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9節(jié)
照顧他的傅姆說,他不能總是賴著小善,小善不像他,可以不進(jìn)學(xué)不習(xí)書。而且小善有她自己的宮殿,她不能時時刻刻和他待在一起。 原本他不想聽傅姆的,可是那天他聽到新來的宮人悄悄議論:“三公主可真是膽大,日日和傻子待在一起,難道她就不怕傻病會傳染嗎?” “你知道什么,也許這就是天性使然,據(jù)說三公主的生母……” 后面那些話他沒聽清,他腦子里全是那句“傻病會傳染”。 他知道自己傻,他的二兄李世曾指著他說他是傻子是李氏皇族的恥辱,所以他住在偏僻的宮殿,除了照顧他的宮人和傅姆,幾乎不會有人看望他。 那一年,他遇到了小善,小善的眼神里沒有他習(xí)以為常的蔑視厭惡,她沖他笑,眼睛仿佛盛滿星星,稚聲稚氣地問他,能不能不要告訴別人她藏在這里。 后來小善又來了一次,送了許多點(diǎn)心給他,說是感謝他信守承諾。再后來,小善知道了他是誰,她看他的眼神不但沒有和別人一樣,反而更高興。 “原來你就是我的四兄呀!太好了,又多一個人陪我玩啦!” 第一次有人喚他阿兄,第一次有人說要和他一起玩。從那個時候起,他不再是傻子李延,他是小善的四兄李延。 李延強(qiáng)忍了好幾天沒去找小善,他害怕小善染上他的傻病,小善那么漂亮那么聰明,她不能變得和他一樣。 他偷偷躲在被窩里哭,哭到天亮還是很想見小善。今天李世來找他,笑容里盡是他熟悉的不懷好意,可他實(shí)在太想小善了,他躲開傅姆,迫不及待跟著李世跑出來了。 蓬萊殿中,眾人酒興上頭,或高歌或起舞,樂在其中,渾然不知天地為何物。 李延在人群中四處找尋寶鸞的身影,在李世的授意下,李延被推來推去,跌跌撞撞,形容狼狽。 李延毫不在意,逢人就問:“你見到小善了嗎?” 他一張張案桌找過去,赴宴的客人猛不丁瞧見一張臉放大眼前死死盯著自己看,饒是這張臉生得再劍眉星目,被這么一嚇,也沒心情應(yīng)付。 “那是誰?” “你瞧他那癡傻的樣子,還能是誰?” “是四殿下?他怎么來了?” “誰知道呢,好好的樂宴被一個傻子壞了氣氛?!?/br> 李世看猴戲一般看得不亦樂乎,眼見李延被人撞得東倒西歪停步不前,他吹了聲口哨,示意李延過去。 李延找遍大殿也沒尋到小善身影,只能將最后的希望寄拖在李世身上。他沮喪地回到李世身邊,委屈道:“你是不是騙我?小善根本不在這里。” 李世拿過??诖蟮耐牍酀M酒:“你喝下這個,就能看到小善了?!?/br> 李延搖搖頭:“小善不讓我喝酒?!彼攘司茣碌盟廊セ顏怼?/br> 李世恥笑,兇神惡煞道:“你喝不喝?不喝我就不讓你見小善!” 李延被他嚇得往后縮,手都顫起來,仍是堅(jiān)持:“二……二兄……我不喝酒,小善不讓我喝酒。” 李世拽過他:“住嘴!誰是你二兄!你一個傻子,也配當(dāng)老子的兄弟?你今天不喝也得喝!” 說罷,將人牢牢扣住,撬開嘴端起海碗就往里灌。 一碗酒全灌完,李延口鼻全是酒,嗆得大力咳嗽,眼淚花花往下掉。李世捧腹大笑。 對于李世的惡霸行為,眾人佯裝不見,三皇子李皎坐于李世長案下方,皺眉勸了句:“二兄,算了罷?!?/br> 李世充耳不聞,端起另一碗酒,一把抓過李延衣襟,低聲狠語道:“傻子,以后你再敢纏著小善,我就將你丟進(jìn)湖里喂魚?!?/br> 又是一海碗灌進(jìn)去。 忽然大殿前一道嬌小的身影奔進(jìn)來,氣喘吁吁,黛眉緊蹙,怒目而視:“二兄!” 李世人高馬大一個壯漢,被震得臉頰漲紅,又驚又愣,支支吾吾回了句:“小善,你怎么來了?” 