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掃，她便似有些怔住了，就連聲音都微微一頓。

    周曜何等敏銳，立時察覺異常。

    他的臉上沒見半點(diǎn)波動，身體卻湊近了些，好讓對方看得更清楚，口中淡聲道：“既然王妃身體無恙，不如也替本王把個脈？”

    極尋常的話語，卻令姚氏嘴唇輕顫。

    她顧不得失禮僭越，只是死死盯住周曜的眼睛，驚愕而詫異地探究他眼底的那一抹藍(lán)色。

    極小的一團(tuán)藍(lán)色印記，像是一朵半開的花，印出細(xì)微的紋路，若不是離得很近，其實(shí)很難察覺。再往細(xì)了瞧，整個眼珠都被暈染了一層極淡的藍(lán)色，像是花色在徐徐蔓延。這樣的痕跡不會是胎記，更像是……

    她拿不準(zhǔn)，心里卻似掀起驚濤駭浪，竭力鎮(zhèn)定著道：“愿為殿下效勞?！?/br>
    說話間目光一錯不錯，片刻不曾從那一抹藍(lán)色挪開。

    周曜哪能看不出來？

    他眼底的這點(diǎn)奇異顏色，若不是湊近了，很難察覺。先前夫妻倆同床共枕，耳鬢廝磨時，玉嫵也曾留意到他眼底的藍(lán)色，周曜不愿她擔(dān)心，總說是胎記，閉了眼不讓她多瞧。她也信以為真，不曾往旁的上頭想。

    而眼前這女郎中，從她微變的神色到愕然停駐的目光，周曜已十分篤定，她清楚這藍(lán)色背后的蹊蹺。

    或許還跟謝清玄所說的那人有關(guān)！

    既有了頭緒，周曜迅速挪開眼，狀若隨意地道：“本王麾下有些部署，常年征戰(zhàn)，舊傷反復(fù)發(fā)作難以根治。不如夫人隨我走一趟，也幫他們瞧瞧?！闭f罷，目光挪向玉嫵，唇邊甚至挑起點(diǎn)笑意。

    姚氏猜得他不愿讓人瞧出蹊蹺，更不敢在周曜跟前失言冒撞，便強(qiáng)壓心緒，恭順失禮道：“但憑殿下吩咐?！?/br>
    ……

    從鐘家回到王府，姚氏被徑直帶去了書房。

    沒有所謂舊傷復(fù)發(fā)的部將，門扇掩上時，屋里就只有她和周曜。

    姚氏一生鉆研醫(yī)道，原就頗為聰明，此刻瞧著周曜的做派，心里已篤定了□□分。待周曜往圈椅里一座，審視般抬眸打量她時，姚氏再也按捺不住，忙跪地道：“民婦有些疑惑，斗膽想請教殿下。不知殿下眼睛里的這藍(lán)色……”

    “中毒?！敝荜字毖圆恢M。

    姚氏縱然早有猜測，聞言也是渾身微枕，遽然抬頭道：“不知殿下是在哪里中的毒？”

    “你會解毒？”周曜反問。

    姚氏默然搖頭，片刻掙扎之后，卻還是開口道：“民婦雖不會解毒，卻知道這毒物是出自誰手。”見周曜抬抬下巴，示意她接著說下去，便咬牙道：“民婦孤身進(jìn)京，其實(shí)是為了找一個人。這個人是民婦的師兄，殿下身上這毒，若民婦猜得不錯，恐怕就是出自他手。不過殿下——”

    她話鋒微轉(zhuǎn)，抬頭望向周曜時帶了懇切哀求，“師兄他本心不壞，兩年前失蹤之后，至今都下落不明。這毒物落到殿下身上，恐怕也是有人脅迫了他。還望殿下能夠?qū)捤??！?/br>
    說罷，以額觸地，長跪不起。

    周曜眸色深濃，擰眉不語。

    他其實(shí)是想殺了那人的。

    負(fù)傷中毒之后，他受了極大的苦楚才保住這條命，后來哪怕壓住了毒性，每回用藥時也都十分痛苦。甚至在他那些斷續(xù)零落、如同前世記憶的夢境里，他不知道南疆的線索，沒遇到這位姚氏，最終也未能找到解藥，不得已將玉嫵推開，令她傷心遠(yuǎn)去，而后陰陽相隔。

    漫長苦熬中，他深恨藏在背后的喬氏，亦對制毒之人深懷厭惡。

    此刻也斷難說出寬恕之語。

    他只是沉眉不語，半晌，才輕扣了扣桌案，“先找到人再說?！?/br>
    姚氏自知師兄這回闖了潑天大禍，也不敢奢求周曜松口，忙道：“民婦找了很久都沒能尋到蹤跡，若殿下有了線索，民婦必定知無不言。殿下這身上這毒像是被藥強(qiáng)力壓著的，民婦雖不能解，也愿傾盡全力，竭力令其緩解?！?/br>
    她的神情極為誠懇，眼底也盡是擔(dān)憂畏懼，顯然十分記掛那位師兄。

