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87節(jié)
皇后適當掩住臉上的得色,用李云霄的親事做說辭:“融融總說,她今年大了,從七歲時就愛這樣說,今年倒怪,竟然不說大了,反說她小呢?!?/br> 一個穿藍衣衫的貴夫人笑道:“二公主有孝心,想在娘娘身邊多留幾年,所以才說自己小呢?!?/br> 另一個戴絨花的貴夫人拿自己家的小女兒說事:“越是到適人的年齡,越是嬌羞。” 簡世子的母親簡夫人也在,皇后禮遇她,讓她坐在自己左手邊第一位。夫人們將話說了個遍,簡夫人淺笑傾聽,沒有迫不及待地追捧皇后和公主,但也沒有失禮。 等大家都說完了,她的話才出來,起身行禮,恰到好處地說:“娘娘福澤深厚,有這樣一位貼心的女兒,真是令人羨慕。我福氣薄,身體不好,生下世子后再無所出,若我也能有公主這般可愛活潑的女兒,定將她當心尖子疼?!?/br> 皇后有意為二公主擇選簡家,沒有明說,可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簡夫人開口說話,話里又帶了公主,這就無人敢插科打諢。 皇后打量簡夫人,漫不經(jīng)心地說:“可愛活潑的時候是討喜,刁蠻任性的時候也格外讓人頭疼。” 簡夫人來之前早就想過,皇后宣召,定會說起二公主。 這門親事不能推辭,那就只能接受,而且還得興高采烈地接受。 簡夫人不喜歡蠻橫無理的二公主,可她此時只能裝作喜歡:“娘娘過謙,有娘娘教導,二公主怎會刁蠻任性?即使二公主偶爾淘氣,也是好事?!?/br> “哦?好事?”皇后佯裝疑惑。 簡夫人道:“能淘氣,說明有人疼愛,日子過得好,才能盡情地淘氣,難道不是好事?” 皇后現(xiàn)出滿意的笑容:“有人疼愛,才能淘氣,夫人此話,甚合我心意。夫人雖然沒有女兒,但以后會有兒媳,兒媳如同女兒,夫人定能圓滿。” 簡夫人伏地:“謝娘娘吉言。將來有兒媳,定疼愛她勝過疼愛犬子?!?/br> 皇后對一旁的書事女官道:“賞夫人宮緞兩匹,西域進貢的奇秀琥珀一串?!?/br> 簡夫人再次伏身謝恩。 今日的接見,已近尾聲?;屎笞趯氉?,仍是神采奕奕。 今天的得意事兩件,一件是融融的事,一件是太子的事。 融融的事,意料之中,簡夫人是個聰明人,有一位通情達理的婆婆,日后融融也與婆家人和諧相處。 太子的事,也是意料之中,但還是忍不住喜歡。 太子認了罪,事情才算真正塵埃落定。這件事就此可以過去,接下來另選儲君,她要好好考慮。 皇后意猶未盡地和夫人們說著話,女官若英走了進來。 皇后問:“你從哪里來,今天來晚了。” 若英跪在地上,似在哭噎。皇后攢眉,厲聲:“哭哭啼啼作甚,誰欺負你不成!” 若英一抬頭,滿臉是淚:“娘娘,殿下他……”看了看周圍的夫人們,夫人們連忙起身告退。 夫人們走出鮫簾,還沒到殿門,內(nèi)室忽然傳出一聲哀慟的叫聲:“不!” 夫人們聽出來,這是皇后的聲音。 尚未反應過來,一聲聲嚎啕的悲痛哭聲隨即響起。 也是皇后的聲音。 夫人們心驚,面面相覷?;剡^神,無人敢再停留,紛紛加快腳步,迅速離開。 天,陰沉得像要塌下來。 晚秋的最后一個傍晚,圣人書案前跪著掌管宗室的宗正寺卿。 宗正寺卿顫顫巍巍地回奏廢太子出宮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 長興二十年十月巳日,廢太子李愈,自縊而亡,終年二十五歲。 第78章 ??雙更合并 這個初冬,似乎比往年來得更為寒冽。 負責灑掃的小宮人在晨霧中穿梭,飛揚的衣帶隨風飄蕩,衫子裙子是白的,鬢邊的珠花也是白的?;腥粢欢涠浒谆?。 花本該是美的,是盛放的,但永安宮這些白花似的宮人,是不敢像花一般張揚美麗的。 自廢太子逝世后,百天內(nèi)禁絕歌舞,七七四十九天內(nèi)禁屠宰,一月內(nèi)禁嫁娶。宮人更要小心謹慎。 廢太子死的時候已不是太子,死后卻仍享了太子下葬規(guī)制,有的甚至超過儲君規(guī)制——官民服喪百日,就不是儲君該有的規(guī)制。 寶鸞從輿車下來,穿過紫宸殿外排列的一行行甲士,走進廳堂后的花障,在長廊邊停下。 長廊石階上,女官正在掌摑一個年紀小小的宮人。 女官問:“還笑不笑?” 宮人被打得臉頰高腫,哭噎著回答:“不笑了?!?/br> 女官沒有就此住手,繼續(xù)訓斥:“是不敢笑,還是不想笑?” 宮人抖著顫栗回答道:“洛王殿下仙逝,奴心中悲痛,如何笑得出?”洛王,是廢太子死后的追封。 女官滿意點點頭,沒有再打她,指了庭院外一處靠墻的角落:“去那里跪著,跪到天黑為止,不準進食。” 一聲無意的笑聲,招來一場掌摑和一天的罰跪,小宮人嗚嗚咽咽磕頭,不但不能抱怨,而且還得謝過女官的教誨。 教訓完小宮人,柳女官這才發(fā)現(xiàn)寶鸞的身影,連忙上前行禮:“公主?!?/br> 寶鸞朝小宮人罰跪的地方看了看。 