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牽起玉嫵大步離去。

    剩江月媚跪在地上，啞然張口時，強忍的淚水徐徐滾落。

    第42章 養(yǎng)肥

    江月媚走得無聲無息。

    當(dāng)日她以部將遺孤的身份客居王府時, 頗得優(yōu)待禮遇，連當(dāng)時的太子妃蕭令華都肯給她幾分薄面，她也為此自矜, 頗看重顏面。如今心事落空, 又是屢屢犯錯惹得周曜不快, 江月媚心灰意冷之下更是不愿見人。

    得知周曜已飛書北上, 讓相熟的武將幫著安頓住處，她也只叩謝而已。

    好在她雖在自身的事情上糊涂, 對小柔嘉倒是認(rèn)真打算的。

    北地雖也很好, 到底不似京城名家齊聚，翰墨書香。小柔嘉正是讀書識字的年紀(jì), 若能多得名師指點, 總是有益無害的。江月媚既已斷了念想，北上之后或是出閣嫁人，或是另謀出路，哪有能耐為孩子延請名師，悉心照拂指點？

    倒是王府里諸事齊備，周曜雖惱她行事糊涂，卻不曾遷怒于孩子, 當(dāng)日對江家父子的承諾他更是片刻未忘。

    思量過后, 江月媚決定暫且讓孩子留在王府——這也正合玉嫵和周曜之意。

    唯有小柔嘉年弱無辜，得知要與姑姑分離, 偷偷哭了半宿。

    玉嫵瞧著心疼, 著意多去陪伴。

    周曜則在得空時, 命狄慎將謝清玄請到了王府。

    ……

    一別數(shù)月, 再次見到這位年輕的道長, 周曜的心情有些復(fù)雜。

    因謝清玄過于“能掐會算”。

    當(dāng)初周曜纏綿病榻, 滿京城都以為他將不久于人世時，謝清玄主動送上門來，說他命不該絕，會在五月中旬的戰(zhàn)事中重整旗鼓時，著實令周曜震驚。因那場戰(zhàn)事來得微妙，能預(yù)知者少之又少。而京城上下，除了親信知道他身體根底外，就連帝后都蒙在鼓里，謝清玄能這般預(yù)言，實為罕事。

    再后來，謝清玄透露了李盛的事。

    藏之極深的秘密，他憑著王府和東宮的人手都沒能查出底細，謝清玄兩手清風(fēng)，孑然之身，憑著內(nèi)宅婦人就能探到這種消息？背后隱情，著實令人覺得蹊蹺。

    而如今他初回京城，謝清玄又借著江月媚的事來了這么一手，看似出乎意料，細想起來又似在情理之中。

    書房的窗扇半掩，周曜坐在案后，瞧見那身熟悉的道袍時，嘴角竟自浮起了玩味的笑。

    謝清玄則如常拱手道：“拜見殿下?！?/br>
    “一別數(shù)月，道長神機妙算的本事更勝從前了?！?/br>
    “貧道擅作主張，還望殿下海涵?！?/br>
    “江姑娘是王府的客人?！?/br>
    “貧道明白?！?/br>
    “在本王跟前算計她，就不怕引火燒身？”

    謝清玄知他所指，只輕笑了笑道：“江家滿門忠烈，貧道向來佩服，也是因此才不愿看江姑娘泥足深陷。當(dāng)日江姑娘上門時，貧道也曾勸過，可惜貧道言辭拙劣，未能點醒她。沒奈何，只能用這般拙劣的招數(shù)，還望殿下恕罪?！?/br>
    他口中謙虛，卻半點都不見請罪該有的敬畏姿態(tài)。

    周曜早已習(xí)慣了他這態(tài)度，幾番往來后看得出對方確實沒存壞心思，自不會追究對錯。只不過……

    磊落道袍落在眼底，與那些凌亂夢境里依稀閃過的模糊身影重疊。

    周曜依稀記得，夢里除了玉嫵，還有位道人。

    若夢境當(dāng)真藏有隱喻甚至旁的什么，那位穿著道袍的身影，必定曾卷入頗深。

    而謝清玄屢次“未卜先知”又行事古怪，實在由不得人不多想。

    風(fēng)入窗牖，卷來陣陣涼意。

    周曜靜靜盯著謝清玄，片刻之后，忽而傾身靠前，毫無征兆地道：“本王與道長曾是舊識吧？”

