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7節(jié)
住進干凈寬敞的屋子,再也不用擔心半夜老鼠啃腳,好是好,就是心里不踏實。 長安寸土寸金,即便租賃,也花銷極大。 郁婆一看這屋子,便知賃錢不便宜,更何況班哥還買了個小婢子照顧她。 換過新藥施過幾回針后,郁婆的病情得以好轉,不必人扶,亦能從榻上坐起,白日里也能下地走上幾步。班哥從外面回來后徑直回了他自己那間屋子沐濯,郁婆在小婢子的攙扶下到屋門邊等候。 門吱嘎打開,班哥頭發(fā)濕濕垂在腦后,一身干凈布袍,如玉的面龐被月光映得清清冷冷。見到郁婆,連忙上前,稟退小婢子,自己攙著郁婆回屋。 郁婆讓班哥坐好,拿過羅帕為班哥擦拭濕發(fā),開口便問:“你哪來這么多錢換屋買婢,難不成又是崔家人賞的?” 班哥避重就輕:“全花完了,沒錢了?!?/br> 郁婆嘆息:“班哥,老實說,你到底瞞了我什么?” 班哥緘默,半晌方緩聲道:“阿姆,我要進宮了。” 郁婆震驚,以為自己聽錯,僵滯道:“你、你要去哪?” 班哥再次道:“我要進宮,去永安宮,去長安城最繁華的地方?!?/br> 郁婆身形一顫,幾乎拿不住羅帕,兩只手不停發(fā)抖,喘著氣直直瞪向前方:“不、不準去?!?/br> 班哥見狀不妙,慌忙將郁婆扶到榻上坐下:“阿姆,你別氣,先聽我說。” 郁婆面容發(fā)白,說不出話來。 班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沒有和阿姆商量就擅作決定,可那永安宮,我遲早是要進去瞧一瞧的。阿姆以前不是說過嗎,見識過永安宮的人,此生才不算白活?!?/br> 郁婆緩過好幾口長氣,總算魂魄歸位,一掌抬起又不舍得,生生回轉扇到自己嘴上:“我只說過那么一回,還是在你四歲時說的,你怎地就記住了?” 班哥打趣笑道:“阿姆忘了?我從小聰慧過人過目不忘,便是襁褓之中聽到的,現在亦能記憶猶新?!?/br> 郁婆撇開頭不看他。 班哥討好湊上前,可憐楚楚:“阿姆,難道你忍心看我白活嗎?” 郁婆道:“什么白活不白活,你才多大就說這話?”她想到那座威嚴華麗的永安宮,想到自己少女時代度過的那些熱鬧和寂寞并存的宮廷歲月,眼神漸漸緩和。 班哥趁勢低聲道:“等我進了宮,也許真能找到那個叫王大腳的御廚,讓他為我做一道阿姆說過的玉露團,我還想去梨園瞧一瞧,看立部伎的舞女們是否真的能夠騰空而起做掌上之舞,阿姆曾經說過的那些美食與美景,我都想親自嘗一嘗看一看,阿姆懷念那里,我替阿姆重溫,也算是阿姆親自回去了?!?/br> 郁婆并不上當,氣紅臉道:“你何時聽我說這些了” 班哥理直氣壯道:“我四歲那年,阿姆和隔壁賣豆腐的娘子說的?!?/br> 郁婆怎會想到自己多年前一時酒醉失言說過的話被班哥聽過后便記住了。她回想起來,只記得那是個午后,班哥明明在屋里熟睡。早知如此,打死她都不會沾一滴酒說一句話,她寧愿成了啞巴,也不要說出那些話讓班哥聽到。 郁婆從昔年對永安宮的眷戀回過神,她清楚地知道,永安宮雖好,但里面的人卻比猛獸兇惡萬倍。 郁婆抓牢班哥的手,道:“你不想白活,可好歹也得有命活。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是個再兇險不過的所在,阿姆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平平安安?!?/br> 班哥皺眉,低頭不語。 郁婆見他發(fā)愁,她既心疼又糾結。 私心而論,她是想讓他進宮瞧瞧的,那是他出身的地方,是他的家。一個人想回自己的家看看,并非什么不合情理的事。他來自那座輝煌華貴的宮宇,他會被它吸引想要邁進去,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數。 郁婆抑住心中不由自主的害怕,猶豫許久,道:“其實我曾想過將你送進宮里?!?/br> 班哥訝異:“何時的事?” 郁婆道:“就在我們剛進長安城那年,我染了病,怕拖累你。” 班哥驚恐道:“阿姆,你不會是想將我送進宮里做小黃門吧?” 郁婆哭笑不得,敲他腦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便是死了也不能讓你做黃門,當時我原想求一個貴人,請他收留你?!?/br> 班哥道:“誰?崔家人?” 郁婆搖搖頭:“崔府是你自己憑本事進去的,至于我說的那個人,他不過是個冷心冷肺唯利是圖的人,不提也罷?!?/br> 班哥像是下定決心般,鄭重道:“阿姆,我是一定要進宮的?!?/br> 郁婆重重嘆息,心中無限的恐慌全都化作擔憂。 她知他向來主意大,從小說一不二,也許此刻會為寬慰她而口頭妥協,但真到入宮那日,他依舊會去。 郁婆攔不住,只能悄悄抹淚。 班哥沉聲道:“阿姆,別擔心,我一定會小心謹慎保全自己?!?