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12節(jié)
據說工部重建后的寶塔甚是奇巧美麗,姑姑傳話給她時,也說讓她瞧瞧,言語之間,甚是自豪。是以,今日她要登上永安宮最高的地方——含元殿東側飛閣賞塔。 走出屋門,過庭院,來到寢堂大門口時,忽然望見門邊站著的人。 錦袍颯颯,身姿挺拔,立在檐下陰影中,眼睛亮得比寶石更為閃爍。 寶鸞盈盈淺笑:“是你,你站這作甚?” 班哥站得太久,雙腿發(fā)麻,邁步上前時動作略顯笨拙:“我替殿下守門。” 寶鸞道:“寢堂的門從不見人守,想必是不需要人守的?!?/br> 班哥道:“無人守不代表不必守,自今日起,這門就有人守了。” 他小步往前,動作又輕又緩,不動聲色間,已站至寶鸞跟前。 離得近了,寶鸞瞧清他干裂的唇:“你流血了?!?/br> 她的手指快要碰到他的唇卻又忽地收回去,班哥遺憾地舔了舔唇上的血,道:“不要緊,喝點水就好了?!?/br> 寶鸞問:“天氣燥熱,確實應該多喝些水,你多久沒喝水了,怎么渴成這樣?” 班哥沒敢說自己一上午滴水未沾,笑著答道:“我比常人體熱,容易燥得唇裂?!?/br> “又流血了?!睂汒[拿過一巾絲帕遞過去:“莫要舔了,越舔越燥,用這個擦擦。” 班哥手捧絲帕,冰冰涼涼輕薄半透的絲帕,上面繡著一叢蕙蘭花,是她身邊最尋常不過的一塊短帕。 他假裝低頭用帕子擦嘴,余光瞥見寶鸞忽然轉身往回走,迅速將帕子藏進袖中暗兜。 帕上的幽香似乎還留在指尖,班哥一只手捂在袖上,聽見寶鸞同身邊宮人道:“我差些忘了,既要賞塔,怎能沒有冰食?你們快去,我在屋里等,待御膳房做好冰食,我路上拿著吃?!?/br> 小公主的聲音越飄越遠,漸漸地飄回屋里,再也聽不見動靜。 班哥猶豫要不要往里再走些,驀地一道冷寒的聲音響起—— “門邊那小子,轉過身來我瞧瞧?!?/br> 班哥緩緩回過頭,一丈之遠的地方,永國公剛下步輦,面沉如水,眼眸含戾。 第13章 掌摑 班哥腳抬起又放下,現在跑已經來不及,更何況他也不想跑。 他呼一口氣,迎著對面張揚肆意那人看過去。 銷金刺繡的朱色袍服鮮紅亮麗,仿佛一團火,比炎炎烈日更為灼眼。永國公揮袖雙手負背,一步步往前,排山倒海般的氣勢,讓他想到崔府珍禽處飼養(yǎng)的那只豹子。 夾道靜寂無聲,三三兩兩來往的宮人前一秒還在說笑,此刻卻連大氣都不敢出。 全宮上下,鮮少有人不懼怕這個漂亮的少年,哪怕他才十七歲,哪怕他時常大笑沒個正經。他的喜好同他的厭惡一樣,來得快也去得快,比陰晴不定的天老爺更難伺候。 天老爺好歹一年四季有個定數,永國公隨時隨地都能發(fā)作起來。 隨侍而來的宮人們同情地看著門邊被叫住的班哥,換做平日興許還有得救,今日不巧,永國公剛在皇后面前駁了竇公的事,心里正憋著氣。 原本永國公是打算去武場尋幾個人發(fā)泄,半路聽說三公主今日準備登高賞塔,便含笑改了主意朝拾翠殿而來,結果一來瞧見這守門的小子,面上僅存的半分笑意消失全無。 玉壺藏在寢堂大門后,一見這陣仗,立馬往回跑。 班哥被迫抬高下巴,一只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狠狠攫住他,力道之大,近似要捏碎骨頭。 齊邈之冷厲的目光緩緩逡巡班哥:“我記得你,你是那日小善親自帶回來的隨奴?!?