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126節(jié)
沉默了一會,班哥見她臉色越來越沉重,垂目握緊手上金鏈環(huán),不情不愿道:“最多停留一刻鐘,我陪你一起去?!?/br> 原本湊合就完的拮據(jù)喪事,由于公主和親王前去祭奠哀悼,突然間熱鬧盛大了起來。 三公主靈前痛哭,不似作假,真情實意的眼淚,總是格外讓人動容。旁人看著都有幾分心疼。 班哥面色肅穆,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氣息,眼神死死鎖定前方不遠處哭喪的寶鸞,狂熱得似要將她生吞。 她怎么能哭得傷心?怎么能為一個去勢的死人哭兩次? 她的眼淚都是他的,她明不明白? 來之前寶鸞還在擔心自己當眾哭不出怎么辦,畢竟這些天眼淚掉太多,好似要枯竭。結(jié)果一上靈堂,氣氛恰到好處,嘩啦啦的眼淚說來就來。 哭安郡王,也哭她自己。 她就是個識人不清又妄自尊大的傻瓜蛋,現(xiàn)在怎么辦,班哥已經(jīng)失控,他好的時候,讓人無從抵抗,可他壞的時候,讓人不寒而栗。 寶鸞十分不想跟他回去,可沒有法子,心思再活絡也無用武之地,最后只能乖乖被拎回去。 沒有人敢和他做對,沒有人敢站出來問一聲,為何三公主多日不曾出門,好不容易露一面待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又匆匆離去。 馬車駛回公主府大門口時,寶鸞看見一個人影一閃而過,她立刻認出那是齊無錯。 幾乎是瞬間就要喊出聲,對上班哥霸道的目光,壓制著將聲音吞回肚中。 半卷的窗竹簾隨即放下,嚴嚴實實遮住車廂內(nèi)的倩影。再也窺不見,齊無錯拳頭緊攥,滿身戾氣,恨恨咬牙。 他看了又看,儀仗擁著高馬華車徹底從視野消失,公主府銅紅嶄新的大門,將他殷切的眼神隔絕在外。 腦海中一遍遍想寶鸞派人送給他的書信,書信上她的親筆急促而成,叮囑他遠離公主府,最好出城避一避。 她多日不曾出現(xiàn),不必想也能知道,有人囚禁了她。這樣一封信能送出來,想必很合那個人的意。 他還沒有對他下手,大概是在小善的面上。未婚夫剛死,再死一個摯友,小善不會原諒他。換做是他,也不會這么快除掉他。等上數(shù)月半年動手,萬無一失更易掩蓋。 齊無錯深恨自己的無能,這種痛徹心扉的哀傷和挫敗,似利刃般將人的理智割得四分五裂。 久久站立,忽然大門旁開了一個小門,有人出來,手執(zhí)刀劍的衛(wèi)士雄赳赳氣昂昂,大有趕賊打匪的架勢。 “王爺有命,將人攆得遠遠的,站過的那塊地拿水沖一沖,灑上鹽去晦?!?/br> 齊無錯氣惱交加,抽出長劍就要上前大干一場,眼前浮現(xiàn)寶鸞的笑臉,忽然劍花換了個方向,硬生生止住。 要是他有事,小善怎么辦?誰去救小善? 論打架,國公爺沒慫過。 可今日,意氣風發(fā)無所畏懼的昔日少年郎,終是放下身姿,做了他最不屑的逃兵。 偌大的長安城,既有資格又有能力為小善出頭的人不多,他左思右想,最終決定去崔府碰碰運氣。 下人通報的時候,康樂長公主正準備靜思小憩。 她剛從太極宮回來,見了太上皇一面,太上皇同她說了一會話,初聞不覺得如何,事后回想,太上皇那幾句話,句句深意,不得不讓人多思多慮。 太上皇提到小善婚事,說她已死了三個未婚夫,這般貴重的命格,尋常人壓不住。 時下女子喪夫或死未婚夫,有命格金貴夫婿不匹配受不住之說,下次婚配,必在身份更高的兒郎中尋覓人選。 是以喪夫或死未婚夫,對這女郎的娘家人而言,不是什么忌諱事,反而是件喜事,有野心的世家,還會刻意制造這樣接二連三的“巧合”。西伐大軍凱旋時,洛陽太原等地就已經(jīng)接二連三出現(xiàn)好幾個為族中女郎造勢的人家。 對于這樣的民間俗談,康樂長公主是不屑一顧的。