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20節(jié)
班哥比從前晚睡一個時辰。守完夜回去,他并不馬上就睡,他用騰出的這一個時辰練字。 他看過那信一次,記住上面寫了什么,亦記住那些字是怎樣的筆風(fēng)。 他很小的時候便知道自己與常人不同,凡是他看過一遍的事物,皆像刻進(jìn)他的腦子里一般,無論過去多久,他都能清楚地說出所有細(xì)節(jié)。 班哥照著腦海中崔玄暉的信練字,練了好幾天,又用那字揀抄出半首詩,詩就在他的袖中,他假裝從袖中跌出那張折疊的紙。 紙疊出來,沒能引起小公主的注意。小公主的心思全放在崔玄暉的信上,渾然不知周圍之事。 班哥只好弄出動靜。 這一次,小公主總算看到地上躺著的薄紙。 “那是什么?”寶鸞問。 班哥不答,揀起來就要藏進(jìn)袖中。 寶鸞來了興趣,從他手中攔下,拿過一看,看清上面的字跡,大吃一驚。 寶鸞驚喜問:“這是你的字?” 班哥低聲道:“我沒正經(jīng)念過書,寫出來的字也丑得很,讓公主見笑了。” 他很是窘迫,一雙眼看過來,似乎恨不得立刻撕掉那張被她看見的紙。寶鸞見狀,立刻將崔玄暉的信放進(jìn)寶盒收好,轉(zhuǎn)而細(xì)品班哥抄詩的字。 她反復(fù)看了好幾遍,聲音溫溫軟軟,點評道:“這字寫得很好,頗有表兄風(fēng)骨?!?/br> 班哥漆黑的眼涌起笑意:“殿下謬贊?!?/br> 寶鸞取來筆墨,在那半首詩下面,補全詩的后幾句。為顯鼓舞之意,又在紙上印下她的公主寶章。 一張紙,薄如蟬翼,捧在班哥手中,卻似有千斤重。他小心翼翼地抬高,窗欞漏下的日光照透那張紙,紙上小公主的字跡如她的人一樣,美麗高貴,溫婉大方。 她在上面寫: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 班哥第一次覺得詩是個好東西,里面?zhèn)鬟_(dá)的意境,確實能令人回味無窮。 寶鸞欣慰道:“你能文能武,若多加勤勉,也許以后能做官?!?/br> 班哥問:“做官?” 寶鸞招手讓他靠近些,認(rèn)真道:“你進(jìn)宮做我的隨奴,難道沒想過日后的前程嗎?” 班哥默聲。 自是想過的,他不想一輩子都只做個隨奴。 寶鸞道:“隨奴做官的例子不是沒有,你天賦異稟,只要有人愿意為你舉薦,他日功名加身,指日可待?!?/br> 班哥道:“殿下……” 寶鸞將心里的話告訴他:“你來我身邊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你的忠心卻最為誠摯,我知道你待我好,我很感激,日后我定會替你謀一個好前程?!?/br> 班哥道:“我想一直留在殿下身邊?!?/br> 寶鸞笑道:“可過兩年我遲早要放你走,除非你想做宦官。” 班哥伏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一個隨奴最好的前途,便是做官。 他第一眼看到小公主時,便知她是個很好的主人。他想,若是能占有這個主人,牢牢抓住她,趁她年幼時得到她的寵愛,他便能成為日后那個影響她一舉一動的人。若她能有自己的勢力,他便是其中最舉足輕重的那個。 他努力獲得她的寵信,她睡覺時要他守著,說閑話時要他陪著,用膳時會賜他吃食。從東宮回來后,她更是對他青眼有加。 如今,她又說出這樣一番話,她給了他許諾,一個千金之諾。 他本該知足,卻覺得心里空蕩蕩。 班哥凝望寶鸞,她如霧中之星的眸子正對著他笑,白如凝脂的手點了點他的額心。 班哥忽地一把攥住這只手。 他張唇欲言,腦海中的念頭呼之即出。 能一直陪在她身邊的,何止宦官。太上皇那么多個公主,多數(shù)皆豢養(yǎng)面首。 官拜高品的面首,大有人在。 寶鸞沒有被他突如其來的冒犯觸怒,她柔聲問:“怎么了?” 班哥搖搖頭,放開她的手,低喃道:“殿下要快些長大。” 寶鸞以為他惦記著前程,苦笑:“還要長大到何時?再長幾年,我都能尚駙馬了。” 班哥伏低身替她穿鞋,口是心非:“殿下的駙馬,定會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庇值溃皩α说钕?,今日我們要去哪?” 寶鸞噓聲,左右張望,悄聲道:“你先發(fā)誓,絕不會向外人透露我今日的行蹤?!?/br> 班哥立刻發(fā)起毒誓。 寶鸞得了毒誓,一顆心放下來,湊到他耳邊小聲道:“我要去的地方我不勉強你跟去,若是你不愿意,我便一個人去?!?/br> 班哥問:“什么地方?” 寶鸞道:“朝陽殿?!?/br> 朝陽殿,趙妃所居的冷宮,宮中人人繞道的地方。 小公主要去看她的母親。 班哥義無反顧應(yīng)下:“我愿意陪殿下前去?!?/br> 立冬日皇后圣人不在宮中,宮道往來的宮人們都少了許多。寶鸞喬裝成宮人的模樣在宮道穿行,低著腦袋,步伐快速,身后跟著小黃門打扮的班哥。 圣人曾下令,不準(zhǔn)寶鸞前去朝陽殿探望趙妃。 寶鸞上一次看望自己的母親,還是三年之前。