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23節(jié)
關(guān)上門,康樂褪去他的衣物,搬掉暖爐,開了窗讓他在窗下吹冬風(fēng)。 吹了一會冷風(fēng),崔鴻打個噴嚏,神思清明,可憐巴巴回頭求康樂:“玉娘,讓我穿衣罷?!?/br> 康樂坐在榻上冷笑道:“宰相大人,您盡管動怒,我們這些不長眼的人,皆是供你發(fā)泄打罵的?!?/br> 崔鴻自知有錯,面色慚愧:“我也沒罵誰,也沒打誰,只是一時怒火攻心,摔了幾個不值錢的物件罷了?!?/br> 康樂道:“你摔的那個硯臺,也是不值錢的物件?” 崔鴻這時方想起硯臺是康樂年少所贈,懊惱不已,低頭認錯,又是發(fā)誓又是討好,千言萬語說盡,總算得到康樂網(wǎng)開一面。 康樂親自為他穿衣,剛才的那點子氣惱早就消失,心疼道:“只是一個大朝會罷了,就算她接受萬民朝賀又如何,登高必跌重,且讓她得意一陣?!?/br> 崔鴻驚到:“玉娘,你知道皇后今日出席大朝會了?” 康樂對于自己丈夫偶爾的迷糊感到無可奈何,他總是會忘記她是一個公主,一個深受太上皇喜歡的公主,一個曾經(jīng)執(zhí)筆草擬圣旨的公主,她的天地和他一樣,并不因為她身在后院而必須兩耳不聞窗外事。 在他歸家前,今日大朝會的事便已傳進她耳中。對于皇后,她起先是憎惡的,可是現(xiàn)在,她說不清她的憎惡里含了幾分嫉妒羨慕。她不得不承認,無論皇后有多利欲熏心,身為一個女人,皇后無疑是成功的。 元日大朝會,萬民朝賀,一個女人所能得到的,皇后都有了。 而這一切,甚至不靠丈夫的寵愛。 康樂深知自己的弟弟有多優(yōu)柔寡斷,他年輕時受過太多苦楚,三廢太子,令他心中皆是瘡痍,他以一個庶人的身份出了長安城,又以一個庶人的身份回了長安城回了永安宮。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了大半生,野心早就被磨平,一個巨大的權(quán)力砸下來,他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狂喜,而是害怕。 康樂至今都記得圣人登基前一天,他縮在她這個jiejie的懷中,滿臉是淚地問她:“阿耶是在試探我嗎?他為何不繼續(xù)做皇帝了?阿姐你可不可以替我求求阿耶,讓他放我回洛陽?” 很多時候,康樂都恨老天不公,為何要將她生做女子身。 她的弟弟,一個平庸的男人,一個害怕權(quán)力的男人,僅僅因為他誕育了幾個兒子,便得到了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康樂從對老天爺?shù)脑箲恢星迕鬟^來,她看著她俊美的丈夫,心中稍稍寬慰,道:“皇后任人唯親又太過激進,她越是迫切,把柄就越多,如今她又逼迫自己的兒子,總有一天,她會眾叛親離?!?/br> 康樂三言兩語,便將崔鴻的執(zhí)念從大朝會引開,他重視禮法,但也知禮法在權(quán)力面前毫無用處,皇后有了肆無忌憚的權(quán)力,所以才敢出現(xiàn)在元日大朝會。 崔鴻壓低嗓音道:“玉娘,太子他真的對皇后不滿?” 康樂道:“我這個大侄子,看似溫和似水,實則固執(zhí)如鐵?;屎蟮囊靶膶懺谀樕希頌樘?,又怎會無所察覺?若他選擇順從皇后,便不會主動請命去江南西道巡察,更不會點名讓袁騖跟隨?!?/br> 崔鴻道:“可那畢竟是他的母親?!?/br> 康樂道:“所以才要讓他看清真相,讓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有多可怕?!?/br> 崔鴻問:“皇后為何不阻攔他?” 康樂笑道:“因為她也想讓自己的兒子知道,她有多令人畏懼。她首先是皇后,其次才是一位母親。” 崔鴻嘆息皇家情薄,大力摟緊康樂,賞識道:“玉娘,若你入朝為官,定能引領(lǐng)百官?!?