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10節(jié)
馬監(jiān)司的人往拾翠殿一連跑了三次,第四次來送贏錢的時候,傅姆忍不住在寶鸞面前提了句:“真是奇怪,怎么又贏了?” 寶鸞問:“誰贏了?” 傅姆道:“殿下的馬?!?/br> 寶鸞好奇:“我的馬? 傅姆說出馬場賽馬連贏四次的事,寶鸞也覺得稀奇:“我的小紅和小白何時變得這般厲害?” 寶鸞養(yǎng)了兩匹馬,一匹皮毛火紅,一匹潔白如雪,都是圣人贈的。 傅姆心疼寶鸞三個月都沒好好玩樂過,一個被全宮厭棄的傻子,明明分文不值,公主卻為他忙前忙后,甚至還趕走了前來看望的二皇子。若不是有公主在,只怕那個傻子早就病死。 傅姆見今日天高氣爽,趁機勸寶鸞去殿外游玩,去哪都好,只別再去四皇子的居所就行。 公主每次去,必要親自喂四皇子喝藥,事無巨細全都要過問,小小一個人,照顧起人來的架勢,不像meimei,倒像jiejie。 傅姆想到這,忍不住小聲嘆道:“也不知四殿下修了幾世的福分,今生才能得公主這樣一個meimei。幾位皇子殿下待公主都很好,公主卻獨獨對四皇子格外上心?!?/br> 這話寶鸞不愛聽,道:“四兄就是四兄,他天生與別人不同,我待他好些也是應該的?!?/br> 傅姆悄悄掃量寶鸞瓷白如玉的臉。 光潔的額頭,清明如水的眸子,遠山般婉約的黛眉,嬌若桃花的面龐因為年紀小而顯出幾分青澀,這幾分青澀絲毫不能掩蓋她的美麗,反而令她更為純潔美好。 這般金玉似的人物,偏偏有個那樣的生母。 傅姆回過神,不敢再想,怕自己一不小心犯下忌諱惹來災禍,連忙拋開腦子里不該有的念頭,殷勤恭敬地伺候?qū)汒[用膳。 李延近日已經(jīng)大好,寶鸞心情輕松許多,被馬兒連贏四場的事勾得心癢,一用完午膳,召來步輦興致沖沖地往馬場去了。 時已熱夏,好在昨日剛痛痛快快地下過一場雨,解了多日的燥熱,迎著涼風,倒也不熱。 寶鸞倚坐在步輦上,自馬場樹蔭下而過,耳邊蟬聲四起,伸長腦袋眺望,遠處馬兒或奔跑或吃草。 “我看見小紅了。”寶鸞高興喊,“小紅,小紅!” 小紅聽見主人的召喚,抬起前蹄嘯了聲,嘚嘚朝寶鸞奔去。 寶鸞跳下步輦,一人一馬,于樹下相逢。 寶鸞撫摸小紅的脖子,驚嘆:“數(shù)月不見,你竟似脫胎換骨!” 小紅本就是名馬,生得雄壯高大,體態(tài)健美,如今更是養(yǎng)得皮毛油光發(fā)亮,雙眼炯炯有神,奔跑起來似風一般,步伐強勁有力,氣勢赫赫。 寶鸞許久不曾騎馬,此時見了小紅,頓時生出馳騁馬背的念頭,靠在小紅耳邊說:“小紅,待會你跑慢些,可別將我摔下去?!?/br> 小紅原地踏步幾下,似在回應主人的請求。 寶鸞踩蹬拉韁,騎在馬上,風中馳騁,果然爽快。 “小紅,以后我?guī)闳ネ饷媾?,去一個青山綠水的地方,沒有高墻也沒有圍欄,你想怎么跑就怎么跑?!?/br> 她想著崔玄暉,想他曾說過的大漠孤煙江海濤濤??傆幸惶?,她也會騎著馬到那些地方去,瞧瞧他曾見過的風景,到底是怎樣的壯觀宏偉驚心動魄。 紅亮似火焰的高大駿馬,身量未足的美人纖腰裊娜,云裙飄逸,往來的宮人內(nèi)侍皆紛紛停住腳步,看得移不開眼。 寶鸞騎馬跑了一圈,神清氣爽,香汗淋漓,正要從馬背下去,忽然遠處傳來一聲細長的哨聲,小紅掉轉(zhuǎn)馬頭,呼呼嘯兩聲朝前緩步奔去,仿佛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寶鸞驚訝,拽拽韁繩,“小紅,你要去哪?” 