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也真是的！憑何拿六殿下以前的事揶揄？六殿下就算做過隨奴又怎……”

    說話的宮人被人捂住嘴，兩人忌諱莫深。

    那些貴族郎君娘子能拿這種事說笑，他們這些奴仆可不能亂傳話。

    吵嘴的兩人漸漸走遠(yuǎn)，簾內(nèi)侍候的宮人們白了臉。

    今日廊廡遮簾煮茶賞雪，乃是六殿下一時(shí)興起，這地方偏僻，除了隨侍的人以外，其他人并不知道六殿下在此。

    宮人們惶恐看向熏籠邊跽坐的少年，他緩緩抬目，面上并無惱色。

    宮人們不由憐惜：六殿下心胸寬仁，當(dāng)真君子典范。

    班哥揮揮手，示意宮人們退下。

    梅花香寒，粉白幾枝插于玉瓶內(nèi)。班哥扔了棋子，面上溫潤之色頓消，眼底戾氣躁動(dòng)，骨節(jié)分明的手一把拔出玉瓶里的枝條。梅枝折斷，花瓣空中飛舞，破碎的殘瓣拂過他的長眉，悠悠旋落袍間。

    郁婆在宮內(nèi)休養(yǎng)數(shù)日，對宮內(nèi)流言蜚語有所耳聞。偷龍轉(zhuǎn)鳳雖落下帷幕，但眾人的竊竊私語卻尚未消失。

    圣人已經(jīng)認(rèn)回班哥，認(rèn)下寶鸞，無論是真皇子還是假公主，兩個(gè)人都得到了應(yīng)有的身份。眾人不能拿身份說事，便拿兩人從前的過往說事。

    堂堂皇子竟給自己的養(yǎng)妹做奴，再?zèng)]有比這個(gè)更好的茶后閑話。

    郁婆以為班哥是因?yàn)榉讲拍莾晌粚m人的話心生惱意，輕聲勸慰：“這些無聊的話傳不了多久就會(huì)消失，永安宮永遠(yuǎn)不缺新鮮事?！?/br>
    班哥凝望墻那邊的拾翠殿，眼底陰沉之意更盛。

    原來她辦宴了。

    她辦宴卻不請他。

    她為何不請他？她為何不肯同他見面？

    班哥摧花的手捻出黏稠花汁，一滴滴從他指間滑落。他根本不在意別人的譏諷嘲弄，他只在意她為何不理他了？

    自那日紫宸殿寶鸞送班哥帕子后，就再?zèng)]和他見過面。她刻意躲著他，即便兩殿相鄰，兩人亦未偶遇碰面。

    郁婆見慣班哥人前裝笑人后陰鷙的模樣，但凡他眸中涌起陰惻惻的寒意，那便是他裝不下去要露出真面目的時(shí)候了。

    郁婆著急：“班哥，這是皇宮，你身份不同往日，切不可任意妄為?！?/br>
    班哥轉(zhuǎn)眸輕笑：“阿姆別怕，我知道分寸。”

    郁婆又說了些什么，班哥一味頷首點(diǎn)頭，實(shí)則一個(gè)字都沒聽清。

    他心里掛念寶鸞，既惱怒又郁悶：到底為何？為何小公主要躲他？

    小公主不是心胸狹窄之人，不會(huì)為偷龍轉(zhuǎn)鳳一事怨他，她若怨他，當(dāng)日前往紫宸殿的路上就不會(huì)和他說那樣一番祝福之辭，更不會(huì)見他在皇后面前落淚后悄悄拿羅帕給他。

    她似雪一般純真善良，他篤定自己能夠再次靠近她，以新的身份，獲得她的親近得到她的關(guān)切?？蛇@幾天，他去尋她，她竟避而不見，還悄悄托人帶話給他，問他能不能重新向圣人請恩換一座宮殿居住。

    她躲著他，甚至都不愿和他相鄰而居！

    為何？到底為何？

    “嘩啦”一聲，班哥掀翻棋盤，站起身。

    郁婆駭一跳，想要拉住他，但見班哥轉(zhuǎn)肩看來，漆黑發(fā)戾的眼眸中，并不全是幽冷陰郁。

    他雙眉若蹙，多愁無奈，像受了極大的委屈，眼睛通紅，似有淚意。

    少年低喃：“阿姆，難道我不該拿回自己的身份嗎？”

    郁婆從未見過班哥這種模樣，無論何時(shí)，他總是沉靜從容，傲世輕物。他臉上的笑有多親和恭謙，心里就有多不屑一顧，他從來不會(huì)質(zhì)疑自己不會(huì)后悔，有時(shí)候她看著他，看到的不是一個(gè)孩子，而是不屬于這俗世的一塊云間山石。

