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101節(jié)
沙州城外的軍營里,之萬將驛站取來的書信送到班哥面前。 今天的信,有一封很是特別。 沒有署名,信封里空空的,沒有一張紙亦沒有一個字。 有的,僅僅是一個香撲撲的荷包。 荷包繡烏龜,烏龜在爬山。 班哥低頭嗅了嗅,眉不知不覺揚起,燭光下黑眸如星般明亮,在帳中除去外衣,只穿一件淺灰色綢衣裳,大刀闊斧地端坐,將荷包往心口處捂了捂,又放在唇邊親了親。 繡什么不好,繡個烏龜。 他微微含笑,看著荷包,好似看寶鸞:“淘氣鬼?!?/br> 陶醉了好一會,將寶鸞從頭到腳思念一遍,班哥同之萬道:“替那個書生還的債,欠條不要給他,給那個營妓吧。打點當(dāng)?shù)乜h官,叫他看著點,不準(zhǔn)牙婆登這個書生的門?!?/br> 娶了妻子轉(zhuǎn)手賣掉的,大有人在。妓從良,一般很難有好結(jié)局。 之萬說:“能得殿下和公主關(guān)照,是她三世修來的福氣。奴已經(jīng)知會當(dāng)?shù)乜h官和坊間里正,有他們看顧,出不了什么事。依奴看,那個魚娘是個精明人,就算無人照應(yīng),她也不會吃虧。” 班哥沒有興趣知道魚娘的事,不想讓小善白費心思,所以才讓人看顧她。 他拆開第二封信。 這封信,是長安來的。 施居遠(yuǎn)在信中說,永國公突然離開江南,不日就將回長安。 班哥算算日子,他看信的這會,齊無錯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長安了。 這個廢物,江南郡公都已經(jīng)被流放,他連收拾一個流放之人的殘余勢力都做不到。待了這么長時間,突然回長安,是知道小善的事了? 過去消息閉塞,尋常人唯一能獲取信息的途徑就是看邸報。邸報上,不會寫公主離開長安祈福這種事。 要及時知曉天南地北的事,除非自己培養(yǎng)勢力,各處都有聯(lián)絡(luò)通信的人。這需要花費巨量錢財。 班哥遠(yuǎn)在邊關(guān),也能知曉宮里的談話,齊邈之身在江南,卻事隔半年才知道寶鸞離開長安的事,區(qū)別就在于他們一個有人遞消息,一個沒有。 齊邈之去江南,是皇后的意思,不讓他知曉宮里的事,也是皇后的意思。 皇后想讓他心無旁騖地接管江南財政。 女官若英已經(jīng)逝世,接替她的,是新入宮的清平女官。 清平女官來不及通傳,人已經(jīng)大步入殿。 “娘娘呢!我要見娘娘!” 皇后從古琴后抬起臉,她心愛的外甥氣勢洶洶,手里一把長劍,對著阻攔他的女官們惡狠狠道:“擋我者死,都滾開!” 皇后欣慰地從外甥發(fā)狠的面容上,窺見當(dāng)年jiejie在幽州護(hù)著她的樣子。 她懶懶出聲:“別攔他,讓他進(jìn)來。” 齊邈之執(zhí)劍來到皇后面前,一身深紅行裝,被江南好水好景滋養(yǎng)大半年的眉眼,更加俊秀凈白,只是身上,多了幾分頹然落寞的氣質(zhì),叫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個大受打擊的人。 他紅著眼道:“娘娘,你為何趕走小善,為何將她許給齊崇!齊崇他已有二十房小妾,怎能尚公主?” 皇后神情平靜,仿佛絲毫不在意遠(yuǎn)歸的外甥和自己別后重逢第一面,就是為了別人的事咄咄質(zhì)問。 她道:“小妾多,又不是妻子多,公主嫁過去,是做正妻?!?/br> 齊邈之吼道:“娘娘非要選一個齊家人尚主的話,為何不能選我?難道我不算齊家人!” 他跪下去,手握長劍道:“請娘娘將三公主改降于我!” 第91章 ??一更 心愛的外甥怒氣沖沖,猶如爆竹一點就燃的樣子,皇后沒少見。 他怒容滿面卻隱忍不發(fā),低聲下氣求人的樣子,皇后卻第一次見。 她許他在宮中橫沖直撞,許他當(dāng)街殺人無需受罰,許他叛逆不羈隨心所欲。她默許他太多事,以至于他卑躬屈膝地跪在自己面前時,一時竟不太習(xí)慣。 皇后皺眉:“你起來?!?/br> 齊邈之不肯起:“請娘娘成全無錯!” 皇后厲聲:“你起來!” 