無非是那些清高的世家想找個理由獻媚罷了,造出再大的聲勢,皇家不愿意笑納也是白搭。 她深知太上皇為人,是不信這些說法的,可他偏偏民間俗談的說法安在小善身上,實在匪夷所思。 之后的話更讓人難以捉摸,他竟問起玄暉的親事。 天知道他多久沒過問這個外孫,除了朝堂上的事,他難得關心玄暉的私事,多年來頭一遭,竟然是問親事。 直到出了宮回到府中,康樂長公主的心情都未平靜下來。 難道父親是人老心慈想抱孫?想讓玄暉早日娶妻成家? 這個說法連她自己都不信。 父親絕不是那種掛念孫輩的長者,他說這話,必然大有深意。 小善命貴,堪配真龍,而太上皇似乎有意撮合玄暉和小善…… 康樂長公主焦慮又激動,沉寂已久的心思重新燃起來—— 她曾是父親最驕傲的女兒,她的才智不輸任何兄弟,他曾說過,若她為男,皇位后繼有人。 齊無錯此行順利,超乎他想象,他甚至沒有多費口舌,只是剛一開口,平時厭惡他的長公主就應下了。 她慈愛的面孔寫滿擔心:“若你所言為真,晉王就太胡來了,且安心,我這命人安排車馬,親自前去探望小善?!?/br> 齊無錯高興道:“我為殿下引路?!?/br> 康樂長公主淡淡道:“不必,你自回府邸,我讓玄暉陪同即可?!?/br> 第128章 寶鸞沒想到長公主會登門拜訪,這真是意外之喜。 她幾乎立刻認定是齊無錯的功勞,雖然沒能看到他隨行有些遺憾,但是長公主能來實在太好了。 表哥竟也來了,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公主府呢。寶鸞全然忘記自己之前打定主意要拒表哥三次才肯放他進門,此時看見他,光顧著高興了。 可惜的是,她身為主人家,今日卻無法好好招待姑姑和表哥。班哥虎視眈眈,一看就知道他不樂意有人來。 哼,王八蛋! 在場三個人心情都還不錯,唯一一個心情不太美的人大概就是班哥了。 他心中不悅,面上卻一派溫和,長歌袖舞,游刃有余,看得寶鸞嘖嘖感慨。 可能有些人天生就有高位者的親和與魅力,如班哥這般,但凡他有心交好,大概沒有人能抵抗。 寶鸞看看表哥又看看班哥,心中有怨,所以對比起來就格外偏移。 一個是真溫潤,一個是假溫潤。表哥是皓皓月華,君子如玉。班哥是惡虎下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裝得再像,也終究是一頭惡獸。 兇獸對上君子,呲牙咧嘴,蓄勢待發(fā)。但長公主渾然不覺,又或是有所察覺但視而不見。在這極度危險的人物面前,她帶著自己的兒子來虎口奪食。 她自覺身為長輩,班哥是小輩,而且前塵往事,兩人之間算得上有一份知遇之恩在里頭。是以態(tài)度從容不迫,對班哥說話,是長輩對小輩:“別的不說,今日倒是趕巧,晉王也在這兒?!?/br> 稀松平常的語氣,好似班哥不應該待在這兒,轉(zhuǎn)頭又對寶鸞說:“好孩子,你請晉王來暖宅?怎地不請我們來,人多熱鬧,也湊一份喜氣?!睅拙湓挶銓喔鐨w為來暖宅的客人,不提寶鸞未婚夫剛死,也不提寶鸞和班哥之間的流言蜚語。 長公主自然而然說:“久不見你登門,我心里甚是掛念。府里新得了一株牡丹,你且隨我去一賞,順便住上幾天陪陪我?!?/br> 寶鸞聽了大喜,看長公主好似看救苦救難觀世音。正要一口答應,眼前一團陰影覆下來。 班哥站在寶鸞和長公主之間,隔絕了兩人的對話,高大矯健的身軀,壓迫感沉沉:“什么了不得的牡丹,姑姑也送來讓我瞧瞧?!?/br>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長公主沒想到他突然變臉,剛才還是隨和謙遜的好侄兒,轉(zhuǎn)瞬間翻臉不認人,一時也有些惱怒,說:“你晉王府什么好東西沒有?我那點子東西不夠你瞧的?!?/br> 憋著氣,話就不太好聽了:“什么時候主人出門,還要看客人的意愿。” 班哥也懶得裝。