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可是曲府遠(yuǎn)親？”

    曲雁知曉她為何這么說，只點點頭，“算是。”

    梁雯恍然大悟，“怪不得，是我失敬。我雖不久在平江，但年幼時也常常聽人提起曲府當(dāng)年對平江百姓的恩情，著實令人敬佩?！?/br>
    梁雯是個話匣子，說開便合不上嘴，曲府往事這說來也是唏噓。平江城不算富饒之地，百姓常年靠農(nóng)耕自給自足，直到二十多年前，一戶姓曲的人家遷來平江定居。

    那是一對非常善心的妻夫，她們不像尋常豪紳一般看不起百姓，反而樂善好施，對誰都是熱心腸。若是誰家實在困難，只需去曲府討一份勞工，賬房可提前撥一月月銀，當(dāng)做救命。曲家妻夫信佛，她們還捐香火錢將那些破敗的廟宇重鑄金身。

    平江大旱那年，曲府施粥三月，受濟百姓排了滿長街，那年往后，曲府善名徹底傳開。曲家妻夫每逢初一十五總愛去廟內(nèi)祈求，百姓亦跟著學(xué)起，當(dāng)年的平江寺廟香火盛行，許多人皆信起神佛，一直延續(xù)到今日。

    更有傳聞，說那妻夫二人是神佛轉(zhuǎn)世，來渡平江百姓。

    盛名之下，注定得罪許多人。

    曲家小姐七歲生辰宴時，平江官府之人闖入曲府，搜出大量私鹽，聲昭曲府的銀兩皆是倒賣私鹽的不義之財，朝廷對私鹽販子向來痛恨。正為女兒祈福的妻夫二人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下一瞬便慘死佛前，鮮血濺了佛像一身。

    待梁雯唏噓說罷，本低頭的齊影抬起眸子，定定看向曲雁，眸中萬般復(fù)雜情緒。他光知曉曲雁不信神佛，可如今才知曉緣由。

    “平江人現(xiàn)在信佛之人也極多，曲家妻夫走后，百姓還想為他們捐金身來著，可惜官府不許?！绷忽u搖頭，話鋒一轉(zhuǎn)嘖了一聲，“好在善惡有報，蒼天有眼，當(dāng)年誣陷曲府倒賣私鹽之人，四年前遷官途中遇了馬匪，聽說無一活口，皆死相凄慘?！?/br>
    曲雁唇角淡笑，神色如常，“希望真是善惡有報?！?/br>
    齊影握緊拳頭，他已猜到那‘馬匪’是誰，蒼天無眼，只有活著的人會記住仇恨。

    馬車悠悠停下，在與梁雯告別后，曲雁帶著齊影走在路上，平江城內(nèi)確實佛教盛行，他下馬車時便看見了一間廟宇。

    路的盡頭便是當(dāng)年的曲府舊址，曾經(jīng)門庭若市的場面已不見，只余蕭寂二字，齊影指尖動了動，轉(zhuǎn)頭看向曲雁。

    “至少，平江的人還記得她們的恩情?！?/br>
    齊影說完便有些后悔，他向來言辭笨拙，不會安慰人，可他方才聽完后都覺難過，她心間又會怎么想，他不想曲雁難過。

    曲雁看向他，輕聲道：“你說得對，若她們在天有靈，應(yīng)會覺得慰藉。”

    曲雁曾很長時間都是靠仇恨活著的，這種支撐在她親手殺了仇敵后便蕩然無存，她渾渾噩噩在十三城內(nèi)行走半年，手中的人命只多不少。

    直到黃逸尋到她，把她帶回藥仙谷后自己一走了之，谷內(nèi)的大小攤子全壓在曲雁身上，師弟師妹們熟悉的面孔每日晃蕩在眼前。

    曲雁知曉黃逸是怎么想的，她怕自己殺紅眼，更怕自己想不開尋死，才想用藥仙谷牽絆住她，留她在這俗世。還一直試圖勸她早日娶夫生女。

    齊影試探伸出指尖，輕輕扯住曲雁的衣袖，她先一愣，隨即與男人十指相扣。

    “你莫難過?！?/br>
    聽見男人這話，曲雁不由失笑，“誰說我難過了，帶你回來只因后日是她們祭日，我想讓她們見見你。”

    齊影指尖被握著，她紅著耳根應(yīng)了聲好。

    曲府雖荒涼，但并非破敗無人。當(dāng)年許多無處可去的家仆并未離去，她們守在曲府，讓這棟老宅尚存一息人煙。

    曲雁與齊影的回來自然驚動了她們。

    “小姐，您可算回來了，老奴還以為等不到你了?！币粋€年邁著老者說完，竟偷偷抹了把眼淚。

    曲雁以往每年都會回來一趟，可自從她手刃仇敵后，便有四年未回來過，曲府的老人們不知小姐去向，只好年復(fù)一年守著曲府。

    “李伯，這幾年我因事未歸，未提前告知你們，惹你們?yōu)槲覠n，倒是我不對?！?/br>
    說話的老人姓李，曾是當(dāng)年貼身伺候她父親之人，亦算看著她長大，曲雁對他也有敬重。