/br> 康樂笑而不語。 崔鴻問:“對了,上次小善托你的事,怎么樣了?” 康樂道:“你是說小善幫趙家尋親的事嗎?據(jù)我說知,趙氏一族并沒有丟失的孩子。” 崔鴻納悶:“好端端地,小善怎地管起這事?讓趙家去尋也就罷了,還托你幫忙,難道是怕趙家辦事不利?” 康樂推推他,道:“小善與趙家人一向不親近,她不放心讓趙家辦事,有何奇怪?倒是這個所謂走失的孩子,讓我覺得蹊蹺?!?/br> 崔鴻問:“有何蹊蹺?” 康樂道:“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去年我送給小善的那個隨奴,他的模樣,像宮里一位舊人,小善突然為趙家尋親,大概也是因為他?!?/br> 崔鴻好奇:“像誰?” 康樂斂神:“像趙妃?!?/br> 崔鴻一驚,聽到趙妃二字便想起當年寶鸞出生時的慘事??禈芬娝裆绱?,便知他在想什么,她長長一口氣嘆出來,呢喃:“那樣難得的人兒,說瘋就瘋了,若不是小善命大,早被她燒死在寢殿里?!?/br> 崔鴻道:“是啊,聽說當年發(fā)現(xiàn)時,小善已經(jīng)沒了氣息,就像一個死嬰。” 康樂腦中靈光一現(xiàn),死嬰? 她眼前冒出那個虎奴的臉,那張臉漸漸和記憶中的趙妃重疊。趙妃的事是禁忌,長安城見過趙妃的人所剩無幾,若不是她曾與趙妃見過數(shù)面,只怕早已忘了當年那個美麗的女子。 虎奴年幼,模樣尚未長開,趙妃瘋癲,模樣早已不被人所知,若沒有人將他們放在一起比對,尋常人是想不到二者之間會有牽連的。 康樂手一顫,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在她心中醞釀。 崔鴻見她忽然發(fā)怔,以為窗戶沒關(guān)好吹得她身子冷,遂下地去關(guān)窗。 關(guān)好窗回頭一看,康樂仍是怔忪神情。 崔鴻跳上榻重新?lián)Ьo康樂,搓搓她的手,哈兩口熱氣:“玉娘,你怎么了?” 康樂回過神,對上崔鴻疑惑的目光,緩聲道:“至清,你即刻命人盯著趙府,趙府門前來往的人,全都查一遍。” 大朝會后,永樂宮舉行熱鬧的宮宴,鼓樂笙簫,通宵達旦,一連十天都沒有閉宴。 寶鸞被齊邈之拽去參加了一天宮宴,然后再也不肯去。 從立冬那日她見到趙妃起,她的心思就全放在朝陽殿了。這份心思不能外泄,她只能和班哥分享。 除夕夜宴上,她只不過在阿耶面前試探了一句,阿耶便沒了笑容,她害怕阿耶又命人看管她,不敢再提,只能將求情的話咽回肚里。 這日齊邈之又來找寶鸞,寶鸞正籌謀今晚去見趙妃的事,不想露出端倪,遂對他避而不見。 哪想到,齊邈之竟破門而出,她來不及鉆進被里,就被他擒住肩膀:“好啊李寶鸞,你又騙我,你分明沒在午歇,卻騙我說睡了?!?/br> 寶鸞打他:“我正要睡,你吵我作甚?!?/br> 她的拳頭和她的呵斥一樣,軟綿綿沒什么威力,齊邈之湊近讓她打重些,挑眉道:“你身為公主,成天躲在屋里像什么樣子?你倒是學(xué)學(xué)李云霄,今天去這府游宴明日去那家樂宴,玩得樂不思蜀才好。” 寶鸞道:“終日沉迷玩樂有什么好學(xué)?有那時間,我不如多看幾本書?!?/br> 齊邈之掃量她屋里一圈,從書架上取下幾本書,捧在手里翻了翻,看清上面崔玄暉的題字,立刻遠遠扔掉,回頭嗤道:“假正經(jīng)。” 寶鸞見他扔了書,鞋都沒穿,下榻去拾:“齊邈之!” 齊邈之還要去踩,瞥見寶鸞一張小臉氣得通紅,唇都在顫,抬起的腳凝滯半空,最終換了方向踢了踢空氣。 他雙手抱肩,輕描淡寫道:“這幾本書有什么好看的?改天我送你幾本游記,比這幾本好看多了?!?/br> 寶鸞氣惱道:“我就喜歡這幾本書!你送的游記再好看我也不喜歡!” 齊邈之本就為她這陣子的冷淡不快,得了這話,更是惱火:“你是不喜歡書,還是不喜歡送書的人?” 寶鸞不理他,捧了書坐回榻上。 齊邈之滿腔怒火捶在棉花上,退也不是進也不是,陰沉一張臉站在書架下。 