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鸞眼神幽幽：“二兄，你是真的嗎？”

    李世神經(jīng)大條：“什么真的假的，小善你在說什么？”

    寶鸞搖搖頭，笑道：“沒什么。”

    這幾天她到處往來，到處和人說話，和人玩鬧，身邊一刻不停歇總是有人陪，可心弦仍是緊繃。像是鏡里看花，井中撈月，仿佛現(xiàn)時(shí)的花團(tuán)錦簇與歡聲笑語一碰就消失，她連入睡都不敢。

    她明明、明明做好準(zhǔn)備孑然一身了呀，膽小鬼，貪心鬼，李寶鸞你真是沒出息啊！

    李世的胳膊越來越重，低頭一看是寶鸞扔了紅梅抱住他胳膊，她越抱越緊，明麗秀美的面妝仿若牡丹花般嬌嫩動(dòng)人，眼下兩道隱隱的烏青。李世一怔，來不及細(xì)看，寶鸞垂低長頸，喃喃問：“二兄，齊無錯(cuò)哪去了？”

    李世眉頭皺緊又舒開，少女長睫似羽，咬著緋紅櫻唇，似玉水青山不知情，又似月下花眠太多情。

    小善長大了啊。李世憂傷地想。

    “他忙著殺……”李世將話咽下去。他最多是關(guān)人進(jìn)大牢，齊無錯(cuò)卻不得了。

    無錯(cuò)無錯(cuò)，永無錯(cuò)處，真是狂到極致。

    拜他所賜，如今長安城再無人敢說小善半句不是。

    李世口風(fēng)一轉(zhuǎn)，道：“他忙著置辦屋宅呢。”

    寶鸞好奇問：“他買新宅子作甚，要搬家？”

    李世道：“誰知道他作甚，他這個(gè)人，瘋瘋癲癲，做事從無章法?！倍硕ǎ⌒膯枺骸靶∩?，你想見他??？”

    寶鸞默然，睫毛閃了閃，道：“我不知道，你別告訴他?！?/br>
    或許她只是患得患失，想見所有人。

    或許她只是想借齊邈之的灼灼光芒，讓自己盡快清醒。

    她這幾天，跟喝醉似的，暈暈沉沉，真是不好受。

    小宴從正午到黃昏，烏金墜云，月梢初露。

    寶鸞陪李世喝了幾杯，倦意襲來，回寢屋閉眼小憩，睡一覺醒來，才過去半個(gè)時(shí)辰。

    半個(gè)時(shí)辰，屋外已是濃黑長夜。

    庭院里石柱燈點(diǎn)點(diǎn)似星，婉約的長安小調(diào)從前殿飲宴飄來，斷斷續(xù)續(xù)，隱隱約約。月光薄寒似紗，銀色清輝晃疊成影，牙鉤懸起床帳，帳隨風(fēng)動(dòng)，似暮靄塵煙般朦朧縹緲。

    寶鸞自帳內(nèi)而出，面凝新荔，眉目惺忪，一只絹襪松松垮垮掛在腳上，另一只不知所蹤，雪白蓮足踉踉蹌蹌行于花枝氈毯。

    綠色窗欞漏泄幾縷月光，墻上清冷山水畫若隱若現(xiàn)，寶鸞取下透藍(lán)琉璃燈罩，點(diǎn)亮一盞燈。琉璃燈中看不中用，豆大一點(diǎn)暖黃燭光，只夠照亮足下的路。

    寶鸞屋里沒留人伺候，她怕被人知道自己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為她的身世，已招出驚天麻煩，她不想再讓圣人徒增煩憂，更不想惹人誤會(huì)。傳出去自己因?yàn)橐蝗缂韧膶檺鄱鴮嬍畴y安，多么荒唐。