    李伯連忙道：“小姐這是什么話，忙碌些也好，老奴幾人一直替您守著曲府呢。”

    待他說完，渾濁的眼睛看向小姐一直牽著的男子，又喜又不確定道：“小姐，這位可是少主君？”

    齊影剛欲搖頭，便聽身邊曲雁嗯了一聲，他猛然偏過頭，只見女人也看向他，似乎不理解他為何如此激動，表情略帶不解。

    那幾位老者聞言皆激動不已，紛紛行禮喚他主君，她們年歲大了，齊影哪能讓老人對自己行禮，連忙開口令她們起身。

    主君生的秀氣，身姿挺直，一點也不小家子氣，與小姐倒是般配，李伯激動的點點頭，眼中閃著淚花。

    “真好，真好，若家主和主君看見，也能含笑九泉了?！?/br>
    曲府從外看著破舊，內(nèi)里倒是干凈整潔，只是有些空曠荒涼，縱然曲府無人，她們也時常收拾家主與小姐的臥房，曲雁當(dāng)年的屋子一點落灰都無。

    齊影被幾位老仆領(lǐng)去臥房，曲雁看向似乎有話要講的李伯，主動留了下來。她跟著李伯一路走至她母父的庭院內(nèi)，老人停在前堂，在那干凈的牌匾后側(cè)，李伯顫著手取出一塊用布包好的物件，雙手恭敬交給小姐。

    曲雁本有些不解，待她看清是何物后，表情難得微怔。

    那是一只白玉鐲，圓條的鐲身，玉種細(xì)膩通透，在日光下竟有隱隱流動之感，看著便知非尋常凡品。

    她父親生前沒有別的愛好，除卻每日祈福以外，便愛收集一些玉器。后來曲府出事，府中財物皆被充公，沒有一樣剩下，這鐲子她亦是第一次見。

    “小姐莫怪，老奴藏了這么多年。”老人看著那只白玉鐲，眼中流出懷念之意。

    “當(dāng)年我伺候主君時，曾見主君收集了一套貴重玉器，就連主君都舍不得帶，每日擦拭后便收起來。主君曾說，這是為小姐您攢下娶夫郎的?！崩先硕喔?，一提及往事，那渾濁的眼中又染了清淚。

    他看向小姐手中的白玉鐲，繼續(xù)顫聲道：“當(dāng)年官家的人來勢洶洶，主君的玉器皆被收繳，我收到消息時，只來得及藏好這只玉鐲。”

    她父親大抵是想將那套玉器作為傳家寶，贈送給未來的女婿，白玉種昂貴，攢齊一套十分不易，她父親應(yīng)是集了很久。

    可惜世事無常，當(dāng)年誰又能料到這場災(zāi)禍。

    曲雁垂下眼眸，將鐲子緊緊握在手中，“多謝?！?/br>
    “小姐折煞老奴，這本就是您的東西。當(dāng)年我怕小姐年幼不知鐲子貴重，想小姐成年再將鐲子給您?？赡赡昴悄?，老奴卻沒等到你回來?！?/br>
    曲雁其實來過，那年她用仇敵之血祭奠母父冤魂，只是未回曲府而已。

    終于了卻一樁心事，李伯長舒口氣，一步一步慢慢朝門外走去。

    在李伯離開后，那扇門微微一晃，一個身影自門后走出。在看見曲雁手中之物時，齊影步伐一頓，面容有些局促，他并非有意偷聽。

    第二十五章

    方才那些老人已將飯食備好, 她們實在太過熱情，熱情到齊影難以招架。在有人提出去喚小姐用膳時，齊影便主動攬下這個活, 順著腦中記下的路線, 極快尋到曲雁所在的位置。

    “我并非有意偷聽?！?/br>
    曲雁看向齊影, 他則垂眸看向地面, 唇角緊抿著，不愿讓人看透情緒。她忽而意識到, 齊影是在難過。

    人人皆道暗衛(wèi)是可怖的, 如一把冷硬的刀，無悲無喜也無心。她第一次見到齊影的眸子時也曾這么覺過, 后來這個認(rèn)知便被推翻。

    齊影看似冷硬, 不善表達(dá)情感，可內(nèi)里卻截然相反。這樣一個人生在浮屠樓該有多痛苦，他第一次握刀殺人時，又是抱著何種心態(tài)。

    對于自己能感受到他的情緒，曲雁驚訝一瞬后，余下便是難以言喻的心情?？蓪嶋H上，齊影比她想象中要強大許多, 他連浮屠樓都能熬出來, 絕非那般脆弱敏感。

    他如一棵堅韌的竹。而她想把這顆竹占為己有。

    見曲雁久未回答，齊影不安抬頭, 她莫不是氣惱自己。

    “無妨, 本就是留給你的東西, 聽了怕什么?！?/br>
    齊影心間一松, 還沒等他喘口氣, 便瞪大雙眼看向曲雁。她方才說什么, 可是自己聽錯了，那鐲子不是她父親留給未來女婿的嗎。