    足夠堅(jiān)硬，足夠冷情。

    可就是這樣一塊山石，懊惱茫然地問她：難道他不該拿回身份嗎？

    郁婆發(fā)怔半刻，遲緩道：“……你以前從來不會(huì)問我該不該做一件事?！?/br>
    班哥凝望墻那邊的拾翠殿，風(fēng)里明明什么動(dòng)靜都沒有，他卻恍惚聽到小公主與人玩鬧的聲音。

    班哥情不自禁往前兩步，寬袖被風(fēng)舞動(dòng)猶如鶴飛。

    郁婆在他身后道：“班哥，永安宮不是個(gè)好地方?！?/br>
    班哥眼睛黑泠泠，盯望拾翠殿飛檐樓閣：“阿姆，這地方好不好，別人說了不算，我說它好，它便好。”

    郁婆噤聲。

    班哥指了矮墻那頭：“阿姆，你知道那里住了誰嗎？”

    郁婆答：“知道，是短你半天出生的那個(gè)孩子?！?/br>
    她至今都想不通，趙妃那日生產(chǎn)過后，半天功夫，到底從哪里尋來的女嬰？

    班哥聲音低柔：“可惜那日你被人扶下去未曾見到她，你若見到她，定也會(huì)喜歡她。她是個(gè)最可愛溫柔的人，這世間沒有比她更漂亮更溫善的人，你只要瞧她一眼，就會(huì)愛她嬌憨模樣。她在哪里，哪里便光華萬丈。永安宮有她，便如仙宮?！?/br>
    郁婆訝然。

    不等她細(xì)看班哥面上柔意，班哥驟然冷笑：“可她最易上當(dāng)受騙，現(xiàn)今不知是誰，在她面前胡言亂語，攛掇她躲避昔日舊人，待我查出……”

    郁婆后背一寒，來不及說什么，眨眼功夫，班哥隨風(fēng)消失。

    白垣墻外，殿瓦高檐，少年身影如箭，極好極快的輕功，鬼魅般行走于拾翠殿屋舍之上。

    拾翠殿中，寶鸞被人圍坐中央，滿殿絲竹樂起，伎人舞如水蛇，觥籌交錯(cuò)，笑聲四溢。

    李世跽坐案旁，隔開寶鸞身邊所有想要近身的貴族郎君，一掌拍向長案，呵斥聒噪的小娘子們：“吵死了，一刻不停歇，我三妹都快被你們吵得耳聾了！”

    少女細(xì)小的聲音幽幽飄來：“……那倒沒有?！?/br>
    李世面熱，趕開圍著寶鸞的小娘子們，扭頭同寶鸞道：“小善，和二兄說說話，二兄來了半個(gè)時(shí)辰，一句話都沒能搭上。”

    第33章 ??meimei

    永安宮公認(rèn)第一大煞星,乃永國公齊邈之是也。其次則是清露公主李云霄和雍南王李世，此二人煞猛程度不分上下，且家中排名皆占一個(gè)“二”,一個(gè)二公主,一個(gè)二大王，眾人私下送“美名”，稱“永安二大煞”。

    永安二大煞的名頭雖不如長安第一大煞星齊邈之,無法嚇壞長安各大里坊的小孩,但在永安宮里,嚇壞幾個(gè)膽怯的貴族小娘子自不在話下。

    只見幾個(gè)被李世吼走的小娘子臉皮薄,平白無故被人吼叫一通，眼淚瑟瑟，百般委屈。

    一委屈,氣性上頭,又重新圍了過去。

    李世眼里哪看得到別人，他有千言萬語要同他的三meimei說。李世高大壯碩,一膀子撂出去,趕人猶如提小雞，貴族郎君們縱是畏他，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君子風(fēng)范，不得不挺身而出擋在小娘子們身前。

    眾郎君：“二大王,你這是作甚？”

    寶鸞也道：“二兄！”

    李世哼一聲,滿臉不高興。

    李世封王早，出宮開府后自有另一副人際往來,寶鸞交際往來的這些小郎君小娘子,素日跟他沾不到半點(diǎn)關(guān)系,他若喝酒參宴,往來的也是這些小郎君小娘子的兄長父親們。寶鸞的小宴，在他看來就是小孩子過家家。

    小孩子過家家的酒宴，何必當(dāng)回事？

    李世三大五粗杵在那，郎君娘子們面面相覷。

    寶鸞盛一杯酒，拽住李世袖角，溫溫軟軟抬眸一望，明眸流波，水洗晴空。

    李世兇惡的面色稍霽，叉腰的手不自覺垂下。

    他自小就喜歡這個(gè)meimei，粉雕玉琢玲瓏可愛，不吵不鬧和別的小孩都不一樣，得她一句甜甜的“二兄”，心情能歡喜一整天。她懂事乖巧，又生得那般漂亮模樣，恨不得叫人捧在手心疼。

