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吃了一驚，待要細(xì)看時(shí)，賀蘭渾一陣風(fēng)似地沖了進(jìn)來：“住手！”

    橫身護(hù)在紀(jì)長清身前，看向那裘衣男人：“張侍郎，積翠的事情，咱們得細(xì)說說了?！?/br>
    侍郎府正堂。

    張鈞連連嘆氣：“誤會，都是誤會，是積翠娘想女兒，所以才做了馎饦?biāo)瓦M(jìn)去，絕沒有別的意思?！?/br>
    紀(jì)長清沒說話，青芙卻忍不住開口反駁：“撒謊！方才我進(jìn)來時(shí)，你們分明正要對積翠娘下手！”

    “誤會，都是誤會，”張鈞嘆氣的聲音拖得很長，“只是突然聽說積翠的事情有些吃驚，叫人傳她過去問話而已，哪有什么下手？”

    青芙還要再辯，賀蘭渾開了口：“瞧張侍郎這話說的，皇宮大內(nèi)，戒備森嚴(yán)，要是誰都能隨隨便便送吃的進(jìn)去，那不早就漏成篩子了嗎？你覺得以圣人和皇后的英明，會有這種事？”

    若說真有這種事，那就是說仁孝帝和武皇后并不英明了，張鈞臉色變了幾變：“這，這……”

    “我不跟你繞彎子，”賀蘭渾坐在客位上，因?yàn)樯砹扛?，自然便有了壓迫的威勢，“積翠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眼下我要問的，是桃符……”

    咕咚一聲，積翠娘摔倒在地：“積翠她，她，死了？”

    賀蘭渾回頭：“節(jié)哀。”

    紀(jì)長清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悲憫，他坐正了，沉著聲音：“張侍郎，桃符是良娣換的，你知道，積翠也知道，所以你威逼積翠自盡，現(xiàn)在我代表皇后來問你，良娣為什么要換桃符？”

    張鈞悚然一驚，登時(shí)出了一身冷汗：“皇后，皇后知道了？”

    “天底下，有什么事能瞞得過皇后？”賀蘭渾盯著他，“良娣為什么要換桃符？假桃符是哪里弄來的？上面的字是誰使的幻術(shù)？說！”

    張鈞的腰板塌下來，像被人抽去了脊骨。桃符辟邪，能保宮中妖邪不侵，如今卻被張惠換成了假的，直接危害到太子甚至仁孝帝和武皇后的性命，雖然張惠已經(jīng)身死，但若查清了是張惠做的，以武皇后的脾氣，輕則亡身，重則滅族，是以他不惜逼死積翠，只為瞞住此事，可眼下，眼看是瞞不?。?/br>
    “年前良娣出宮上香，跟我說要找?guī)讐K跟桃木相似的木頭，我找了許多地方，直到正月里才從北市花兒匠許四那里找到幾塊梅桃，良娣又讓我做成桃符的尺寸大小悄悄送進(jìn)宮去?！?/br>
    上香，佛寺。賀蘭渾心中一動(dòng)：“良娣出宮，去何處上香？”

    “永福寺，過了天津橋就是?！睆堚x頓了頓，聲音有點(diǎn)嘶啞，“至于良娣要干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你說的字跡幻術(shù)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昨天聽說桃符有問題才反應(yīng)過來，又聽說你要審積翠，我心里害怕，所以打聽了東宮今日的飯食，命積翠娘做了馎饦?biāo)瓦M(jìn)去，原本是想提醒積翠不要亂說，誰知她竟然，竟然自盡了……”

    積翠娘捂著嘴，哀哀哭了起來，張鈞嘆著氣看過去：“你休要胡思亂想，積翠對良娣忠心耿耿，我怎么會逼她死？況且我也剛剛喪女，怎么忍心讓你也承受喪女之痛？”

    “你女兒沒了，就要?jiǎng)e人的女兒去陪葬？呵?！辟R蘭渾輕嗤一聲，“走吧張侍郎，這些話，留著明天給皇后說吧！”

    起身看了眼積翠娘：“你也一道，去見見你女兒?！?/br>
    出門時(shí)夜色愈發(fā)黑沉，紀(jì)長清抬眼，見賀蘭渾低著頭正自出神，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忽地抬眼向她一笑：“道長又在偷偷看我了。”

    紀(jì)長清轉(zhuǎn)過臉，見他三兩步湊過來，低著聲音：“道長聽出來了沒有？”

    “天津橋?！奔o(jì)長清聲音冷淡。

    “真巧，咱倆又想到一塊兒去了?！泵忌绎w揚(yáng)起來，賀蘭渾帶著笑，“蓬娘去菩薩寺要過天津橋，張良娣去永福寺也要過天津橋，明兒咱倆再去一趟，瞧瞧這橋上有什么蹊蹺。”