    “什么？”齊影愕然開口。

    曲雁見他如此驚詫，心間驟然一沉，“齊影，你不愿意嫁與我？”

    愿意什么？齊影仍沒回過神，他看著朝自己走來的曲雁，下意識退后半步，女人面色似乎變得更差。

    她堪堪停在齊影身前半寸，這次男人沒有后退，而是睜大眼睛看向她，面上寫滿不可置信。

    齊影覺得一切都不對勁，為何曲雁突然說要娶自己，就算曲雁想要他身子，這也應(yīng)與婚事無關(guān)，他從未想過嫁人。

    更何況，那個人是曲雁。

    齊影頭腦發(fā)懵，聲音微啞，“我嫁你？我、為何是我？”

    曲雁看著男人愕然的模樣，言語直白道：“自然是因為我喜歡你，才想娶你。”

    這句話如平地驚雷，齊影屏住呼吸，怔怔看向曲雁，他花了許久才理解透其中含義，隨后驟然紅透臉頰。

    曲雁好笑又無奈的看著他的變化，她以為多日相處下來，齊影早該知曉她的意思，誰料他在感情上竟如此遲鈍，現(xiàn)在還未悟透。

    不過沒關(guān)系，她不介意親自教他。

    曲雁牽起齊影的手，將玉鐲抵在掌指關(guān)節(jié)處，語氣壓的極低，有種說不清的情緒。

    “這鐲子戴上可摘不下來，你再不說話，我便當(dāng)你默許了。”

    她給了齊影反悔的時間，可他只屏住呼吸，僵硬著手一動未動，掌心甚至緊張生出冷汗。

    在玉鐲卡著皮rou戴進(jìn)的那瞬間，男人的聲音跟著響起。

    “可是、”

    曲雁掐著男人的手腕一緊，眼底劃過晦暗神色，可惜齊影沒看見，他一心看著自己手上的白玉鐲，心都被緊吊起。

    “可是此物貴重，我若弄丟可怎么辦?！?/br>
    曲雁手上松了些力，她揉了揉齊影骨節(jié)處，“只要你不摘下來，它便不會丟。”

    齊影被曲雁牽回去時，只覺這一切都如夢似幻，平底都如走在棉花上般，只有手腕處微涼的玉鐲提醒自己這不是夢，是真的。

    曲雁要娶他為夫，她分明給了自己反悔的機會，可他鬼使神差的沒有拒絕，他自己都不敢細(xì)想緣由。

    齊影未戴過鐲子，只覺得十分不習(xí)慣，持筷的動作有些別扭，他隔幾瞬便要低頭看一看，似要確定什么事一般。李伯在看清他手腕上的鐲子時，目光慈愛的又為了他盛了一碗飯。

    是夜。

    昏黃燭火搖曳映在窗上，淅瀝水聲從一側(cè)傳來，不消片刻，身披外衫的男子從屏風(fēng)后走出。他發(fā)絲半干，臉頰微微發(fā)紅，下顎處還有未擦干的水滴。

    齊影走到曲雁身旁，后者拿起帕子，動作自然的為他擦著發(fā)絲，“擦干再睡，不然半夜吹風(fēng)會受涼?！?/br>
    齊影輕嗯一聲，接過曲雁手中軟帕走到銅鏡旁，極為聽話的擦著發(fā)絲。身后的曲雁垂下眼眸，看向齊影的背影，外衫寬薄，他只晃身一動，便能隱約看見腰身輪廓。

    曲雁扼住想把他箍在懷中的沖動，轉(zhuǎn)身從桌上拿起一個小罐，摩挲著輕聲道：“你腰身那般細(xì)，我與她說你有孕，她竟也真信了?！?/br>
    齊影知曉她在說誰，還不是因曲雁語氣實在太過鎮(zhèn)定，若非‘有孕’那個人是自己，保不準(zhǔn)他也會信。

    “那女人也是平江人，若明年我們回來還碰上她，你懷里沒抱著孩子，豈不是露餡了?！?/br>
    曲雁的手扶上他腰肢，齊影身子一僵，他遲疑開口道：“那就對她坦白?！?/br>
    她掌心一頓，改成雙手掐著他腰身，強迫他轉(zhuǎn)過來與自己面對面。男人睫毛微顫，漆黑如夜的眸子看向自己，看起來好生無辜，又勾人。

    曲雁笑的溫柔，“不對，那就盡快讓這個謊變成真的?！?/br>
    齊影喉結(jié)一滾，緊張捏著帕子，曲雁還在說，“還記得我同你說過另一種助眠的法子嗎?！?/br>
    “記得……”他不僅記得，還記得十分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