她鮮少高聲命令人,齊邈之猶豫之下,還是順從了。他站起來,剛要往前幾步繼續(xù)懇求,被皇后喝?。骸伴]嘴!” 齊邈之默聲,手握緊劍柄又松開。垂首站立,沒有什么精神。 皇后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冷嗤一聲。稟退女官,命人去殿外守著,誰都不準(zhǔn)放進(jìn)來。 殿內(nèi)門窗緊閉,再無他人,皇后冷聲道:“現(xiàn)在你可以跪下了?!?/br> 不讓他跪,是不想讓他在人前給自己下跪。 齊邈之重新跪下。這次跪得不是單膝,而是雙膝全跪下,他伏下去,行大禮,面容是高傲的,語氣是冷硬的:“娘娘萬歲萬歲萬萬歲?!?/br> 皇后睨視他:“跪到我身邊來?!?/br> 齊邈之撐著雙臂就要起,一個玉盞砸過來,皇后道:“是跪,不是行?!?/br> 齊邈之咬緊后牙,雙膝自冰冷的地磚摩挲向前,皇后掰開他的手,拿過長劍,長劍出鞘,鋒利無比。 寒白的劍光,照出皇后如星般明亮的眼,犀利得好似一頭禿鷲。 長劍握在她手里,優(yōu)雅得像是撫琴插花,刺進(jìn)人血rou里,卻毫不含糊。 “無錯,知道我為何給你起這個名字嗎?” 齊邈之肩頭被刺一劍,血汩汩外流,他沒有呼痛,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平靜地回答皇后:“娘娘許我一生無錯。” 皇后玉白的指尖撫過他肩上的血窟窿,糾正道:“是許你在別人那里,一生無錯。” 齊邈之道:“我不要在別人那里一生無錯,連想要的人都得不到,一生無錯有何用!若能得小善,我愿改名‘有錯’!” 皇后凝視他倔強(qiáng)的面龐,沾血的指甲緩緩撫上去,撫他濃黑入鬢的長眉,撫他玉柱般高挺的鼻梁。 她會對自己的兒女們生氣,卻鮮少對外甥發(fā)火,因為她知道自己會包容他。 但這份包容,終究是有限的。 “無錯,這門親事就算更改,也不會是你?!被屎蟮溃拔視o你一個更好的妻子?!?/br> 齊邈之顫抖著身體,像是用盡所有的力氣,大聲同皇后道:“她就是最好的,世上沒有比小善更好的妻子。我要她!姨母,從我第一次見到她起,我就知道,我要她!姨母,將她賜給我,我將永遠(yuǎn)對您忠心?!?/br> 他磕頭,眼淚和血沾濕地磚。 從前不敢說的話,今天要說盡。 從前不敢肖想的人,今天一定要得到。 從闖進(jìn)宮里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準(zhǔn)備,今天,再也不會掩藏自己的內(nèi)心。 他不再想她可能被自己無法控制的心魔傷到,不再想她可能會被夾在齊家和皇權(quán)之間,不再想自己是否能長壽伴她,不再想他是否能讓她快活一生。 與其讓別人傷害她,不如讓他試一試,至少他會竭盡全力讓她少受一點傷。 齊邈之一遍遍磕頭,一遍遍哀求:“姨母,求您了,求您了。” 皇后無動于衷,甚至覺得有些好笑:為一個什么都不是的外人,你竟肯低下頭顱,拋掉你最后一點尊嚴(yán)? “無錯?!被屎笾棺∷?,讓他將腦袋貼到自己腿邊來。袖子上的飛鳳被血染紅,她暗嘆一聲可惜,這是她最喜歡的一件衣衫。 她語重心長用巾帕替外甥擦拭傷口,臉上現(xiàn)出幾分無奈和痛楚:“無錯,怎么連你也來傷姨母的心?” 齊邈之連忙道:“我沒有,姨母,我不曾想過傷您的心,過去種種事,皆是因為我不懂事,并非真心為之,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錯了,姨母您做的事,都是為我好,都是為了齊家好,我不該和您賭氣,不該任性妄為,以為做個瘋子就能置身事外?!?/br> 他似一只溫馴的大貓,小心翼翼蹭了蹭皇后的衣衫:“姨母,您罵我吧,罰我吧,再刺我一劍,收回我的爵位,貶我做一個庶人,怎么樣都好,就是不要為我傷心?!?/br> 皇后嘆道:“好孩子?!毙牢康匕庹l(fā)的金簪,語氣愛憐:“姨母怎舍得罵你罰你貶你做庶人,你是姨母唯一的親外甥,也是jiejie唯一的孩子,姨母只會疼你愛你,絕不會傷害你?!?