    極突兀的問題，換在旁人身上，大約會覺得不解、無稽或者茫然，猜測這所謂的“舊識”是何含義。

    謝清玄卻鎮(zhèn)定得很。

    他站在那里，既沒承認(rèn)，也沒有否認(rèn)，只是與周曜對視著，不閃不避，神情漸而沉靜悠遠。

    這般反應(yīng)，答案已是不言自明。

    周曜縱然早有猜測，卻總覺得這種事過于荒唐，不肯深信。然而此刻，當(dāng)近在咫尺的身影與夢中的背影重疊時，他忍不住緩緩站起身，強壓心底驚愕。無數(shù)猜測在這片刻間呼嘯而過，他死死盯著謝清玄，竭力不露異樣，只沉聲道：“說話。”

    “殿下會找到答案的。今日貧道若說不是舊識，殿下未必能拋開疑惑。若說是舊識，殿下也未必深信不疑。”謝清玄避過了問題，轉(zhuǎn)而踱步近前道：“王爺身上的南疆之毒，如今尋到解藥了么？”

    聲音不高，卻如驚雷落入耳中。

    周曜猛然抬眉，眸光驟緊。

    他身中劇毒的事情，知道的人寥寥可數(shù)。除了逍遙法外的兇手，也只兄長周晏、親信的狄慎等人而已，謝清玄身在朝堂之外，與南疆更無往來，不可能知道這等秘事。

    除非……猜測再被印證，周曜喉嚨微燥，“道長手里有解藥？”

    謝清玄低頭笑了笑，“貧道哪有那般能耐。不過，殿下為國為民舍身征戰(zhàn)，如今既有難處，貧道自然該竭力一試。姚州有位湯隱，想必殿下早已聽聞，據(jù)貧道所知，他離奇失蹤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腳，殿下順著這條蔓摸下去，或許能尋到兇手。”

    說話間稍稍湊近，低聲報出了個名字。

    周曜微詫，旋即恍然。

    ……

    謝清玄是被狄慎親自送出王府的。

    是夜，一隊人馬在城外整裝后悄然南下，謝清玄隨行其中，道袍飄搖。

    京城里倒仍風(fēng)平浪靜。

    年節(jié)臨近，原就是處處熱鬧喜慶的氛圍，加之周曜大捷退敵，更添了一層喜悅。街頭巷尾茶余飯后都在盛贊戰(zhàn)功時，淮陽王妃受封的消息也迅速傳開，當(dāng)日那些等著看美人薄命陪葬的幾乎都生出艷羨來，直呼鐘家祖墳冒煙，福澤深厚。

    玉嫵這兒也不似尋常平靜。

    由周曜親自請封的正妃早已不是沖喜的孺人可比，女主人的擔(dān)子一旦挑起來，里里外外的事難免都壓向她肩上。道賀的人一波波來到府門前，雖說多半無需她親自接見，凡有宗婦命婦來拜，到底要費些功夫應(yīng)酬。

    事情一件件涌來，忙得她幾乎她腳不沾地。

    好在還有周曜幫襯著。

    他這次回來后，除了為玉嫵請封，求皇帝接廢太子周晏回京之外，幾乎沒再插手朝堂的任何事情。便是乾明帝有意將朝堂之事委任于他，周曜也都以久戰(zhàn)疲憊，需要歇息一陣，且王府長史失蹤后自己忙不過來為由，盡數(shù)推脫了過去，沒打算多碰朝堂權(quán)柄。

    這些日子里，格外落得清閑。

    偶爾有宗婦拜見，擔(dān)心玉嫵與人生疏不好應(yīng)付，還會陪她同去廳中，既有撐腰之意，也能順道教她些皇室往來禮儀。

    到了晚間，他也不再去映輝樓，而是歇在清漪院，夫妻倆同榻而眠。

    如是時日匆匆，倏忽便到了年節(jié)。

    忙過除夕和新年的種種瑣事，初四那日，玉嫵終于清閑下來，與周曜一道回了趟鐘家。

    成婚甚久，周曜還是頭回登岳家的門。

    相較于成婚之初愛答不理的態(tài)度，如今的周曜對鐘家可上心得多了。年節(jié)前雖沒騰出空暇登門，卻讓狄慎親自安排，送了好些年禮過來。今日登門時也沒帶王府的儀仗虛張聲勢，只與玉嫵乘華車相伴而來，全然一副尋常人家的出閣女與女婿回門的模樣。

    鐘固言瞧在眼里，甚是欣慰。

    ——當(dāng)初圣旨賜婚，他著實怕淮陽王一命嗚呼，將玉嫵拉去陪葬。后來周曜領(lǐng)兵出征，他固然為之欣喜，暗里卻還是會擔(dān)憂，怕淮陽王殺伐之人性情冷厲，將來娶了正妃進府，會讓玉嫵受委屈。

    而今這情形，倒是消了大半憂慮。

    他便是脾氣再倔，為著女兒日后的處境，也是要溫言款語、禮數(shù)周全的。在府門口親自迎了夫婦倆，鐘固言瞧著周曜不時落在女兒身上的目光，臉上的笑愈來愈濃，待午飯擺上來，便親自溫酒，欲小酌幾杯。