    周曜抬手命她先起身，喊了狄慎進(jìn)來。

    ……

    這場偶然的相遇無人留意。

    但兩日之后，一道消息卻將皇宮炸了個雞飛狗跳。

    ——周晏夫婦遇刺了！

    當(dāng)日周曜凱旋，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求情時，乾明帝曾金口玉言，命人擬旨召周晏夫婦回京。因當(dāng)時正逢大戰(zhàn)凱旋，犒賞將士之余，軍中又有許多事要安頓，是以直到四五日之后，迎接周晏回京的人馬才真正啟程。

    周曜并未插手，只命人暗中照應(yīng)。

    等宣旨的宮人抵達(dá)壽州，正逢臘月嚴(yán)寒時候，冰天雪地里路途難行，加之蕭令華染恙抱病，耽擱了好些天才動身回京。

    除夕那夜，夫妻倆也是在途中旅舍過的。

    乾明帝原是忌憚兄弟倆感情深，周晏身居太子之位，周曜又在軍中威望極盛，才借巫蠱結(jié)黨的罪名廢了太子，遷去壽州冷落。

    這大半年里，楚王深受恩寵卻毫無建樹，周曜卻能臨危受命力挽狂瀾，乾明帝再怎么忌憚，到底有些懷念能干的周晏。且周曜如今擺出不碰朝政的姿態(tài)，周晏又沒了太子之銜，回來后非但不會危及皇權(quán)，還能幫他處理些棘手之事。

    乾明帝心思漸漸回轉(zhuǎn)，聽著宮人奏報(bào)的行程，倒也有些想早日見到周晏。

    誰知竟有人行刺？

    雖說并未傷及周晏和蕭令華的性命，但如此行徑，無異于公然挑釁。

    消息報(bào)來時，乾明帝當(dāng)即大怒，命人徹查此事。

    賊首很快便被拿獲。

    一路追查下去，絲絲縷縷的線索理出來，隱隱指向楚王和喬皇后母子。

    與此同時，淮陽王府事也漸而查清。

    自打回京之后，周曜一改從前桀驁張揚(yáng)的姿態(tài)，明知王府里處處都是眼線漏洞，連各自背后的主子都摸清了，卻沒在明面上動手，只拿“長史失蹤”當(dāng)由頭，將此事丟給了乾明帝，欲請皇帝親自派人徹查。

    換在從前，乾明帝碰見這折子，定會斥周曜軟弱無能，連自家王府都料理不清，更不會親自為他善后。

    不過這回時機(jī)微妙。周曜先是閉門抱病，后又臨危受命上了戰(zhàn)場，只留了個嬌滴滴的孺人守在府里，看顧不到外頭的事。這般情形下，周曜在沙場賣命殺敵，保家衛(wèi)國，背后的王府卻出了種種紕漏，他這當(dāng)皇帝的撒手不管，多少有些說不過去。

    遂由乾明帝親自過問，徹查長史失蹤之事。

    這一查，著實(shí)讓皇帝驚詫萬分。

    因淮陽王府從里到外都被人安插了無數(shù)眼線，且這些人行事肆無忌憚、熟門熟路，分明是被安插已久，有恃無恐。

    而背后之人皆不離喬氏。

    亦可見，當(dāng)日周曜臥病之時，楚王母子趁著他厭棄周曜兄弟二人，早就暗度陳倉，瞞著他將手伸進(jìn)了淮陽王府，且暗地里下了不少黑手。若非周曜有早年的底子在，又有親信看護(hù)著，恐怕早就遭了毒手。

    這般深查下去，乾明帝幾乎驚出冷汗。

    畢竟他對周曜兄弟只是忌憚，并沒打算真的取了性命斷送臂膀——經(jīng)了這場戰(zhàn)事，他很清楚周曜在邊地征戰(zhàn)的分量。

    更何況，楚王在朝堂上毫無建樹，卻勾結(jié)喬家暗地里對周曜下手，又派人行刺周晏，如此欺上瞞下，膽大妄為，分明是要用陰損手段鏟除異己，為皇位鋪路。而喬公度身在相位，能調(diào)動那么多人手，細(xì)想起來著實(shí)令人心驚！

    兩樁事情撞在一起，乾明帝雷霆震怒，當(dāng)即將楚王與喬皇后，連同相爺喬公度召至殿前，一通怒斥。

    鐵證面前，三人的辯白極為無力。

    隔日傍晚時分，深思熟慮之后，乾明帝頒出旨意，廢除喬氏皇后之位，喬公度貶官降職，從相爺?shù)鵀榭h令，勒令擇日離京。

    消息一出，舉朝嘩然。

    第44章 養(yǎng)肥

    自打元后戚氏過世, 喬氏便扶搖直上，極得圣寵，以至喬公度那種口蜜腹劍、居心歹毒的人居于相位, 著實(shí)令許多忠直之臣憤憤不平。如今一朝變故, 后位被奪、相爺被貶, 楚王雖還是皇子之身, 卻被奪了諸多實(shí)權(quán)，被罰閉門思過, 實(shí)是前所未有的事。