    “不必，”紀(jì)長清望著東宮的方向，“去問積翠?！?/br>
    顧慮已除，這次，積翠會開口。

    第21章

    房門緊閉，簾幕低垂，一縷煙霧自尸體頭頂慢慢散開，化成積翠含淚的臉：“阿娘！”

    積翠娘踉蹌著撲上去，想要擁抱，雙臂卻穿越虛空，只是一片冰冷：“翠兒，翠兒……”

    “阿娘，”煙霧化成的積翠彎腰抱她，眼角閃閃的，都是淚水，“我給你找了個(gè)治老寒腿的方子，還抓了幾幅藥，都用一張柳綠綢的包袱皮包著放在我那個(gè)描金箱子里，里頭還有一件羊皮襖子，一對護(hù)腿和兩雙鞋，阿娘，你記得拿回去，天冷，千萬別凍著了?！?/br>
    紀(jì)長清看見她虛幻的雙臂擁著母親，輕煙支離破碎，散在母親的手臂周圍，這讓她覺得陌生，又有一點(diǎn)淡淡的疑惑。凡人的親情便是這般么？為了母親，積翠甘愿赴死，魂魄相見之時(shí)，卻只是零零碎碎，說這些并不見得如何要緊的事。

    哭聲凄哀，漸漸低下去，間或又夾雜一兩聲撕心裂肺的痛呼，紀(jì)長清轉(zhuǎn)過臉，看見賀蘭渾抱著胳膊靠窗站著，目光對上她時(shí)，扯了下嘴角：“道長要是不習(xí)慣的話，就去里屋坐會兒。”

    這幾天相處下來，他多少也看明白了，紀(jì)長清可能并不是無情，而是她這個(gè)人，根本就沒有這些俗世的感受。

    見她漆黑的睫毛微微一動(dòng)，一貫的淡漠：“不必?！?/br>
    然而這場面確實(shí)凄慘，連他這心腸硬的看了都不好受，賀蘭渾不太想讓她再看下去，話鋒一轉(zhuǎn)：“明天咱倆去趟北市，找找那個(gè)賣梅桃的花兒匠許四，核驗(yàn)一下張鈞的話。”

    紀(jì)長清并不覺得有必要去：“不去?！?/br>
    “別呀道長，”賀蘭渾側(cè)著身子低著頭，輕輕在她耳邊開口，“那鏡子的蹊蹺還沒弄明白，萬一我落了單有什么三長兩短，你可使喚誰去？都說好了咱倆不分開，你得保護(hù)我呢。”

    紀(jì)長清轉(zhuǎn)身離開，賀蘭渾便緊緊跟著：“況且除了尋許四，北市也很有必要再走一趟，你看那算卦的跟賣餛飩的都在北市混，說明那里頭魚龍混雜得很，這種地方消息最是靈通，道長信我，去一趟肯定有收獲?！?/br>
    哭聲有短暫的停歇，隨后傳來積翠哽咽的聲音：“紀(jì)觀主，賀蘭郎中?！?/br>
    紀(jì)長清回頭，見積翠的魂魄附在尸身上，冰冷雙手握著母親，一雙眼看向她：“大恩大德來世再報(bào)，你們想問的事情我只知道一點(diǎn)?！?/br>
    魂魄的虛影越來越淡，積翠臉上全是不舍：“桃符是良娣換的?！?/br>
    紀(jì)長清知道，時(shí)辰就要到了，拘魂的鬼使很快就要趕到：“為何要換？”

    “良娣不肯說，但我猜，跟鏡子有關(guān)系?！?/br>
    鏡子。紀(jì)長清眉心一動(dòng)，賀蘭渾大步流星走過來：“什么鏡子？”

    “妝臺上那面嵌螺鈿的雙鸞雙鳳鏡?！狈e翠的聲音越來越小，那是魂魄即將離開的征兆，“去年良娣從太子妃那里得來的，從那以后，良娣就有點(diǎn)古怪，去佛堂燒香再不讓我跟著，又偷偷打聽太子妃的生辰八字，有時(shí)候還鎖著門獨(dú)自待在屋里，我偷偷看過一回，良娣一直在照……”

    聲音徹底消失，最后一縷煙霧消失在空氣中，鬼使拘走了亡魂。

    積翠娘長呼一聲，抱著尸體昏暈過去，賀蘭渾開門叫人，冷冽的空氣涌進(jìn)來，他便扶著門扇站著，補(bǔ)全了積翠沒說完的話：“鏡子。”