自從圣人下令后,她就再也沒見過母親。 寶鸞實在是太想見自己的母親了,她求過圣人,但圣人大發(fā)雷霆,命人將她看得更嚴(yán)。今日趁圣人皇后不在宮中,又有班哥愿意陪她去,他是個有本事的人,既忠心又能耐,一定能讓她見到母親。 朝陽殿看守并不嚴(yán),班哥沒費多大力氣引開朝陽殿大門口的宮人。 寶鸞悄悄溜進(jìn)去,在墻角下等班哥。 不一會,班哥也閃了進(jìn)來。 “我阿娘就在里面?!睂汒[緊張道。 班哥順勢握住她的手緩聲寬慰:“殿下,放心,你想在里面待多久就待多久?!?/br> 寶鸞一顆心跳得快速,她回握班哥的手,道:“班哥,你陪我一起進(jìn)去?!?/br> 班哥余光掃過破舊的殿宇,這里荒涼寂寥,根本不像是一個妃子住的地方。 他牽緊寶鸞發(fā)顫的手,忽地想到郁婆說過的話 ——永安宮里,有一個比仙子還美的女人。她姓趙,是世上最美麗善良的人。 第22章 趙妃 門窗緊閉的舊屋,屋前臺階長滿野草青苔,一把大鎖牢牢掛在門上。 班哥取出隨身攜帶的荷包,一根針在鎖眼里戳碰,熟練地解開大鎖?;仨鴮ι蠈汒[驚訝的目光,他面上微紅,快速收好針,低眸掩飾自己的不自在:“殿下放心,我沒有做過賊。” “誰說會開鎖就是賊?”寶鸞豎起大拇指,由衷地感慨:“班哥,你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br> 班哥嘴角揚了揚,眸底浸著笑,用衣袖擦去門板上的灰,好讓寶鸞的手不被弄臟。 他恭敬道:“殿下,請?!?/br> 寶鸞深呼吸一口氣,緩緩?fù)崎_門。 終日不見陽光的寢屋撲面而來一股潮濕霉味,入目一對紫檀架分設(shè)兩旁,泛黃的帷紗掛勾花開富貴簾架,簾架后一張大案,左右兩側(cè)分設(shè)書架,斑駁的墻面上掛一張殘畫,畫下兩架東倒西歪的銀燈,燈內(nèi)沒有油芯,只剩黑凝的燈油痕跡從墻上一路蔓延到地上。 寶鸞捂住嘴,強忍喉嚨中翻滾的嗚咽聲。她雙眼通紅,打量屋內(nèi)的一切,心酸的眼淚滾滾淌下。 她無法想象這種地方能住人,到處都是骯臟發(fā)臭的氣味,簡直就像是宮人們嘴里所說的乞丐住的地方。她的母親,一個孕育了公主的后妃,竟然住在這種地方。 寶鸞臉上全是淚,愧疚和憤惱裹得她喘不過氣。 她明明記得,三年前母親住的地方不是現(xiàn)在這般,雖然偏僻陳舊,但至少干凈整潔。那時朝陽殿有好幾個宮人伺候母親,她們還說,圣人對趙妃余情未了,便是她瘋了,也沒有置之不理,偶爾還會悄悄探望。 為什么,為什么現(xiàn)在他不管母親了? 是因為她不聽話嗎,阿耶要懲罰她不聽話,所以才這般對母親嗎? 寶鸞哭成淚人,差點摔倒,班哥不知所措地扶住她:“殿下?!?/br> 寶鸞哭噎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定是我的緣故……阿耶才不管阿娘了。” 班哥著急擦拭她的淚水:“殿下莫急,慢慢說,我聽著呢?!?/br> 寶鸞哭道:“三年前……三年前我悄悄來探阿娘,惹得阿娘她做了不好的事?!?/br> 班哥問:“什么不好的事?” 寶鸞一縮脖子,淚眼花花:“只是一點小事,而且阿娘不是故意的?!?/br> 她驚慌地張著眼,guntang的淚水順著下巴滑落脖頸,似是極力回避記憶里的事。 班哥不敢再問,他安靜地扶著她,任由她將眼淚鼻涕全揩在他袍上。 滿是污垢的屏風(fēng)后,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靠近。 班哥嚇一跳,下意識將寶鸞護(hù)在身后,凌厲的眼神殺向前方,隨時準(zhǔn)備出手:“是誰?” 寶鸞拽拽他衣袖,鼻子一抽一抽,啞聲道:“班哥,定是我阿娘醒了?!?/br> 班哥不放心:“殿下,你站這別動,我先過去瞧瞧?!?/br> 寶鸞汪汪淚眼,叮囑:“班哥,阿娘……阿娘可能會大喊大叫,你別傷害她。” 班哥應(yīng)下:“明白。” 失去光彩的赤金梁柱邊,緊緊釘死的花窗中漏出幾絲白光,昏暗的光影中,一個女人披頭散發(fā)站在那,她的五官掩在蓬松的烏發(fā)后,只有一雙眼睛露出來。這雙眼晶瑩靈動,卻又滿是癲狂,似野獸般的目光直直瞪來。 班哥怔愣,四目相對的那瞬間,嚴(yán)陣以待的謹(jǐn)慎和提防忽地自心間消散,莫名的親切感涌上胸膛。他緊皺眉頭,一動不動打量眼前的女人,心中的怪異感越發(fā)明顯,似有什么吸引著他往前去,他突然很想撥開女人的頭發(fā)瞧一瞧。 趙妃發(fā)狂往前奔來,張牙舞爪的手臂眼看就要甩到班哥,視線再次相接,趙妃看清班哥的模樣,動作驀地僵滯,眸中瘋狂緩緩消退,渾濁的視線定在他臉上,呆呆愣愣地看著他。 趙妃嘴里含糊不清地嗚嗚兩聲,那只瘦得像柴木的手撫上班哥的臉,班哥定在原地,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趙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