片刻后,小紅停下來,馬棚前,一張熟悉的面孔映入寶鸞眼中。 班哥站在馬下,仰頭望她:“殿下,別來無恙?!?/br> 寶鸞忽然記起自己忘了誰,她咬唇打量他,有種做賊心虛的愧疚感。 他比之前又高了些,長手長腳,依舊瘦削,養(yǎng)白三分的面龐顯得更為清雋,黑曜石般的眼眸,緊緊盯牢她。 寶鸞呼吸微滯。 他是她的第一個隨奴,她還沒來及想好該讓他做些什么,就被四兄一場病吸取全部的注意力。 若不是聽聞馬兒連勝四場的奇事,只怕她現(xiàn)在都想不起他來。 “你怎么在這?”她明明記得自己有吩咐人好好安置他。 班哥輕聲道:“我不在這,又能在哪?殿下不是讓我伺候馬兒嗎?” 寶鸞道:“我沒有讓你伺候馬兒?!彼皇亲屓私o他找個合適的差事。 班哥神情真誠,笑道:“伺候殿下的馬兒有何不好,只要是和公主有關(guān)的事,我都樂意做?!?/br> 寶鸞準備下馬,腿剛伸出去,地上那人立刻跪趴,柔聲軟語道:“殿下莫要摔了,踩著我的背下馬更穩(wěn)妥?!?/br> 寶鸞道:“快些起來,你不是我的人凳?!?/br> 班哥道:“可我羨慕那些人能做殿下的人凳?!?/br> 寶鸞道:“我、我很重,會踩痛你,你撐不起我?!?/br> 班哥躬得更低,聲音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殿下忘了,我是能打敗昆侖奴的人,讓我試試可好?” 寶鸞猶豫半晌,一雙鞋緩緩踩上去:“那好罷,就算你摔了我,我也不會怪你。” 班哥凝視地上的螞蟻,一只一只成群結(jié)隊,渺小卑微,堅定不移地托著一顆酥糖往前邁進。 在他的背上,亦有一顆酥糖。 她的鞋很小,踩在他的脊椎上,輕得像是沒有重量。一襲郁金色綾裙裙擺拂過他的額頭,若有若無的紫藤玫瑰香氣自他鼻尖飄過。 清新香甜,沁人心脾。 是她的氣味。 班哥閉上雙眸,猛嗅一口。 第11章 饜足 寶鸞牽著馬走了好幾步,回頭看見班哥仍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真是一只扎進土里的凳子。 寶鸞回身,道:“我今日已經(jīng)盡興,不會再上馬,無需你再做人凳,快起來吧。” 班哥道:“我趴在這里便看不見殿下離開的身影,沒有看見殿下離去,殿下便從未離去?!?/br> 寶鸞心頭驀地一抖,想到那日她送崔玄暉的情形,那種自欺欺人的酸澀何曾相識? 她盯看面前卑深深伏低的班哥,繼而緩緩彎下腰,一雙細白的柔荑捧起他的臉,道:“你起身,我保證不讓你看見我離去的背影?!?/br> 她近在咫尺,呵氣如蘭,雙唇張闔間,溫熱的氣息撲到他面上。 班哥屏住呼吸,指甲扣進土里,身體才沒有發(fā)抖,腦袋乖覺地仰在寶鸞小小的掌心上,跪趴的姿態(tài),似一只執(zhí)行主人命令的小狗,道:“我聽殿下的?!?/br> 這日晝消夜來,月明星稀,拾翠殿下房多出一人。 宮人指著小宦官們睡的通鋪,道:“沒有別的空屋了,以后你就睡這?!?/br> 班哥懷中抱枕被,笑道:“多謝jiejie引路,這里好得很,比我以前住的地方好上百倍?!?/br> 宮人見他年紀小生得好,笑起來暖意融融,一副天真稚嫩的模樣四處張望,同人說話時語氣里滿是感激,真真討人喜歡。 公主身邊從來沒有隨奴,這是第一個,聽說以前在馬廄照看公主的馬,今日不知怎地,公主去了趟馬場,就將人帶回拾翠殿了。 