/br> 班哥面容平靜,道:“能跟隨公主殿下左右,是我一生的榮幸?!?/br> 齊邈之薄唇微抿,英氣逼人的臉滿是殺氣:“你這小奴,膽子倒大。” 班哥語氣恭敬:“國公爺謬贊?!?/br> 齊邈之驟然一笑,展露笑顏的眉眼卻比不笑時更冷漠無情,另一只手撫上班哥的臉,長指隔空描繪五官,動作緩慢而詭異。 其后跟隨的宦官心頭一緊,他看得清清楚楚,永國公剛在這拾翠殿的隨奴臉上寫了個死字。 班哥淡然問:“國公爺賞我一個死字,是想賜死我嗎?” 他連顫都沒顫一下,仿佛根本不怕死。齊邈之眼神玩味:“剛才是,現在我改主意了?!?/br> 陽光灑在袖裾金線繡成的崖海江濤,疊疊澎湃,流光溢彩。齊邈之大袖一揮,手里多了把寶石匕首,他站在光下,過分白皙的面龐如玉冰冷無瑕。檐下日光籠不到的地方,班哥立在陰影里,灰青色的錦袍嶄新得沒有一絲褶皺。 匕首出鞘,班哥驚訝地發(fā)現自己心中毫無所動,甚至連心跳加快都不曾。 他怕不怕死?毫無疑問,他當然是怕死的。 他應該求饒,應該痛哭,應該瑟瑟發(fā)抖做盡丑態(tài)以求生路。但他不想這樣做。 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世道弱rou強食,為了活下去,弱者必須學會什么時候該示弱,什么時候不該示弱。有時候,面對一個毫無道理要殺人的對手,越是哭泣,越能激發(fā)對方的殺欲。 他看見玉壺往寢堂那邊跑回去了。 小公主就在花庭盡頭的寢屋里。 齊邈之指間轉動匕首,撅住班哥下巴的手往上挪動,大力捏住他的兩頰往里擠:“你這張臉,生得倒是漂亮,當初定是腆著這張可憐的臉蛋求小善帶你回來的罷?” 班哥被捏著臉嘴嘟起來,盯看那森寒的刀尖一點點靠近。 齊邈之如貓逗老鼠般,悠閑自在:“待我先劃花你的臉,再挑斷你的手筋腳筋,你若熬得住不喊痛,我便大發(fā)慈悲饒你一命……” 話未說完,掌間束縛的小子忽地掙扎起來,他一個不慎,竟被他反手打落匕首,先前乖覺卑微的小奴,仿佛換了一個人,烏眸透出一股戾氣,不等回過神,齊邈之手腕一陣痛楚,低眸一瞧,手腕上赫然一個帶血絲的牙印。 “你敢咬我?”齊邈之大怒,抬手一個巴掌揮過去。 班哥沒有躲,臉上挨了一下,高高腫起。 齊邈之暴跳如雷:“來人,將這小子給我打死!” 花庭中央,寶鸞提著裙裾氣喘吁吁跑過來,大喊:“住手!” 宦官們正將班哥按在地上,此時聽見寶鸞發(fā)話,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聽誰的。 齊邈之道:“打,給我重重地打!” 說話間,寶鸞已跑到跟前,她一把推開按住班哥的宦官,宦官順勢倒地,其他宦官也紛紛照做。 寶鸞看清班哥臉上的巴掌印,頓時惱怒,質問齊邈之:“你作甚打我的隨奴?” 齊邈之氣得七竅生煙,伸出手腕好讓她看清上面的牙印:“你瞧瞧你養(yǎng)的好隨奴,竟連我都敢咬!” 寶鸞冷笑:“我出屋的時候便看見了,你先拿匕首對著他,定是你想殺他在前,他才咬你?!?/br> 齊邈之何時得過她這般譏諷,即便從前不冷不熱,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看他仿佛是在看什么十惡不赦的人。 他胸腔一股滔天怒意熊熊燃起,雙眼瞪紅,手高高舉起。 