剛響,女孩子們就抱上自己早已準備好的外殼漂亮的筆記本,挽起手臂結成三三兩兩的小團隊。清鳶一個人走在人群中。

    清鳶總是一個人。上高中她迷上寫詩和閱讀,和班上的女生關系總是處不好。這兩件事不知道誰是因誰是果,或許是互為因果的惡性循環(huán)。有人說她清高,她努力過,想插進那些時下流行的話題,但唯唯諾諾的模樣連自己都討厭。她因此更加憎惡徐懋國,覺得“清高”的脾性都是遺傳自他,因而積習難改。

    多媒體課結束之后是班會,通常情況下會自行變成自習課,生活委員過來挨個收復習資料的錢,清鳶摸書包口袋,是空的,瞬間驚出一身冷汗。后半節(jié)課她幾乎連桌屜都翻過來,懷著“錢也許沒丟”的微茫希望。

    下晚自習走到家樓下,清鳶沒有上去,她抬頭望著燈光昏黃的小窗,第一次覺得自己并不屬于任何一盞亮起的燈火。她坐在街邊路牙上,往耳朵里塞進兩只耳機。這條路窄,機動車也少,早晚讓賣吃食的小攤占去,路上只有鈴鈴的自行車駛過。

    清鳶長久地凝視著路口,耳機里樸樹唱“我夢到那個孩子,在路邊的花園哭泣,昨天飛走了心愛的氣球”。深夜里一些車子緩慢地經(jīng)過,車燈拐了彎折過去,忽明忽暗的光影透過合起的眼皮照進眼底深處,一道一道暗紅的格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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