/br> 班哥即將離開崔府入宮做隨奴的消息早就在崔府奴人婢子中傳開,有人羨慕他能到公主跟前當差,有人嫉咒他一時風光日后定會遭難。 除珍禽處做事的人之外,還有一人,悄悄前來為班哥餞行。 侯三笑得一臉橫rou,陰陽怪氣道:“班哥,你這身深藏不露的本事,在這可能是強中高手,但進了皇宮,便是蝦米入大海,將來前途如何,還真不好說。” 班哥懶得理他,轉頭就走。 侯三追上去,眸中垂涎之意與愛而不得的恨意相交:“班哥,你去了宮里,誰替你照顧郁婆?” 班哥嫌惡地掃視被侯三攥住的衣袖,道:“不必閣下cao心。” 侯三問:“你是不是搬家了?那日我去,竟撲了個空,你且將新宅所在之地告訴我,有我照顧郁婆,你在宮中亦能放心?!?/br> 班哥停下腳步,淬毒般的冰冷目光從侯三面上掠過,瞇眼思忖。 侯三渾身一個顫栗。 班哥忽地一笑,從侯三手中扯回衣角,和顏悅色道:“其實我早就知道哥哥一片好心為我,是我自己矯情自傲,此前我渾然不覺心中所想,如今就要去宮里了,一想到日后無法時常見到哥哥,竟覺得意亂心慌?!?/br> 侯三驚喜不已,像泡在蜜中一般,通身舒暢:“班哥,好班哥?!?/br> 班哥悄聲道:“不如這樣,哥哥今夜來見我,莫要告訴他人……” 侯三當即發(fā)下斷子絕孫的毒誓。 是日,和風徐徐,暖陽明媚,幾匹瞟肥體壯的宮廷三花馬拉著寶鈴四角鳳蓋車停在崔府長街。 寶鸞從馬車跳下,迫不及待往里奔。 今日來崔府游玩是假,接人進宮是真。 宮人們和崔府婢子們在后頭追趕,寶鸞從花間穿過,笑容愉悅天真,跑得香汗淋漓。 路過長廊時,幾個婢子竊竊私語。 寶鸞聽到她們中一人道:“……二門的……死了,死得可慘了,聽說發(fā)現尸體的人都快被嚇瘋?!?/br> 迎面一道挺拔的身影邁步而來,來人清俊光潔的面龐,溫溫含笑的眉眼,離她三尺遠的地方站定,撩開衩衣下擺,半跪行禮:“殿下?!?/br> 寶鸞扶起他,指了婢子們聚集說話的長廊,好奇問:“我好像聽見誰死了?” 班哥輕描淡寫道:“死了一條狗而已。” 寶鸞問:“怎么死的?” 班哥道:“誤入虎xue,尸骨全無。” 寶鸞為那“狗”惋惜半句,遂拋到腦后。入屋同康樂打過招呼,歇了半個時辰,沒有多留,拽過廊下的班哥往外走。 “好了,這下你可以隨我一起回去了。” 班哥亦步亦趨跟緊她,聲音露出幾分顫顫的喜悅:“從今日起,我便是公主的人了?” 寶鸞回頭咧嘴一笑:“你當然是我的人啦。” 第8章 饞蟲 班哥坐在車轅上,街上販夫走卒熱鬧市容一一掠過,崔府長街前曾經走過無數次的這條路,漸漸從視野中褪色。 離永安宮越近,班哥的心就越跳越快,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好輕輕捂住胸口試圖平息心中波瀾。 深呼吸好幾下,班哥的眼中恢復往日平靜,他后背緊貼車門,隨時做好準備等待車里的人召喚他。 從崔府離開后,小公主就沒再和他說過話了。 他瞧見旁人羨慕的眼神,她說了那兩句,落在別人眼里,仿佛是恩賜一般,連趕車的車夫見了他,都忍不住感嘆。 “公主又做善事了?!?/br> 身家清白的尋常百姓想要進入永安宮尚是難于登天的事,更何況是像他這種曾經賣身崔府為奴為仆的人。 車夫說得沒錯,小公主確實是在做善事。 她將他從崔府的奴變成她一個人的奴,雖然還是做奴,但奴和奴之間亦有不同,如果他這輩子注定要為誰當牛做馬,那他也要自己選擇主人。 塵土飛揚撲到班哥臉上,班哥一時不慎吃了些灰,咳嗽起來。 車夫道:“這里在修路,難免塵土多,這有塊巾子,你包住臉?!?/br> 班哥謝過車夫給的羅巾,臉包起來捂住口鼻,果然輕松不少。 車夫又大聲提醒道:“殿下,莫要開窗,外面嗆?!?/br> 班哥全神貫注聽車廂里的動靜,果然聽到里面?zhèn)鱽砀O窣的細碎聲。 但不是應答聲,而是開窗聲,像是有意瞧瞧外面的灰土有多嗆,小公主的咳嗽聲傳出來。 車夫自責道:“早知如此,便不該提。” 班哥趁勢和寶鸞搭話:“殿下,您還好嗎?” 小公主咳嗽后聲音頗為郁悶:“喝點水便好了?!?/br> 班哥頂著塵土看清前面的路,寬慰道:“再行上半刻,前面的路不會有這么多塵土了,到時殿下就能自在觀賞街景?!?/br> 小公主道:“嗯?!?/br> 班哥還想說上兩句,車夫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唐突。 班哥只好忍住。 靜了一會,車廂忽然傳出小公主的聲音,她似乎是在車里待得無聊,想找個人說話。 小公主問:“就要進宮了,你當真不后悔嗎?” 班哥連忙道:“不后悔。” 小公主感嘆:“宮里可不像宮外那么自在,宮外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想去哪就去哪,進了宮,你遲早會嫌悶?!?/br> 班哥聽她的語氣,似乎很向往宮外的生活??蓩绅B(yǎng)長大的公主哪知人間疾苦?饑荒時一個饅頭就可叫人賣兒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