寶鸞皺眉,下意識往后一縮:“你……” 齊邈之一個回身,巴掌落在身旁跟隨的宦官臉上,打得那人幾乎站不穩(wěn)。 齊邈之往前逼近寶鸞:“我什么?” 寶鸞眼神倔強:“你打我的隨奴,就是不對?!?/br> 齊邈之怒道:“我便是打死拾翠殿所有宮人宦官,也沒人敢說我一句不對?!?/br> 寶鸞嘴唇微顫,氣得發(fā)抖:“你敢!” 齊邈之:“我有何不敢?” 眾人見狀,生怕兩人打起來,連忙伏地道:“國公爺息怒,三公主息怒?!?/br> 齊邈之冷哼:“要我息怒容易得很,將這小子凌遲處死便行?!?/br> 寶鸞憤憤道:“齊邈之!” 齊邈之提高音調:“我在呢,你吼什么?!?/br> 寶鸞胸口起伏,婉轉清麗的聲音滿是惱意:“你走,你走!我的人礙你眼,我也礙你眼,你去找那些不礙你眼的人,省得我得罪你這高高在上的國公爺,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齊邈之嘴角下壓:“你!” 寶鸞往前半步:“我如何?難道你也想打死我?” 齊邈之薄唇發(fā)抖,張嘴欲言,寶鸞一撇頭,不看他了。 所有人都跪著,烏壓壓一片,唯有他和她是站著的。 整座宮殿仿佛都安靜下來,靜得全無一絲人聲雜音,連風都不起。不興種樹的宮殿,連只夏日之蟬都沒有,遠處花草中偶爾傳出一兩聲蟈蟈的叫聲,才不至于讓人生出身處無人之地的錯覺。 長而窄的夾道,日光曬人,齊邈之瞥視跟前的少女,她白嫩的臉頰泛起一層灼曬后的緋紅,氣都喘不勻,如杏般的水眸眼角潤紅,腦袋別向右邊,小巧的耳垂也被曬出微紅之色。 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拋出來:“你還要在太陽底下站多久?” 寶鸞咬了咬嘴唇,繼續(xù)歪著頭,道:“不要你管。” 聲音帶了哭腔,是剛才憋忍的。 燒心的怒意忽地消退大半,齊邈之伸手捏寶鸞的臉,聲音低了三分:“我只是見這里曬才問問你,好像我欺負你似的?!?/br> 寶鸞拍開他的手,撅噘嘴不答話。 齊邈之道:“你不是要我走么?我這走了?!?/br> 寶鸞這才開口道:“你真要走?” 齊邈之道:“你是高興我走呢,還是想知道我要去哪?” 寶鸞噎了噎,窘迫道:“自然是后者。” 齊邈之聽后總算露出幾分笑意,留下一個背影,負在身后的手朝寶鸞揮了揮:“我去武場了?!?/br> 直到夾道盡頭再也看不見齊邈之的身影,拾翠殿的宮人們魂魄歸位,顫顫巍巍地起身。 傅姆被嚇得腿腳發(fā)軟,撐著墻來到寶鸞跟前,驚魂未定:“殿下,下次千萬不要再跟那魔頭爭,他有什么不對的,殿下只管去圣人面前告他,何苦正面同他斗?他要是發(fā)起瘋來傷了殿下,吃虧的是殿下自己啊?!?/br> 寶鸞也有些后怕,嘴上卻強撐:“不就是他打了二jiejie一個耳光嗎?皇后不也罰了他?” 傅姆想說卻又不知如何說。 何止一個耳光?還死了個女官。 那可是皇后身邊的女官,而且還是頗得寵信的女官,永國公說打死就打死了。 就算沒有打死女官,單就他敢掌摑清露公主,便已是聳人聽聞。清露公主是誰?皇后子女中最受寵愛的孩子,滿宮上下橫著走,最是刁蠻,莫說打她一巴掌,就是碰她一根頭發(fā)絲,都得被她弄得人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