寶鸞氣鼓鼓瞪他一眼,牽過李延往外去。 鼓樂聲越發(fā)熱鬧,像是有意遮過這場臨時插曲。大殿金龍柱后的側(cè)門,兩人自外歸來,衣袍翩然,發(fā)絲微亂。 太子李愈身著一襲赤黃襕衫便服,里頭露出雪白的中衣,細(xì)細(xì)一根玉帶隨意系在腰間,雪白面龐透出幾分可疑暈紅,好整以暇從陰影中走出來,問:“剛才我好像看到小善了。” 三皇子李皎看向太子身后跟隨的那人,一個著胡袍穿胡帽的年輕人,不是胡人男子,亦不是趕時興的婦人,是一個清秀的少年。 “確實(shí)是小善,她剛來過?!崩铕ù?。 太子問:“怎么就走了?難得見她有興致赴宮宴?!?/br> 李皎指了指李世:“被二兄氣走的。” 長案后,李世無心應(yīng)付其他事,他拉住和小善一同入殿的齊邈之,抱怨道:“小善要來你也不派人提前告訴我一聲,明明是你讓我將那傻子騙過來喝酒。這下好了,小善定是惱我了?!?/br> 齊邈之道:“我是讓你請他入宴,可沒說過讓你灌他酒啊?!?/br> 李世憤然:“這是酒宴不灌酒叫什么酒宴?” 齊邈之笑兮兮輕巧脫開李世的桎梏,對宴上種種舞樂看都不看一眼,大搖大擺地追著小善去了。 李世捶案:“可惡!” 殿外,李延吐得昏天暗地,寶鸞毫不避諱,拍著他的背等他吐完,用絹帕替他擦嘴。 李延高出寶鸞一大截,他自覺蹲低,好讓寶鸞不必踮腳就能夠到他,眼淚鼻涕流一臉,嘴里不停認(rèn)錯:“是我不好,我喝酒了,我沒能遵守小善的話,我錯了,我錯了……” 寶鸞眼角發(fā)紅,鼻頭泛酸,一雙小手在李延臉上擦來擦去:“不是你的錯,我都看到了,是二兄非要灌你喝酒?!?/br> 李延怯怯問:“我喝了酒,小善不生氣嗎?” 寶鸞搖搖頭:“不生氣,我永遠(yuǎn)都不會生四兄的氣。”替他整好弄亂的衣襟,問:“還難受嗎?” 李延白牙晃晃,笑道:“不難受,能見到小善,我好開心!” 寶鸞胸口發(fā)堵,氣李世惡意捉弄李延,氣宮人沒能照看好李延,她跺跺腳,猶豫要不要回去罵李世兩句。 李延見寶鸞悶著一張臉,輕捧她的臉,著急道:“小善撒謊,小善生氣了,小善不要生氣,四兄會乖乖聽話,四兄什么都聽小善的?!?/br> 寶鸞深呼吸一口氣,擠出一張大大的笑臉安慰李延:“好啦,我們回去吧?!?/br> 李延仔細(xì)盯看她幾眼,確認(rèn)她沒再生氣,立即綻出一張更加燦爛的笑臉:“回去,回去,我再也不來這里了!” 寶鸞問:“四兄,你為何跑來蓬萊殿?” 李延答:“二兄說,小善邀我赴宴,我想見小善,就跑來了。” 寶鸞對李世的怨念又添一分,認(rèn)真囑咐道:“以后除非我親自來接你,不然你不要相信別人說的話?!?/br> 李延小雞啄米似點(diǎn)頭:“記住了!小善親自接,我才能赴宴?!?/br> 忽然他想到什么,神色緊張,慌忙推開寶鸞。 寶鸞以為他又要吐,連忙上前。 李延痛苦糾結(jié),終于忍不住說出深埋心中數(shù)日的擔(dān)憂:“小善別過來,小善不能碰我,我的傻病會傳染,小善不能變傻子,小善不能和我一樣?!?/br> 寶鸞大驚:“這話誰說的?” 李延生性不會撒謊,尤其是在寶鸞面前,更是毫無保留,剛要回答,身后有人先一步替他答道:“是他宮里那幾個新來的宮人。” 寶鸞回頭看,問:“你怎么知道?” 齊邈之道:“前幾日我找貓時路過他宮前,無意聽到的。”不等寶鸞說話,又道:“知道你同他好,已經(jīng)替你處置了?!?/br> 寶鸞沒有問齊邈之如何處置,因?yàn)樗滥莻€答案不會仁慈。 