/br> 齊邈之烏黑的眼,仿佛孩子泣淚般令人心疼,他將自己的臉貼到皇后掌心,怔怔道:“姨母,昨夜我又夢見母親了,她血rou模糊地對我笑,說我力氣太小,割得不夠深,害她痛了好久才咽氣。姨母,我害怕,我好害怕!您告訴母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讓她疼,不想讓她痛,您替我告訴她,讓她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他哭得聲聲嘶竭,像是要哭碎人的心。 “我的兒?!被屎蟊Ьo他,淚水如珠連串落下,心里像是被人活生生剜掉一塊,長子自縊而亡時的悲痛也不過如此。 她柔聲安撫他:“噓——別怕,姨母在,沒有人能怪你,你母親更不會怪你。” 齊邈之仍是哭,哭了不知多久,皇后也哄累了,他及時停下來,紅腫的眼無辜地望著皇后:“姨母,我要小善?!?/br> 皇后像是沒有聽到,她意味深長道:“無錯,你不要學(xué)洛王,他活著的時候傷盡我的心,就連死,也要往我心口捅一刀。他什么都沒有留給我,你不一樣,你要多子多福,將你的血脈長長久久地傳下去?!?/br> 微笑著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說:“你外祖父的爵位,雖然由齊崇繼承,但齊家?guī)状e累的人脈和財富,以后會握在你手里。你不喜歡齊崇,可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你的助力。無錯,你不能總是憑自己的喜好,否定別人的一切。用人,重在利用,而不是賞識?!?/br> 齊邈之一怔,他第一次知道,皇后竟然有意讓他接掌齊家的勢力。 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皇后的聲音又多了幾分深沉:“方才你說自己過去不懂事,其實不是的,在姨母眼里,你一直是個聽話的好孩子?!?/br> 齊邈之自己都不信:“我聽話嗎?” 皇后抿嘴一笑:“當(dāng)然?!?/br> 齊邈之若有所思:“真要讓我接替外祖父嗎?” 皇后語氣寵溺:“不僅僅是接替外祖父。無錯,只要你聽話,我也許會讓你得到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答應(yīng)我,你會奉我為父奉我為母,你的子孫會世世代代祭拜我。” 齊邈之像是被火燙到一樣,驚恐地甩開皇后的手:“姨母,您瘋了?”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皇后波瀾不驚繼續(xù)道:“你不是自詡瘋子嗎,這點事都能嚇到你?好好回去想一想,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你要小善,可以,只要你好好聽我的話,哪怕她成了親,你也可以隨時得到她?!?/br> 聽到小善二字,齊邈之從震驚的思緒中猛地回過神,他道:“不,我不要那樣得到她?!?/br> 皇后冷眼注視他,道:“現(xiàn)在得到她,和以后得到她,有什么區(qū)別嗎?反正你能得到她,多等些時日又怎樣?” “根本就不是時日長短的問題!”齊邈之眼神堅定,錚錚道:“我要光明長大地得到她,我要她幸福快活,若只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私欲,我寧愿不要她。” 皇后不愿再多看一眼這個傻子,她道:“我會替你選一個足夠?qū)捜荽蠖鹊钠拮樱粫橐饽阌行膼鄣娜??!焙叭诉M(jìn)來,扶齊邈之下去療傷。 讓他走的時候,還不忘安慰江南的事:“你第一次外出當(dāng)差,辦砸事情很正常,日后多多歷練就行,不必放在心里跟自己過不去。” 永國公在江南無計可施,其中種種細(xì)節(jié),早就傳到皇后耳中。 用殺人的手段震懾逼迫,原本沒有錯。錯的是沒有殺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