    鐘夫人的心思則落在玉嫵身上。

    從年前的忙碌到近來的瑣事，母女倆閑談之間，玉嫵偶爾舉杯共飲，鐘夫人卻始終沒碰酒杯。偶爾聊到歡暢處，手指快摸到酒杯邊緣時，又似是想起什么，硬生生換了茶杯。

    周曜以為她不善飲，沒太放在心上。

    玉嫵卻覺得奇怪，情知母親不是對周曜存有芥蒂，難免有些擔(dān)心地低聲道：“母親近來身體無恙吧？若是近來勞累，不如請個郎中來調(diào)養(yǎng)？”

    “無礙的?！辩姺蛉酥浪龘?dān)憂什么，笑拍了拍她的手，“就是先前頭疼的老毛病，郎中們都沒法子治，倒是上回你收留的那位，瞧著落魄，卻原來精通醫(yī)術(shù)，知道根治這毛病的方子。我喝了大半個月的藥，倒很管用，她說再喝半個月就能根治了。只是這藥奇特，說是什么南疆開的方子，沾不得半點酒?！?/br>
    “是嗎？那可真是歪打正著了?！?/br>
    “她確實醫(yī)術(shù)精湛?！迸赃呯姽萄月犚娺@茬，徐徐斟酒之余，隨口道：“當(dāng)初咱們隨手幫了一把，原本沒太當(dāng)回事，沒想到人家是深藏不露?！?/br>
    “是呀。我聽她說，她是孤身到京城來尋個什么人，只是路上七磨九難的，盤纏都耗光了，才落到那般田地。她是個要強的人，在京城里沒處落腳，不得已住在咱們這兒，她心里又過意不去，趁空將我和你父親身上的毛病都調(diào)理了一遍。雖說有些藥味道古怪，用著卻有奇效?？磥砟辖m地處偏遠，于這岐黃之術(shù)上卻不遜色于別處?！?/br>
    鐘夫人說話之間滿臉贊許，因玉嫵問及用藥的方子，又簡略說給她聽。

    周曜方才聽到南疆二字時便已留了心，此刻聽著那些陌生的用藥手段，心思忽而一動。待酒足飯畢，鐘夫人安排夫妻倆先到抱廈里小歇時，便狀若隨意地道：“方才岳母所說的那位女郎中，可否讓小婿瞧瞧？”

    他一口一個“小婿”，與往日朝中桀驁不馴的姿態(tài)迥異，直聽得鐘夫人心花怒放。

    此刻聽了這話，哪有不答應(yīng)的，趁著人家今日在府里，忙命仆婦去請。

    第43章 養(yǎng)肥

    女郎中姓姚, 很快就來了。

    比起玉嫵初見時落魄孱弱的乞丐模樣，在鐘家養(yǎng)了許久，她的氣色早就恢復(fù)了。四十來歲的女人, 穿著身素凈的暗青衣裳, 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團髻飾以素釵, 容貌也生得十分普通。那雙眼睛卻頗為明亮, 對著天潢貴胄也不扭捏，跪地行禮時, 感激之心溢于言表。

    玉嫵念她為雙親調(diào)理身體, 自是歡喜的。

    因方才得了周曜的叮囑，道聲免禮便請她起身走近跟前來, 笑吟吟道：“聽母親說, 夫人醫(yī)術(shù)高明，能治頑疾。今日恰好碰見，想請夫人替我把個脈，若有些不妥的，還望夫人能指點一二?！?/br>
    姚氏聞言，忙屈膝道：“殿下救命之恩，民婦尚未報答, 怎么擔(dān)得起指點二字。自會盡心竭力, 為殿下調(diào)理身體?！?/br>
    說著話，迅速瞥了玉嫵的氣色, 伸手去試脈。

    旁邊周曜斜靠在椅中, 暗自打量。

    他生于京城, 縱橫北塞, 卻從未踏足過南疆。但京城帝王之都, 城中有南來北往各色人等, 每年輪番述職的各地官員入京，或是帶有女眷，或是帶些當(dāng)?shù)靥禺a(chǎn)，日子久了多少也能知道些。

    聽這女子說話的口音，確實像是那邊來的。

    至于旁的……

    他垂眉啜著茶，只等姚氏請了脈，才開口道：“診得如何？”

    姚氏這陣子寄居鐘家，自然聽過淮陽王的威名，這會兒也沒敢近處直視，只是垂目恭敬作答，說玉嫵身體康健，并無不妥?；亓藥拙湓?，大抵是覺得總這樣垂眸避開有失禮數(shù)，便輕輕抬眸往臉上掃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