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11節(jié)
他細(xì)細(xì)地打量這衣袍每一寸,像是要將它刻進(jìn)眼里,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輕手輕腳將衣袍抱緊,貼到胸口。 這件衣袍,是小公主命人準(zhǔn)備的。他從來沒有穿過這么好的衣袍,明日他要穿著它,讓小公主瞧一瞧。 班哥抱著新衣袍,靠在窗邊看月亮,饜足地將這一日發(fā)生的點點滴滴從腦海中翻出來回味。 馬場相遇,此前已想過無數(shù)次,意料之中,不必再想。 記憶最后停在宮人說過的那句話。 ——“你是公主的第一個隨奴。” 班哥笑了笑。 原來他是第一個。 第一個呢。 工部重修的寶塔已經(jīng)完工,修建期間數(shù)次曾險些遭到破壞,好在崔鴻早有準(zhǔn)備,提前在工匠中埋伏侍衛(wèi),不但沒有讓歹人得逞,而且還抓了幾個活口。 結(jié)果人送進(jìn)大理寺,還沒來得及審訊,當(dāng)天就暴斃了。 崔鴻氣得摔了茶杯,同康樂道:“難不成這天下真成她齊家的了?” 康樂寬撫丈夫,柔聲細(xì)語:“有你在,有我在,有天下無數(shù)忠良在,她休想一手遮天?!?/br> 崔鴻喘順氣,義憤填膺的情緒緩下來,眉宇間露出憂色:“玉娘,玄暉遲遲沒有書信,我甚是擔(dān)心,如今想想,當(dāng)初真不該讓他去?!?/br> 康樂搖搖頭:“我何嘗不擔(dān)心不害怕?可我們?yōu)槿烁改福畈辉撟龅谋闶翘嫘熒米鳑Q定,我們只能相信玄暉,玄暉從小志向遠(yuǎn)大,此次前去東突厥,他定能替阿耶解決心頭之患?!?/br> 崔鴻盯著康樂看,見她臉上沒有半點哀意,憂則憂矣,憂色之下更多的是一種篤定。 此前夫妻二人甚是提及崔玄暉出使一事,怕攪亂彼此心神平白添憂,今日思及大理寺之事,崔鴻越發(fā)后怕,忍不住道:“她行事詭譎狠辣,若是在玄暉出使途中安排伏兵……” 康樂道:“夫君莫急,此次玄暉出使前,我曾向阿耶借調(diào)兩人,這兩人皆是世間一等一的高手,有他們護在玄暉左右,一般宵小之輩無法近身?!?/br> 崔鴻一愣,又問:“若偷襲的不是尋常刺客,而是軍營里的人……” 康樂神色鎮(zhèn)定:“若要用軍隊埋擊,只能出了邊界再行事,從天朝至東突厥,必經(jīng)云州,我早已派人傳信云州刺史,命他前去云州大營借兵,云州大營的蔣勵興老將軍曾受我恩惠,有他在,玄暉東出無憂?!?/br> 崔鴻一顆心落回肚中,感慨:“玉娘,你當(dāng)真是女中宰相?!?/br> 康樂含笑:“誰稀罕做宰相,我做我的公主,不比你這宰相強上百倍?” 崔鴻連連道:“是是是,殿下聰慧過人,我這小吏自愧弗如?!?/br> 夫妻倆說笑幾句,康樂正色道:“眼下的危機是解決了,可我們不能每回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得想法子主動出擊才是?!?/br> 崔鴻拉過康樂的手,悄聲道:“有時候我真不知太上皇他老人家在想什么,從前還能猜到一二,如今越發(fā)不知所謂,若不是太上皇,她哪能……”欲言又止。 康樂道:“阿耶寵信的又不止她一人,論寵愛,我這個親女兒未必就能輸給她?!?/br> 崔鴻聽出康樂語氣中的冰冷,連忙轉(zhuǎn)換話題,問:“近日怎么不見小善,她好些日子沒來府里了罷?” 康樂眉頭舒展,提起小善,聲音滿是憐愛:“前陣日子四皇子病了,小善看重她這個哥哥,特意托人出宮告訴我,她要留在宮里照看阿兄,得空再來府里探望。” 崔鴻道:“小善是個好孩子?!?/br> 康樂道:“誰說不是呢?我這些侄兒侄女里,就只小善最合我心意?!?