    佛堂，八字，鏡子，串聯(lián)起張惠生前最后一段時(shí)間的關(guān)鍵。

    佛堂是為焦木，上面一簇火焰，與蓬娘的經(jīng)卷，周乾夜遇黑氣留下的印痕如出一轍，那神秘的，不斷成長壯大的黑色火焰。

    八字全陰，乃是死去那些女子共同的特征，包括張惠，而張惠，在偷偷打聽徐知微的八字。

    鏡子，菩薩寺中蓬娘偷偷祭拜一面神秘的銅鏡，張惠從徐知微處得到一面雙鸞雙鳳的螺鈿鏡，徐知微的姑母是抄家時(shí)自盡的吳王妃，而曾經(jīng)吳王府，就是如今的菩薩寺。

    似有一張巨大的網(wǎng)在眼前鋪開，網(wǎng)眼稠密，經(jīng)緯交錯(cuò)，處處似在交叉，待要細(xì)看時(shí)，又怎么也認(rèn)不出脈絡(luò)。賀蘭渾沉吟著，邁步走到紀(jì)長清身邊：“道長，讓我再看看那面鏡子?！?/br>
    紀(jì)長清遞過銅鏡，許是錯(cuò)覺，賀蘭渾突然覺得周遭一冷，窗外的夜色似乎愈加濃黑，似有無聲的嗚咽一閃而逝，手指觸到冰冷的鏡面時(shí)，心跳突然快到不能忍。

    賀蘭渾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雙手合抱托住鏡身，低眼向鏡中望去。

    沒有桃花，沒有紀(jì)長清，空蕩蕩的鏡面上，只有他自己的倒影。

    一點(diǎn)失望瞬間放到最大，瞬間又被壓下，賀蘭渾翻來覆去看著鏡子，唇邊帶著若有所思的笑：“道長信不信？今天一整天，我時(shí)不時(shí)就想起在鏡子里的時(shí)候?！?/br>
    那時(shí)候，可真快活??！他先前跟她說自己心志不堅(jiān)，抵擋不住誘惑，其實(shí)不然，幼年失怙，生長在富貴叢中，又有那樣的母親，那樣的姨母，天底下亂花入眼，他早學(xué)會了片葉不沾身，可那鏡中所見沒有一處不踩在他心尖上，讓他明知道不懷好意，卻還忍不住想要再看。

    連他都是如此，其他那些看過鏡子的人呢？是否也都像他一樣牽腸掛肚，念念不能忘？可這鏡子只有一面，供在菩薩寺的山洞里，那些死去的女子中唯有蓬娘去過菩薩寺，其他那些人，注定是無法得窺鏡中的世界。

    鏡子，鏡子。賀蘭渾慢慢摩挲著鏡背上高低起伏的紋飾：“那些死去的女子都有鏡子，可是，古怪的鏡子只有這一面，道長，我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到底在哪里？”

    關(guān)聯(lián)在何處？紀(jì)長清也想弄清。張惠的鏡子她查過，蓬娘的鏡子她也查過，都只是平常的鏡子，但如果沒有古怪，張惠又為什么要躲在房里，偷偷照鏡子？

    最直接的一處關(guān)聯(lián)：張惠的鏡子來自徐知微，張惠偷偷打聽徐知微的生辰八字。紀(jì)長清伸手拿過銅鏡：“去問太子妃?！?/br>
    “咱倆又想到一塊兒去了，”賀蘭渾帶著幾分不舍松手，讓銅鏡落入她掌中，“我跟道長，真是有緣。”

    見她低頭看著鏡面，若有所思，賀蘭渾由不得也看過去，鏡面上光影飄搖，映照著案上那盞海棠燈的火焰，賀蘭渾一時(shí)沒反應(yīng)過來，問道：“怎么了？”

    燭火只有一點(diǎn)，照在鏡面上，卻能反射出無數(shù)燭火。心頭似有什么一閃而過，紀(jì)長清低頭看著鏡中的火焰，如果幾面鏡子相互映照，是不是就有無數(shù)個(gè)鏡子，無數(shù)個(gè)火焰？

    “道長？”賀蘭渾便也看向鏡中，暖黃光暈中他站在紀(jì)長清身邊，并肩低頭，一雙兩好。

    一陣微風(fēng)吹過，海棠燈的火焰微微搖動(dòng)，鏡中的火焰便也跟著微微搖動(dòng)，同樣的方向，同樣的韻律，同樣的光影，如萬千化身，追隨本主。紀(jì)長清輕啟朱唇：“也許，不需要每個(gè)鏡子都有古怪?！?/br>
    鳳目一揚(yáng)：“拿鏡子來！”

    賀蘭渾在想明白之前，早已拔腿跑了出去，宮女的房中都有鏡子，一股腦兒全都拿走，又沖去張惠房中拿了那面雙鸞雙鳳的鏡子，抱在懷里飛快地跑回來：“道長！”