    他幼年學(xué)武，吃不了苦，meimei為他落淚為他求情，因他行事魯莽不知收斂，差點(diǎn)害她被馬踩死，她從未怨過他一句。他暗自發(fā)誓，定要習(xí)得一身好武功保護(hù)她，將來不叫任何紈绔子弟傷她心。

    如今晴天霹靂砸到她頭上，她不是趙妃親生的女兒，和他們李家沒有半點(diǎn)血緣關(guān)系。不等紈绔子弟傷她心，老天爺?shù)淖髋阋蚜钏齻挠^。

    滿長安城都在討論她的身世，什么糟亂話都有，他聽不得那些話，將人都下了大牢，御史彈劾他的折子滿天飛，但他不在乎。

    這就是他的meimei，是他最喜愛的小meimei，就算將來永安宮不認(rèn)她，他也認(rèn)她。

    寶鸞見他發(fā)呆，輕聲道：“二兄，你吃酒，我們到旁邊聊話，莫要為難旁人，好不好？”

    李世接過酒一飲而盡。

    寶鸞晃晃他胳膊，目光點(diǎn)了點(diǎn)那幾個(gè)被李世嚇壞的小娘子：“二兄，她們皆是我的友人，你將她們嚇哭，以后誰還來找我玩？”

    李世一頓，被寶鸞烏靈靈的水眸期盼，面上躁紅，高壯的身軀彎下，取過案上一壺酒，形容拘謹(jǐn)，敷衍地向小娘子們敬酒，以作賠罪。

    干戈化玉帛，宴上再次熱鬧起來。

    經(jīng)過剛才那么一鬧，李世拉著寶鸞去廊下說話時(shí)，眾人自覺讓開，沒人再掃興跟上去。

    兄妹倆悠悠走過雕花欄桿，悠揚(yáng)的琴樂聲越離越遠(yuǎn)，一座小巧精致的木橋架在庭院中央，橋下湖水結(jié)冰，三兩株紅梅料峭墻頭。寶鸞歪頭朝紅梅的方向望一眼，李世解下大氅，雙腳一點(diǎn)縱身躍出欄桿，折下兩支梅返回，遞給寶鸞。

    “小善，打了你的客人，是我不對，你莫要生我氣。”

    寶鸞懷中抱紅梅，笑聲清亮柔婉：“二兄，你真好，我不生你氣，以后我再也不生你氣?！?/br>
    李世高興，轉(zhuǎn)身又要飛出去折梅花，早知道一株梅這么好使，他就該將整棵樹都抱來。

    寶鸞攔住他：“二兄，折一枝梅是雅興，折一樹梅是敗興，我們坐下賞梅慢慢說話。”

    李世眼睛亮晶晶，道：“小善，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br>
    寶鸞問：“哪里不一樣？”

    李世笑：“更美麗更溫柔，更討人喜歡啦！”

    寶鸞雙頰刷紅，掐他手臂：“二兄?！?/br>
    李世哈哈大笑。

    他笑聲如雷，聽在寶鸞耳里，別有一番滋味。她眼角慢慢潤紅，想到這幾天顛覆她人生的事，鼻頭越發(fā)酸澀。

    李世察覺她的異樣，以為自己笑起來太粗獷，嚇到了她，連忙斂笑，壓低嗓門，哄道：“小善，莫哭，二兄不笑了?！?/br>
    寶鸞靠在李世肩頭，黑眸水光瀲滟：“二兄，你真好，你們都這么好，你們待我的這份恩情，我一輩子都還不完，我要做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報(bào)恩呢？”

    她曾以為自己一夜之間失去親人友人，她不怕自力更生貧苦清寒，她只怕再無人愛她。

    像做夢一樣啊，噩夢與美夢兩相交織，她真怕夢醒來，她現(xiàn)在重新得到的親人友人是假的。失去的時(shí)候不害怕，重新得到的時(shí)候卻害怕了。

    寶鸞尚未和人聊過偷龍轉(zhuǎn)鳳的事，沒人敢在她面前提，怕她傷心怕她介意，他們只賀她得了無雙公主的封號，得了食邑四郡的殊榮。大家說得多了，有時(shí)候?qū)汒[生出錯(cuò)覺，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唯有在宮人來稟，六殿下前來探望的時(shí)候，寶鸞想到班哥，才會(huì)有從夢里回到現(xiàn)實(shí)的真實(shí)感。

    寶鸞同李世道：“二兄，你掐我一把，狠狠掐?！?/br>
    李世哭笑不得：“小善，二兄不疼，你那點(diǎn)力氣跟撓癢癢似的，沒必要讓我掐回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