/br> 書房外傳來婢子的通稟:“大人,袁公子來了。” 崔鴻放開康樂,整理衣襟,道:“快讓景略進(jìn)來?!?/br> 康樂撩開珠簾從屋內(nèi)邁出,至門邊,袁騖一身颯爽襕衫,圓領(lǐng)窄袖,頭戴鎖金黃羅抹額,施施然朝她抱拳作揖:“殿下?!?/br> 康樂頷首以作回應(yīng),余光瞥見耳門后一道鵝黃身影匆匆離去。 高傅姆附耳道:“方才二房的蓮娘子來過,說是尋帕子,在耳門后站了一會,也沒和人說話?!?/br> 蓮娘是崔鴻的侄女,是崔府里唯一的嫡女,二房還有幾個庶女,都不如蓮娘受寵。 康樂嘖一聲,回身往書房一看,袁鶩正在里頭同崔鴻見禮:“恩師?!?/br> 第12章 絲帕 崔鴻身為勛貴之后,襲爵國公,曾任中書令,現(xiàn)任工部尚書,兼太子太傅,弘文館大學(xué)士,乃是朝中公認(rèn)的中流砥柱。滿朝上下見了他,無不恭敬地稱呼一聲“宰相大人?!?/br> 每年??茟?yīng)試選拔之際,無數(shù)人皆想拜在崔府門下,然而崔鴻作風(fēng)清明且為人挑剔,能入他眼的人,寥寥可數(shù)。 除御史中丞顧清輝外,唯一能稱崔鴻為“恩師”的人,便只有袁騖。 袁家雖是功臣之后,然而歷經(jīng)三代之后,家中子孫昏愚,敗家滯業(yè),傳至袁騖這代,早已沒有從前威望。在遍地皆是權(quán)貴的長安城,袁氏二字,猶如水滴落入大海,悄無聲息。 袁氏子孫皆不抵用,袁氏這一支后人中,就只袁騖在朝中謀正職。 袁騖胞兄雖有才名,然常年體弱多病,家族重?fù)?dān),皆落在袁騖一人肩上。 崔鴻愛憐弟子,袁騖入府拜訪乃是常事。今日是崔鴻特意命人去請,故而袁騖來得匆忙,除了給崔鴻的茶餅外,手上還提著一包凌東閣的彩霞金粉龍鳳紙。 崔鴻不喜收禮,袁騖深知這一點,每次登門拜訪,提的皆是市井小物,算不得禮,但又能聊表心意。 崔鴻當(dāng)即讓婢子端來茶釜小爐等沏茶的茶具,袁騖拿過鎏金飛鴻球路紋籠,取一塊茶餅置入其中烘焙,師徒倆圍在爐邊,一邊沏茶一邊說話。 屋內(nèi)置冰,然炎夏灼烈,兩人圍在爐邊,額間涔汗,自得其樂。 崔鴻問起那包金粉龍鳳紙,笑道:“定是歲青又有了新詩,不然你自己用,哪舍得買這么貴的紙?” 歲青是袁騖胞兄袁策的字。袁騖道:“阿兄確實得了首新詩,恩師若不嫌棄,改日送來讓恩師批鑒一二?!?/br> 崔鴻笑道:“歲青的詩,一向最好。” 袁騖難得未在恩師面前露出謙遜之態(tài),滿眼笑意,道:“阿兄的詩,確實是好?!?/br> 崔鴻問:“歲青的身子,近來可好?” 袁騖聲音里透出一抹無奈:“還是老樣子。” 崔鴻拍拍袁騖的肩,寬撫道:“說不定哪天就被我們找到一個能治好歲青的神醫(yī),你且放寬心,只要有這樣的人出現(xiàn),不管那人在哪里,我皆會替你請了來?!?/br> 這些年崔府一直有替袁騖尋名醫(yī),這份心意,足以令袁騖哽咽:“多謝……恩師。” 崔鴻嘆口氣,袁騖拜入門下五年,行事沉穩(wěn)冷靜,從未開口求過任何事,即便在十六衛(wèi)幾年都未高升,也沒透露出任何想要他這個恩師提攜的意思。唯一一次升職還是年初,升了個可有可無的驍騎尉。 以此子的才能來說,完全大材小用。 崔鴻沉思半晌,道:“今天喚你來,其實是有件事需要你去做?!?/br> 袁騖道:“但憑恩師吩咐?!?/br> 崔鴻問:“你可愿入大理寺?” 袁騖一愣,旋即明白過來。 皇后勢大,為皇后所用的人遍布朝野,其中必定有人徇私枉法。大理寺為九寺之一,斷天下刑案,凡定案罪證,皆需大理寺經(jīng)手。然此前寶塔被毀一事,大理寺毫無作為,之后人證暴斃之事,更是公然疏忽職守。若要抗衡齊氏,必要從大理寺入手。 袁騖起身,抱拳道:“我愿為恩師赴湯蹈火。” 崔鴻道:“他們皆是皇后的人,你若去了,定寸步難行,說不定還會丟了前程。” 