    燭影搖動(dòng)，夜色深沉，見她伸出食指中指并攏了，向銅鏡的鏡心處一點(diǎn)。

    嗚——夜風(fēng)突然狂暴，夜色中似有無數(shù)冤魂無聲呼叫，紀(jì)長清抬眼，看見窗外翻涌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鬼氣，陰森寒氣如同冰霜，驟然籠罩整個(gè)房間。

    濃黑眼睫向賀蘭渾一抬：“過來！”

    賀蘭渾飛快地跑近，見她揚(yáng)眉抬手，向身前一劃。

    青碧光芒閃爍中，一道無形的屏障護(hù)住他倆，狂風(fēng)陰寒盡數(shù)被擋在外頭，賀蘭渾見她眉心紅痣艷如牡丹，映照著昏沉夜色，明明是詭異可怖的一幕，在他眼中，卻讓人如此心旌動(dòng)蕩。

    嗚——無聲的呼叫越來越急，紀(jì)長清鳳目向他一望：“拿來！”

    賀蘭渾立刻拿出一面鏡子，見她手中銅鏡向他一轉(zhuǎn)，陰寒鏡光照住他手中鏡面，賀蘭渾連忙低頭，鏡中空空蕩蕩，只有銅鏡的照影，異象并沒有出現(xiàn)。

    “換！”她沉聲吩咐，威勢凜然。

    賀蘭渾扔掉手中鏡，換上一面小菱花，鏡面相對，依舊只是無事。

    “換！”聽見紀(jì)長清的聲音。

    賀蘭渾一連換過四面，再舉起時(shí)，是張惠那面雙鸞雙鳳的妝鏡，抱持懷中，鏡面相對，紀(jì)長清神色一凜。

    空蕩蕩的鏡面突然亮起蒼灰光芒，光影流動(dòng)中，托出一個(gè)女子雍容的身影，褕翟衣，九花樹，兩博鬢，分明是太子妃的裝束，然而那張臉，卻是張惠。

    她手中挽著李瀛，紅唇含笑，志得意滿。

    第22章

    賀蘭渾緊緊盯著鏡面，蒼灰色光芒涌動(dòng)流轉(zhuǎn)，鏡中的張惠笑意愈深，褕翟衣忽地變成皇后的深青袆衣，九花樹變成十二花釵，她挽著李瀛的手，一同走上貞觀殿寬闊的盤龍臺階，走向金墀之上，那至高無上的御座。

    這就是張惠在鏡中看到的景象嗎？她做了太子妃，她做了皇后，她與李瀛攜手踏上那天下至高之處，如當(dāng)今的帝后一樣，二圣臨朝——張惠的極樂世界。

    手里的鏡子越來越沉，越來越深，似有無形的力量拖著他，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再靠近，錚！凜冽劍氣忽地?cái)財(cái)嗵摶?，紀(jì)長清手握星辰失，澄澈鳳目向他一顧：“你在做什么？”

    鏡中的一切乍然消失，賀蘭渾猛地抬頭，眼中的黑色一閃即逝： “我在看，張惠的極樂世界?！?/br>
    下一息，紀(jì)長清冰涼的手指按上他的眉心：“你不對勁。”

    渾厚靈力自靈臺灌入，劈開殘留的混沌，賀蘭渾聽見門外漸漸平息的風(fēng)聲，看見她眼中倒映著的自己，唇角不覺飛揚(yáng)起：“道長待我真好?！?/br>
    抬起眼，能看見她掌心細(xì)細(xì)的紋路，低低懸在臉前，賀蘭渾伸手湊上去：“道長的掌紋跟我的好像！”

    衣袖帶著冷風(fēng)，拂過他的臉頰，紀(jì)長清放開了手：“鏡中有什么？”

    “張惠想做太子妃，”賀蘭渾瞧著她衣袖下半遮半露的手，細(xì)長筆直，冰冰涼涼，心里癢癢著，他想他的手一向熱得很，若是握住她，必定能暖得她熱烘烘的，“她還想做皇后?！?/br>
    他有點(diǎn)好奇：“道長沒瞧見嗎？”

    紀(jì)長清只看見了蒼灰色的光芒流動(dòng)，除此以外，依舊是茫茫的混沌，這鏡子，對于她這種無欲無求的人來說，毫無作用。

    “現(xiàn)在可以推測，張惠她們手里的鏡子，在某些的時(shí)候都能像那面銅鏡一樣，照出她們的極樂世界，不過道長是用法力催動(dòng)，才能讓鏡子顯形，那些女人rou眼凡胎，要如何催動(dòng)鏡子？”賀蘭渾摩挲著鏡背上雙鸞雙鳳的圖案，“不知道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