齊邈之上前扶過李延,李延身上的污漬酒漬蹭到他的粉白春袍上,素日極為愛潔的一個人,今日卻沒有為弄臟的衣袍發(fā)脾氣,他微微蹙眉,而后面色如常地扶著人往前走。 “發(fā)什么呆,還不快跟上?”齊邈之回頭催。 寶鸞眨眨眼,小步追上。 第10章 人凳 班哥入了宮后才發(fā)現(xiàn),永安宮真的很大,大到他三個月都沒能見上小公主一面。 進(jìn)宮第一天,他被打發(fā)到馬廄。 安置他的宦官說:“以后就由你來伺候公主的馬?!?/br> 他知道宮里有宮里的規(guī)矩,特意藏了一錠金錁子。金錁子悄悄遞到宦官手里,宦官神色動容。 但僅僅也只是動容而已。 宦官想收不敢收,心痛地將錠金錁子推回去:“你就是送再多的金子也沒用,乖乖滾去馬廄吧?!?/br> 班哥窺出端倪,沒有一味糾纏,金錁子仍送給宦官,道:“能去馬廄是我的福氣,這錠金錁子就當(dāng)是我和公公結(jié)個善緣。” 宦官見他并無所求,這才收下:“你小子倒是上道?!?/br> 或許是一錠金錁子的魅力,宦官同他多說了兩句:“說起來你小子也是命好,是公主自己從外面帶回來的,不然這會子哪有命在這跟我說話?即便不死,也得割下二兩rou。” 班哥下意識夾緊腿,嘴上不忘道:“多謝公公指點(diǎn)?!?/br> 宦官揮了揮拂塵,最后囑咐一句:“以后見到永國公,記得避開。” 一張肆意張揚(yáng)的臉浮現(xiàn)眼前,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班哥想起小公主被帶離的背影,眸色一沉,眼簾低垂,答了聲“是”。 皇家馬廄在永安宮南側(cè),隔壁就是馬場,貴族子弟們打馬而過的歡聲笑語從墻那頭飄來。 班哥去了馬廄后,經(jīng)常站在墻下側(cè)耳傾聽。 他聽過小公主笑,他記得她的笑聲,如幽谷清泉般干凈空靈。 馬廄的人都知道最近來了個新人,相貌不凡,沉默寡言,雖是個半大孩子,但干活利索,一人可抵五人用。 大家聽說他是三公主帶進(jìn)宮的奴人,又見他經(jīng)常爬上高樹眺望拾翠殿所在的方向,遂有人好心勸道:“伺候公主的人多如牛毛,你能被公主選中入宮,就已經(jīng)比尋常人強(qiáng)上百倍,該知足了?!?/br> 言下之意,公主身邊這么多人,哪想得起你一個小小的奴人? 班哥聽完,一笑而過。 他將宮里發(fā)的俸銀分成兩半,一半寄給宮外的郁婆,一半送給上次安置他的那個宦官。 宦官姓黃,得了他的俸銀,起先沒當(dāng)回事,這點(diǎn)錢塞牙縫都不夠,收下都嫌降身價,后來見班哥雷打不動每個月都堅(jiān)持送俸銀,也不托他辦事,每次來都帶著笑臉,也不喚“公公”了,“哥哥”長“哥哥”短地喊他,一張俊秀的臉要多討喜有多討喜,黃公公想起自己宮外的幼弟,心里僅存的那點(diǎn)善念發(fā)作,動搖了。 原來三個月前那場樂宴過后,李延便病倒了。不知道被李世的兩海碗酒灌病的,還是被宴會上嬉鬧的人群嚇病的,上吐下瀉,高燒不止,一病就是三個月。 寶鸞守著生病的李延,滿心焦慮,根本無暇顧及他人。等她察覺自己似乎忘了誰,已是李延病好痊愈的時候。 馬場賽馬,寶鸞的馬忽然嶄露頭角,成為每次賽馬的魁首。 皇家馬場半月一次的賽馬,貴族們下注賭馬,純粹取個樂子。馬的主人們也不在意,誰的馬輸誰的馬贏并不要緊,只要不傷到愛馬,任由他們自己鬧去。 有時候是圣人的馬脫穎而出,有時候是皇后的馬遙遙領(lǐng)先,太子和二皇子的馬也曾做過贏家,而寶鸞的馬,一次都沒有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