他一貫在人前裝慣了,現(xiàn)在卻累得乏了,只覺得人人都要來和他搶小善,今天是這個,明天是那個,實在防不勝防。 金鏈環(huán)不夠,該造一座籠子,將小善關起來,誰也不給瞧。 他轉(zhuǎn)身拉過寶鸞的手,笑容淡淡的,皮笑rou不笑:“不要麻煩姑姑了。你身體不好就在府里養(yǎng)著吧,等以后好了,再去不遲。” 寶鸞暗自嘀咕,她哪里身體不好了?這人關她還不夠,現(xiàn)在還咒她!太無恥了。 長公主立馬說:“身子不好,更要到姑姑那里去修養(yǎng),有姑姑陪,比你一個人在這府上呆著好?!?/br> 話已至此,長公主的意思很明白了,今天不把人帶走是不會罷休的。 班哥也看出來了,因此格外不耐煩。偏偏這時寶鸞從他身后露出腦袋,眼神極其渴望,仿佛外面有仙境。 他知道他不對,但難以控制,只好加倍補償她。任打任罵,只要留他一口氣,怎么折騰都行。 就算長公主今日不來,他本就打算擇個日子帶她出去郊游散散心。可她迫不及待想要離開他,真讓人心痛。 一直沒有出聲的崔玄暉這時突然說:“還是讓小善自己做決定吧?!?/br> 寶鸞自己做決定,答案顯然易見。 離府的時候,寶鸞坐上馬車,班哥立于車下,身后精兵衛(wèi)士,浩浩蕩蕩。 長公主今日帶的人不算少,但若動手,沒有幾分勝算。晉王府出來的人,都是以一敵百的高手。 寶鸞緊張得一顆心都快跳出來,她竟然出來了,連她自己都驚訝。 往外看,一看就看到班哥神情陰暗不明,幽怨的目光死死攫住她,仿佛控訴她讓他傷心,可憐無助似風雨中一只被涼薄主人拋棄的小狗。 寶鸞下意識摸了摸手腕,見客前金鏈環(huán)已經(jīng)取下,但那里似乎還殘留著金鏈環(huán)的痕跡。她努努嘴,可憐的那個是她好吧,他真是顛倒黑白,竟用這樣的眼神控訴她。 這人沒良心的,她才不會心軟!腮幫子鼓起,正要罵兩句,突然班哥的眼神一變,黑黝黝的,嚇人得很。寶鸞手一抖,連忙放下簾子,對剛進車廂的長公主說:“姑姑我們快走?!?/br> 崔府的日子悠閑而平靜。 剛開始幾天,寶鸞還會擔心班哥不知從哪里竄出來,夜晚睡覺都要提著心,時不時看窗戶。怕他突然出現(xiàn)擄走她。 有一天夜晚,晚風呼呼,以為是他來了,大驚失色。趕緊讓侍女出去,不想連累無辜。等了又等,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夜鶯飛過的影子,并不是班哥。 安心之余,又有一些淡淡的煩悶。去找表哥說話,表哥總算沒有對她避而不見。 問表哥:“曾有過心儀的女子嗎?喜歡她時是快樂多一點,還是痛苦多一點?!?/br> 本以為表哥不會理會她,問完就算。沒想到表哥竟然肯被她打擾,停下手底的畫,神情嚴肅,“小善,你喜歡晉王。” 寶鸞誠實說:“我與他歷經(jīng)許多事,已不能用簡單的喜歡和討厭來形容。” 崔玄暉道:“對于我們這樣的人家而言,不討厭足以度日。” 寶鸞笑道:“表哥,原來你這般務實?!?/br> 她湊過去看表哥的畫,他的畫和他的人一樣,溫雅超然,出塵脫俗。 她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對他說:“表哥,小時候我想過要嫁你。還好沒有禍害你?!?/br> 崔玄暉拿筆的手一頓,墨在紙上暈開,一幅畫就自毀了。 寶鸞哎呀一聲挽救來不及,捧著畫甚是可惜:“表哥你也太不小心了?!闭Z氣聽起來有幾分責怪的意思,她立刻解釋:“表哥,我只是可惜這畫……” 話未說完,對上表哥的目光,他神情復雜,似在發(fā)呆,但瞬間的功夫已經(jīng)恢復如常。 寶鸞自覺不妥,連忙轉(zhuǎn)移話題問:“表哥前陣子怎么避著我不見,虧我以為哪里做錯得罪你,傷心了好一會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