    寶鸞赤著一只腳提燈找襪，絹襪沒找到，找到粉白梅花。

    插在瓶中的紅梅，李世特意為她折的那幾枝，不知所蹤。紅梅變粉梅，寶鸞揉眼睛，困惑“咦”一聲。

    除花瓶中的粉梅外，案上多出一盞花燈。碩大一盞，六面描仙鶴騰云，中間一面描美人秋千。那美人裊娜飄逸，翩若驚鴻，花藤秋千伴她高飛入云。

    燈芯一點(diǎn)，剎那流光溢彩。美人面龐，如雪如玉。

    美人眼熟，似在哪里見過。寶鸞抬眸，銀鏡映出她的臉，盈幽燭光流轉(zhuǎn)面頰。

    她認(rèn)出畫上的人，好像是她自己。

    寶鸞不敢確信，提起那盞燈，心中一半困惑一半歡喜，燈下露出一封信，上面的字跡她曾經(jīng)見過。

    紙上一首詩，兩人合力寫就。

    ——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tái)類轉(zhuǎn)蓬。

    上面留有公主印章和她自己名字，后面添出新墨跡。

    ——聞道閶門萼綠華，昔年相望抵天涯。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nèi)花。

    彼時(shí)題詩，寶鸞未覺如何，現(xiàn)今再看，面紅耳赤。

    尤其是添上四句后。

    ——常聽人提起那天門內(nèi)的仙女，咫尺天涯無緣得見，可像那秦史般參加盛宴后，竟然能夠偷見藏于宮中最美的那朵花。

    寶鸞幾乎立刻想到這幾日對(duì)班哥的躲避以及今日的小宴，臉龐燒紅。

    其后又留一行字。

    提燈見月，長夜相待，卿若愿之，不勝歡喜。

    寶鸞抿唇，拿起信又放下，心想：做了皇子，連心性都霸道起來，難道她不去，真要等整夜？

    寶鸞重新看信，看后面新添的字跡，看著看著嘴角揚(yáng)起弧度。

    他才做皇子多久，已經(jīng)學(xué)會(huì)這種文縐縐的話啦。

    寶鸞心里一個(gè)聲音說：其實(shí)她也不是不想見他，她躲著他，完全是她自己的毛病，總不能因?yàn)樽约旱倪^錯(cuò)，讓他等整夜呀。

    心里又一個(gè)聲音說：難道你不怕見了他，夢就醒了嗎？萬一現(xiàn)在真是做夢呢，阿耶沒有認(rèn)下你，你也不是什么無雙公主。

    寶鸞三翻四復(fù)，游移不定，目光定在美人燈。

    這么好看的美人燈，定費(fèi)了許多心思。

    她要是連聲謝謝都不說，多沒良心啊。

    少女趿鞋往外，手里一盞美人燈，剛走出檐下，聽見頭上動(dòng)響。

    屋頂上，少年寬袍似鶴飛揚(yáng)，身后一輪月亮，皎潔無比。

    第34章 ??心魔

    冬山如睡,寒夜對(duì)鏡。

    亭榭樓閣，白雪皚皚。

    那少女一襲白狐大氅，如山中雪玉,極致清麗,手里一柄紅瓔美人燈。她聽到聲響，抬目仰望，兜帽垂落,黑夜與燈光于她面上光影搖晃,映出烏蓬似云,唇紅頸長。

    飛檐之上,那少年面若冠玉，白袍如雪，周身一層融融光影,月光流蕩漾出他眉眼含春,清嘉溫潤。他垂眸相望，唇角噙笑,兩字口型,無言呼喚。

    ——小善。

    寶鸞錯(cuò)愕，萬沒想到屋頂上有人。

    她下意識(shí)后退半步，翹頭履踩上雪地埋枝，“嘎吱”一聲。

    她低頭去看自己踩到了什么,一垂眸的功夫,少年乘風(fēng)而起，踏月翩然。

    他起勢飛向她,像月中飄出的仙人,袖袍被風(fēng)鼓滿,疏懶垂落的黑發(fā)泛著盈光?；ㄆ鸹?雪飄人間，夜色與月色全都消融，少年一人之色，令天地生靈，萬籟俱寂。

    他款款來到她跟前，這樣近的距離，他低著頭，濃黑長睫沾了雪霜，清瘦的指骨接過她手中美人燈，面頰暈紅，似有赧意。

    “好久不見。”他聲音啞啞的，酥酥的，綿綿鉆進(jìn)人耳中，像是歡欣又像是幽怨：“你總算肯見我了?！?/br>
    溫?zé)岬暮粑鼡渲翆汒[面上，寶鸞魂魄歸位，瞠大的眼害羞垂下，噗通猛跳的心仍在作亂。她盯看自己的鞋，目光不自覺游蕩至他的白袍，袍上蘭桂暗紋，沒有熏香，卻有一抹清雪泥土芬芳。

    世人多推崇白衣卿相，士子以白衣飄飄為雅，她見過許多人穿白，卻無一人穿白似他，不顯清柔，巍如玉山。

    “我我我何時(shí)不肯見你了?！睂汒[心虛，一邊想著他剛才飛落時(shí)可真好看，一邊為自己的躲避找理由：“我只是、只是最近有些忙……”聲音漸漸低下去。

    她不是個(gè)擅長撒謊的人。

    “好吧，你只是最近比較忙，不是在躲我?！卑喔巛p笑，黑眸烏漆明亮，專注看她。

    她明麗如畫的面上浮一層羞愧、慌張和尷尬，是女孩家暗藏的心事被挑明后的閃躲。他眼中涌起秋波粼粼般的笑意，壓在心間的陰霾一掃而空，呼吸無比輕快。

    她只是躲他，并沒有厭惡他討厭他，她還是愿意和他見面同他親近的。他悄悄跟了她一天，忐忑不安憋屈郁悶，甚至涌起殺人的沖動(dòng)，直到現(xiàn)在，他見了她，同她面對(duì)面，總算能夠松口氣。