袁騖道:“只要能為恩師略盡綿力,莫說前程,便是性命亦能舍掉?!?/br> 崔鴻握一盞玉杯指間摩挲,如鷹般的視線自袁騖面上掃過,見他神情坦然堅定,毫無不滿猶豫之意,半晌方沉吟道:“先坐下吧?!?/br> 日上三竿,永安宮眾人早已在太陽下忙活過好幾番,拾翠殿中,慵懶的小公主仍在夢中沉睡。 班哥在寢堂前大門站了一上午。早上天不亮就起來了,花了半個時辰細(xì)心穿戴,自他出生日算起,再沒有比現(xiàn)在更一絲不茍的時候。 從床上睜開眼時,依稀還能看見半個月亮高懸空中,等他穿戴整齊來到寢堂大門時,月亮沒有了,霧氣蒙蒙掩著大地,他筆直往門前一站,鼻尖沾著露珠,他盯看緊緊閉攏的門窗,知道今天一定是個艷陽天。 站了不知多久,腿站得酸乏,但他的身板依舊直如一條線,一動不動,像個泥塑人兒。 早起的宮人看見班哥,驚訝還有比自己起得更早的,湊近瞧了幾眼,也沒搭話,撇頭和同伴說笑。 “瞧這孩子,人小鬼大,第一天來,就如此殷勤。” “你少說兩句,我看他那模樣,也不像個孩子,長得又高又俊,誰知道以后會有什么造化?!?/br> 班哥站立如松,宮人自他面前指指點點,他全當(dāng)聽不見看不見,若有誰離得近些,眼神對上了,他便笑盈盈喚一聲“jiejie好”,羞得人快步走開。 隨著眾人從夢中蘇醒,宮殿各處逐漸熱鬧起來,唯有小公主所在寢堂悄然無聲。 過路的玉壺好心提醒:“殿下貪睡,巳時才起,現(xiàn)在還早著呢?!?/br> 班哥笑道:“多謝jiejie?!彪p腳一步未挪。 玉壺嘆口氣,搖搖頭走開了。 寶鸞昨夜看書一時入了神,比平常要晚睡,今日睡飽起來,巳時早過,已近正午。 傅姆中途進(jìn)屋勸寶鸞吃過再睡,故而寶鸞此覺一分為二,眼睛都沒睜開躺在床上任由人喂食,而后一鼓作氣睡到現(xiàn)在。 傅姆擰了帕子為寶鸞擦臉,半是抱怨半是心疼:“又不是什么話本,殿下怎么就看得那般入迷呢?往后可莫要如此,夜里還是早睡些好?!?/br> 寶鸞翻過枕邊的書,道:“它不是話本,卻比話本更精彩,表兄文采斐然,這里面記載了他這幾年去過的地方,我一讀它,便猶如身臨其境,欲罷不能?!?/br> 傅姆指了另兩本放在枕邊的書,“讓殿下欲罷不能的書可不止一本,比如這本,全是教人怎么造房子,里面畫滿各式各樣的圖,殿下莫不是想做個工匠?” 寶鸞道:“姑父在工部任職,表兄從小耳濡目染,這都是他畫的。” 傅姆指了另一本書道:“那這本呢?里面全是鬼畫符,像字又不是字。” 寶鸞道:“這是天竺那邊的書,我閑來無事隨便翻翻。表兄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百勝,學(xué)會藩國的文字,禮部接待處理藩國事務(wù),才能應(yīng)對妥當(dāng)掌控自如。” 傅姆驚嘆:“不得了,殿下懂天竺語?” 寶鸞羞紅臉,從傅姆手里拿回書,細(xì)聲道:“現(xiàn)在不懂,興許以后就懂了?!?/br> 傅姆追上去替寶鸞穿鞋:“殿下如此勤勉,難不成想學(xué)崔郎中那般精通六國藩語?” 寶鸞低聲道:“表兄那般人物,我如何及得上?” 傅姆摟過寶鸞往妝鏡前坐,細(xì)細(xì)梳著她烏黑柔軟的青絲,道:“殿下便是什么都不做,世間亦無人能及?!?/br> 寶鸞看著鏡中的自己,噙笑搖搖頭:“姆姆就會說好話灌我迷魂湯。” 傅姆挽起烏發(fā)繞成云鬟:“殿下謙遜,才會覺得姆姆在灌迷魂湯,方才的好話若是說給清露公主聽,只怕她還嫌不夠動聽呢?!?/br> 寶鸞下意識環(huán)視左右,皺眉道:“姆姆,莫要再說這樣的話?!?/br> 傅姆立馬噤聲。 不多時,寶鸞穿上薄如蟬翼的花鳥珍珠纈衣,頭戴金冠子,足踏錦鞋,曼步朝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