柳女官欠身,緩聲道:“讓公主看了笑話,是婢的不是。婢雖罰她,卻是為救她,今時不同往日,一聲笑是會喪命的?!?/br> 寶鸞何嘗不知宮內(nèi)的禁忌,內(nèi)宮多日未聞笑音,是圣人不準人笑。她停下來,卻不是為那個不小心笑了一聲的小宮人。 柳女官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壓低聲音道:“陛下悲痛,還請公主勸慰些?!?/br> 寶鸞斜睨她,這無疑是個美麗的女郎,身姿窈窕,花容月貌。 紫宸殿沒有寵妃,卻有一個又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官。她們中大部分人,是皇后所送。有時候幾年才送上一回,這一個,是去年廢太子從江南道回來時,被皇后送來紫宸殿的。 寶鸞神色淡淡,沒有理會柳女官的話,而是冷聲道:“辛勞你為娘娘分憂。” 柳女官有些吃驚,窘迫地看寶鸞一眼,不明白為何一向善解人意的三公主突然冷淡她,話里甚至有些挑釁的意思。 女官們在紫宸殿行走,總有個別格外受人禮遇,受禮遇的原因眾所周知,無需挑破。好幾年沒有這樣的人出現(xiàn),今年是柳女官,她難免有些自得。 “公主此話差矣,雖然內(nèi)宮之人皆受娘娘教導,但婢在紫宸殿侍奉,不但受娘娘的教導,更受陛下的教導?!绷贀P眉,沒有半分羞慚,反而很是坦然。 寶鸞正眼不瞧,直接從她身邊走過。 柳女官一怔,被忽視的尷尬令她面色不豫。 傅姆有些擔心,小聲向?qū)汒[進言:“這些人來來去去,雖然沒有名分如同浮萍,但在陛下面前也能說上半句。公主何必招惹她?” 寶鸞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像是一根刺扎在心上,她的心里有刺,也想刺一刺別人。 一看到柳女官,就想到皇后,想到皇后,就忍不住想到長兄。 寶鸞眼神怏怏,道:“我不喜歡她,姆姆,她的眼睛讓人生厭?!?/br> 柳女官的眼睛,是一雙秀長嫵媚的眼?;屎笠灿羞@樣一雙眼。 傅姆噤聲,這就不敢再開口。 寶鸞來到內(nèi)殿,繡雪梅的門簾后,圣人獨坐窗下,背影削瘦蕭條,看上去老了好幾歲。 “阿耶。”寶鸞喚他。 圣人沒有回應,目光凝在窗外的臘梅上。 梅花開放,迎霜而立。 他曾在這滿樹寒梅下,教導他的長子什么是英勇無畏,什么是百折不撓。 眼前漸漸模糊,圣人回過神,聽到耳邊的呼喚聲“阿耶”。抬眸看去,原來是他最喜歡的女兒。 圣人招手:“小善,你來了?!?/br> 寶鸞輕步過去,行過禮,在圣人腳邊跽坐,仔細瞧了瞧,袖中伸出手,手里攜絲帕。 絲帕在圣人面上拭過,圣人看到絲帕沾濕的痕跡,先是疑惑,再是恍然。 原來是他的淚。 他苦笑著搖搖頭,打量眼前這個最貼他心的孩子。 她圓圓的杏眼,不復往日的水靈與朝氣,一派灰敗頹意蘊藏其中。唇?jīng)]有沾口脂,頰邊沒有施粉,白而略微發(fā)青,看上去沒有什么氣色。 她的悲傷顯而易見。圣人從中得到一絲撫慰。 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毫無任何芥蒂,懷著一顆不摻任何雜質(zhì)的心,情真意切地懷念明達。 “你不要終日痛哭?!笔ト税参康?,讓她伏到自己膝上。 這般親昵舉動,成人后的子女與父母間鮮少有,天家更是如此。 古人提倡的教育,是防溺愛,嚴管教。一位受封建正統(tǒng)教育的父親,再如何寵愛女兒,也不會在她長大后還讓她伏在身上撒嬌。 寶鸞怔了怔,而后慢慢伏過去。 多日來的悲楚與無力,這就有了緩解與依靠。 眼淚,汩汩泣下,像潰堤的洪水。她哭得一抖一抖,嘶啞著嗓音說:“阿耶,讓太醫(yī)院開藥,要那種喝下后就不會感到心痛的藥,阿耶,你下令好不好,我和他們說,他們總敷衍我?!?/br> 圣人輕拍寶鸞的額頭,嘆道:“傻孩子,他們不是敷衍你,世間沒有治心痛的藥?!?/br> 寶鸞捶捶胸口,淚眸霧霧:“可是這里痛,很痛很痛?!?/br> 圣人撫撫寶鸞后腦勺,傳人進來:“吩咐陳院首,讓他給公主開些安神的藥。” 寶鸞想說喝不下去,圣人又道:“公主喝不下苦藥汁,讓制成丸藥?!?/br> 內(nèi)侍領(lǐng)命,跪拜后退下。 寶鸞感受著這份關(guān)切,忽然更加難過。 她的眼淚一顆顆沾到圣人袍間,圣人也不怪,看她伏在膝頭泣淚,恍惚像是看到明達幼時學步,摔疼了要父親抱,哭得極為傷心,大眼睛噙著淚珠,哭幾聲停下來,擤擤鼻,然后繼續(xù)哭。 我的孩子。圣人痛心疾首,凄愴無聲大喊:明達,朕的明達。 圣人魔怔一般,喃喃自語:“世間這么多父母子女,是慈愛的父母多一些,還是孝順的孩子多一些?” 寶鸞想著死去的長兄,脫口而出:“古有哪吒削rou還父剔骨還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