    他的心平靜了。

    寶鸞被他的笑聲燙得耳尖發(fā)紅，扭捏起來，不敢抬目，睫毛閃啊閃，將話轉(zhuǎn)回去：“你怎么在屋頂上等人呀，別人一抬頭就能看見你，要是被發(fā)現(xiàn)，你會(huì)受訓(xùn)的?！?/br>
    班哥眼睛亮晶晶盯著她：“不會(huì)被發(fā)現(xiàn)，別人抬頭，我就躲起來，只有你抬頭，我才不躲?！?/br>
    寶鸞被他熱烈的凝視羞得臉更紅，一抿唇，側(cè)過身，低喃：“這么黑，外面也沒點(diǎn)燈，屋頂隔那么遠(yuǎn)，你怎知是不是我?！?/br>
    班哥唇邊浮著笑容：“我趴在你屋上，聽著你屋里的動(dòng)靜，當(dāng)然知道是不是你出來了?！?/br>
    寶鸞頓時(shí)揚(yáng)起眼睛，瞅著他，雙頰漲紅：“你偷窺我？你是不是扒屋瓦了！你看到什么了，聽到什么了，你怎么這么……”壞字咽下去，抽口氣道：“這么膽大?！?/br>
    又悶聲道：“你以前不這樣的……”

    班哥心道，我以前當(dāng)然不這樣，我是隨奴天天跟著你，哪需要爬屋頂偷看呢。

    面上低聲下氣：“我沒有扒屋瓦，我只是趴在上面，什么都沒做，最多偷聽了幾聲酣睡聲?！?/br>
    寶鸞立刻道：“什么酣睡聲？我睡覺打鼾？不，不可能，我怎會(huì)打鼾呢，肯定是你聽錯(cuò)了?！?/br>
    班哥忍笑道：“真的聽見了……”

    寶鸞瞧清他眼中狹促的笑意，又急又氣。他騙她呢，故意逗弄她。

    這個(gè)人，他是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百般順從，小心翼翼。他以前哪里敢這樣待她呢？她說話聲大點(diǎn)他都要惶恐緊張，生怕她拋開他不要他。

    她心想，以前他雖順?biāo)囊?，但他現(xiàn)在這樣卻更好。

    他活得鮮活自在，她替他高興。

    班哥見寶鸞突然背過身，他提燈的手驀地攥緊，唇邊笑意蕩然無存。

    她又不理他了？

    班哥目光冷肅沉暗。下一刻，他大步上前，繞到她面前。

    寶鸞瞧見他臉上凜然無比的神情，驚跳一下。只一瞬，那抹厲色消失，她再想看仔細(xì)些已經(jīng)尋不到，她的衣角被人拽住，少年面容如煙攏霧，哀愁失落，聲音啞得似要哭出來：“你別生氣，是我錯(cuò)了，我不該撒謊騙你?！?/br>
    寶鸞黑白分明的杏眼眨了眨，如實(shí)道：“我沒生氣，你不用跟我認(rèn)錯(cuò)。”

    少年急促表現(xiàn)自己的知錯(cuò)就改：“是我魯莽，我不該因?yàn)樽约弘y過就趴到你屋頂上等你，更不該因?yàn)樘牒湍阏f話就編出謊話惹急你，你打我罵我吧，是我不好，我惹你厭煩，我什么都做不好，我……”

    他揉揉眼睛，聲音哽咽：“我是世間最沒用的人?！?/br>
    寶鸞驚慌發(fā)急，一只手捂住他的唇：“你怎能這樣說自己，我真的沒有生你氣，我也不覺得你魯莽有錯(cuò)，你別傷心，怎么就成世間最沒用的人了？你現(xiàn)在是皇子，是天之驕子，哪能這般輕視自己？”

    班哥眼中涌起沮喪的淚光，看似痛苦地開了口：“早知道你會(huì)疏遠(yuǎn)我，我寧愿不做這皇子，殿下，我從來都沒有攀龍附鳳的想法，我只想……”

    余光瞥見少女因他這話，目光從焦急到懷疑，他心里一咯噔，立馬改口道：“縱使我以前有過攀龍附鳳的心思，如今得了這皇子之位，享了幾天天家富貴，只覺得沒意思極了，錦衣玉食，無人分享，亦是黯然銷魂。”

    寶鸞緊盯他，道：“不是還有郁宮人嗎？你可以和她分享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