    朝堂內(nèi)外議論洶洶, 都在猜測喬家這是大廈將傾，先前被貶的太子有望起復(fù)。

    亦有諸多目光投向淮陽王府。

    周曜卻在此時, 帶著數(shù)位隨從飄然出了京城。

    ——親自去接周晏夫婦的。

    王府里選了新的長史, 踩著風(fēng)向試探態(tài)度的官員登門往來之外，有意拜訪玉嫵的女眷也快排成了隊(duì)。

    玉嫵不懂朝政，自不會隨意行事。

    除了舊交的幾家女眷，旁的都以瑣事纏身為由，請嬤嬤應(yīng)付了過去。她則在忙碌數(shù)日后，趁著初春細(xì)潤的小雨去了趟朱家。

    時隔數(shù)月，淮陽王府已今非昔比。

    自打周曜“病體痊愈”率兵上陣之后, 朱逸之母子本就見風(fēng)使舵, 對玉嫵笑臉相迎，絲毫不敢得罪鐘家。如今滿城皆知淮陽王與嬌妻情深意篤, 以戰(zhàn)功為鐘氏請封正妃, 母子倆瞧著喬家和楚王受罰、淮陽王府炙手可熱, 哪有不巴結(jié)的？

    見玉嫵去瞧jiejie, 自是萬般殷勤。

    對鐘玉嬙比從前親熱了許多, 哪怕鐘玉嬙擺出芥蒂夫妻罅隙的姿態(tài), 至今仍不肯與朱逸之同房，母子倆也都耐心供著，只盼她能回心轉(zhuǎn)意，捎帶著朱家飛黃騰達(dá)。

    玉嫵假作不知朱逸之養(yǎng)外室的事情，聽著朱夫人的殷勤言語，便只淡笑，“夫人也別覺得jiejie性子拗。夫妻之間原就是內(nèi)闈之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jiejie既還存著芥蒂，想必是還有沒解開的心結(jié)。姐夫若當(dāng)真是待她好，又何必急在朝夕之間？所謂日久見人心，時日長了，jiejie瞧出他的真心，自然就回心轉(zhuǎn)意了。”

    朱夫人訕訕的笑，“殿下說的是?！?/br>
    “逸之自然是疼她的。打從成婚起兩人的感情就很好，只是先前他外頭事忙，疏忽了些。往后叫他多用些心思，定不會辜負(fù)嬙兒的?！背醮号诘年柟庀?，朱夫人的臉上幾乎能笑開花，見玉嫵心緒不錯，又試探道：“淮陽王爺這回凱旋，滿京城都在稱揚(yáng)。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殿下也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往后陪在王爺身邊，當(dāng)真是福澤深厚呢?！?/br>
    玉嫵笑了笑，抿唇啜茶。

    朱夫人接著恭維，“淮陽王爺如此深情，實(shí)在是男兒楷模。往后得讓逸之多去王府走走，學(xué)學(xué)王爺?shù)蔫F骨柔情，也學(xué)些為人處世的本事。只怕王爺事忙，貿(mào)然登門未免叨擾?！闭f話間，頗為期待地打量玉嫵神情。

    玉嫵哪能聽不出她的意思？

    朱家母子趨炎附勢，背信棄義，一面在外偷偷養(yǎng)著懷孕的外室，一面還想沾王府的光，這般行徑，著實(shí)令人不齒。她這陣子引而不發(fā)，多費(fèi)口舌，無非是要釣魚上鉤，幫jiejie狠狠出口惡氣罷了。

    而今朱家上鉤，玉嫵自然樂見其成。

    遂笑道：“夫人客氣了。怎會叨擾呢，姐夫與殿下算起來也是連襟，原該多走動的?！?/br>
    連襟二字說出來，像是霎時抹去了身份的云泥之別。

    朱夫人笑得合不攏嘴，“正是，正是?！?/br>
    ……

    朱逸之母子上鉤盡在意料之中。

    鐘玉嬙經(jīng)了先前的傷心，已徹底看淡了那點(diǎn)所剩無幾的夫妻情分，便按捺著性子暫且不提和離的事，只擺出賭氣的姿態(tài)，不愿朱逸之再碰分毫。朱逸之倒也忍得住脾氣，一邊好言好語地哄著她，一邊偷偷尋了個更遠(yuǎn)的處所安置那外室，全然不知玉嫵早已暗地里盯上了他。

    玉嫵也懶得多理。

    她如今更惦記的是周曜。

    雖說這男人沙場殺伐攻無不克，但這畢竟是刀尖舔血的事。先前廢太子遭遇刺殺的消息傳來，著實(shí)將她驚得不輕，如今兩地相隔，難免擔(dān)憂記掛。且周晏夫婦回來后尚需安頓住處，這種事交給旁人不放心，周曜臨走前交代了幾句，玉嫵自然是極為上心的，盡力應(yīng)付帝后皇親之余，親自過去安排。

    好在周曜此行極為順利。

    仲春時節(jié)草木生發(fā)，滿京城春光漸媚時，周晏夫婦終是安然回到了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