宮人哼道:“別以為你是殿下的第一個隨奴就能怎樣,清露公主有幾十個隨奴,我們公主以后也會有那么多隨奴。你既進了拾翠殿,就得守拾翠殿的規(guī)矩,若你不安分,遲早叫你知道厲害?!薄?/br> 班哥連連稱是,誠惶誠恐:“多謝jiejie指點,以后我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jiejie只管打只管罵?!?/br> 宮人道:“我哪敢打你,哪敢罵你?你可是殿下的隨奴呢。” 班哥道:“jiejie若打肯罵才是我的福氣,我只是隨奴,隨在前,奴在后,比起jiejie逍遙自在,我低人十等都不止,哪敢在jiejie面前拿喬?” 宮人捂嘴笑:“你這小子,有點意思?!?/br> 班哥低眉微笑。 宮人想了想,見他一個人在屋里怪可憐,讓他放下枕被,同她去前面的罩房。 今晚未當值的宮人們皆在罩房前的空地乘涼閑話,正愁沒有新鮮事解悶,班哥一來,大家圍過去,一人一句,好不熱鬧。 “哪里來的小子?生得好俊秀。” “你還不知道?這孩子是馬廄養(yǎng)馬的?!?/br> “不對,聽說他本就是殿下的隨奴,只是殿下一時忘了他,所以他才去了馬廄養(yǎng)馬?!?/br> “聽聞小紅小白為公主贏了四場贏錢,是不是真的?” “你問我作甚,人就在面前,你問他呀。” 發(fā)問的宮人將視線轉(zhuǎn)到班哥身上,問:“小子,真贏了四場?” 班哥道:“確實贏了四場?!?/br> 宮人捏住腰間荷包,神情肅然問:“你覺得下次賽馬還能贏嗎?” 班哥道:“我若留在那里照看,定能次次都贏,但我已經(jīng)不再照看小紅小白,下次是否能贏,尚未可知?!?/br> 宮人不信:“說得好像都是你的功勞,難不成沒了你,那馬兒就贏不了?” 班哥也不惱,只道:“jiejie說的是,是我狂妄了?!?/br> 帶班哥過來的那個宮人站出來道:“你問他便問他,作甚譏諷人?就算知道下次輸贏,憑你的身份難道還能進馬場下注不成?你倒說說,你是哪府里出來的貴族娘子?” 先前問話的宮人滿臉飛紅,伸手指道:“玉壺,我哪里得罪你,你要這般羞辱我?” 玉壺道:“我何時羞辱你?我一片好心提醒你罷了,認清自己的身份,不該想的事不要想,不該做的事不要做,莫要以為公主仁慈,便能胡作非為僭越宮規(guī)?!?/br> 班哥在馬廄養(yǎng)馬時,經(jīng)常有宮人和宦官悄悄到馬場下注,馬監(jiān)司的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久而久之馬場下注的事也就成了宮人宦官們約定俗成的秘密。 班哥憑借四次賽馬連贏,讓黃公公賺了個盆滿缽滿。黃公公本就動搖,又得了好處,這才松了口沒有拘著他,那日許他往公主面前去。 照吩咐,黃公公本不該讓班哥在寶鸞面前露臉,打發(fā)得越遠越好,待時間一久,尋個理由弄死,才是黃公公本來要做的事。 黃公公心想,貴人多忘事,尤其是永國公這般桀驁不馴的貴人,今天打這個,明天殺那個,未必記得才見過一面的班哥。隨口一句吩咐,誰知道是不是一時興起,過后忘得干干凈凈? 班哥從人群中悄悄離開,宮人們還在吵,他踩著月光,原路返回寢屋。 同一寢屋的宦官們還沒回來,班哥吹熄油燈,脫鞋上了通鋪。 借著月亮的余暉,他撈起枕邊放的那套袍服。 輕薄軟和的料子,龜甲柿蒂的錦紋,檀心淺草色絲線針腳整齊,精致清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