寶鸞將書放到枕頭下,抬眸見窗下班哥正要進屋,怕他被遷怒,立刻朝齊邈之招手:“你站那不冷嗎?過來熏籠邊坐坐?!?/br> 話音剛落,齊邈之的身影已至跟前,他撩袍坐下,靠著熏籠邊取暖,眼神斜斜一縷,投到她身上。 他道:“小善,你既不想去赴宴,那便陪我下棋罷?!?/br> 寶鸞道:“我才不和你下棋,你棋品臭得很?!?/br> 齊邈之笑道:“那是對別人,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問問,我何時掀過你的棋盤?” 寶鸞道:“保不齊哪天就掀了,我不要自找苦吃,你去尋別人罷?!?/br> 齊邈之賴上榻:“別人那都鬧得很,嘰嘰喳喳煩死人,你這里清凈,我不去尋別人,我就要在這待著?!?/br> 寶鸞想說,那她走。 話到唇邊,覺得不妥。他肯定不會放她走,今日不陪他下棋,他不會罷休。 寶鸞想到稍后的朝陽殿一行,為了掩人耳目順利前往朝陽殿,她此刻不能招惹齊邈之。 寶鸞權(quán)衡之后,命人擺上棋盤,又同珠簾后想要沖進來的班哥道:“你去廚房替我看看,燙煲好了沒有?” 廚房沒有煲湯,班哥一聽就明白她在暗示他先去朝陽殿照顧趙妃。 班哥應(yīng)下:“是?!?/br> 棋盤擺好,齊邈之手執(zhí)黑子,催促寶鸞:“快落子同我大戰(zhàn)三百回合?!?/br> 三百回合自然是不可能的。 一場棋從正午下到黃昏,下了七盤,四勝四敗。寶鸞四勝,齊邈之四敗。 齊邈之落了敗局也沒摔棋,揮揮衣袖,丟下一句:“今日不算,我明日再來。” 寶鸞目送他離開拾翠殿,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見,她匆匆回屋吩咐人不許打擾她歇息,換了宮人的衣裳往后門去。 對于偷偷溜出拾翠殿這件事,寶鸞熟能生巧,她很快離開拾翠殿,迫不及待往朝陽殿趕。 天色微黑,宮道上的雪一踩一個腳印。 寶鸞在雪中獨行,風(fēng)刮在臉上也不覺得冷,她的心已經(jīng)飛到朝陽殿,飛到趙妃身上。 或許,今天阿娘愿意親近她。她都去了好幾次,阿娘應(yīng)該認得她了。 李云霄坐在步輦上,氣悶不已。 因為昨日她在宮外游玩徹夜未歸,圣人已經(jīng)下令不準人放她出去。 李云霄指了指前方宮人打扮的寶鸞,吩咐道:“竟還喬裝打扮,跟上去瞧瞧,看她去哪里,若她偷跑出宮,立刻攔下,我不能出去玩,她也別想。” 第24章 ??一更 朝陽殿的破敗紅垣在黑夜中影影綽綽,垣下枯草叢生,寶鸞伏著腰從破洞爬進去。 混著泥土的雪沾到她的鼻尖,衫子和絹裙像是在地上滾過一樣,她艱難地撐起來,手掌被雪凍得通紅。 寶鸞呼呼吹出白氣,一身狼狽,神情卻眉飛色舞,一雙清澈的杏眼飽含期待。 垣下有人等她多時,見洞里鉆出一個腦袋時,便跑了過來。班哥扶起寶鸞,替她拍掉滿頭的枯草和臉上的白雪,手臂邊挽著的大氅披到她肩上,密不透風(fēng)將她罩牢。 他的手在大氅下,輕輕地將她凍得冰冷的手掌貼到自己懷中,guntang的體溫替她暖手。寶鸞抬起眸子,夜幕中少年的身影似一座大山將冬風(fēng)從她面前隔開,他緘默引她往前去,穩(wěn)健地在雪里踩出一個又一個腳印。 她亦步亦趨踩著他的腳印,向?qū)嬏们靶?,心中升起一縷快活。這種別樣的快樂并非是夜宴上虛無縹緲轉(zhuǎn)瞬即逝的幻影,而是實實在在她一伸手就能觸到的踏實和安心。 寶鸞手指蜷縮,指尖下少年的衣袍薄薄一件,她忍不住撓了撓他,一張嘴就吐出串串白氣:“冷不冷?” 班哥咳了聲:“不冷?!?/br> 寶鸞往他身側(cè)挨得更近,好讓他少些寒冷,道:“還以為你一直和我阿娘待在一起,怎么出來了?” “之前確實一直在屋里待著,見殿下遲遲未來,心里擔(dān)心,所以出來看一看,正巧撞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