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季淮的心一下子便揪起來,他憂心地勸道:“大jiejie,春寒露重,小心著涼啊?!?/br> 季青雀回頭,黑沉沉的眼珠看了他一眼,片刻后,又望回院子里。 季淮便在心里輕輕咦了一聲。 方才那一眼……總感覺與以往不同了。 和心里明白的人說話,不該兜圈子。那是在愚弄別人,也是在愚弄自己。 他想了想,直言道:“大jiejie想見謝世子,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縱使意動,也該先同母親說一聲才是,私下會面,總歸不妥。那日沒能勸住大jiejie,也是我的錯……” 他說了幾句便住口了,季青雀并沒有聽他說話。 季淮略略沉吟,走到窗邊,順著季青雀的目光望過去,院子里梨花如雪,爛漫明亮,不過是司空見慣的景象,并無什么奇異之處,他看了片刻,溫和道:“大jiejie有心事?” “我有什么能幫大jiejie的嗎?” 沒有得到回應,他不急也不惱,立在季青雀身邊,耐心地等她說話。 十二歲的少年身姿挺秀,如一根青竹,任憑風雨也不能催折,小小年紀,卻偏偏有一種可以托付的氣質(zhì)。 季淮和季青珠是同胞姐弟,季青珠天真爛漫,季淮卻聰慧過人,自幼過目不忘,仿佛天生比旁人多生幾個心眼,國子監(jiān)的大儒都說季淮可堪大用,唯一的缺點便是他性格溫吞,做什么都慢吞吞的,經(jīng)常把二姐季青羅這樣的急性子氣的跳腳。 聰明人大多鋒芒畢露,他偏生例外,凡事都周全穩(wěn)重,待家里人更是樣樣妥帖,娘胎里帶出來的恭順仁厚脾氣,孝順母親,景仰父親,怕二jiejie惹事,怕大jiejie吃虧,怕三jiejie太傻,樣樣cao心。 季青雀嫁人,是他高頭大馬一路送嫁到謝府,也是他從來不曾忘記守寡的異母jiejie,年年都雷打不動的往謝府里送東西,一年更豐厚過一年。只是季青雀心里有恨,一次也沒有打開過。 直到他的死訊傳來。 季青雀第一次開了庫房,打開落滿灰塵的箱子,里面都是季淮這些年給她送的東西,大大小小,全部都是按著時節(jié)給她準備的,按著她在家里的喜好,分毫不差。 一鳴驚人的神童,白玉蘭花下為jiejie們作畫的安靜少年,國難當頭臨危受命的御史,從容赴死面不改色的殉城臣子。 臨死還在為她擔憂的,她的弟弟。 燭火搖曳,夏雨鋪天蓋地,季青雀抱著季淮畫給她的家宴游春圖,大哭失聲。 良久之后,連屋里的下人都在心里訝異難道少爺也跟著大小姐一起發(fā)起呆來了,季淮的聲音才溫雅平靜地響起:“那大jiejie好生養(yǎng)病,我便不打擾了?!?/br>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莫說是十二歲,便是活到三十二歲,有這般涵養(yǎng)的人也百里挑一。 季淮被眠雨送到門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季青雀依然靜靜坐在窗下,一動也不動。 到底是什么事呢。他有點擔憂地想,忽然去見謝世子,莫非……是與謝世子的婚事有什么風言風語嗎? 季淮不知道他走后,季青雀一直坐到半夜。 期間眠雨進來,問大小姐要不要點燈,被拒絕后便悄然離去,靜靜合上門。 院子里傳來其他人問眠雨的聲音,只寥寥幾句話,便又回歸靜謐。 空氣里漂浮著若有若無的梨花香,院子里梨花雪白繁茂,月光下如一段水洗的錦緞,在枝頭鋪開。 她十六歲時院里原來是種的這些花木嗎。 謝府以武封爵,不喜這些柔情花草,多種些冬青之類四季常青的草木,季青雀從高樓望下去,無論何時都是同樣的景色。 她以為自己隨著那座伴她十年的高樓一同葬身火海,可是一睜眼卻回到了閨中所住的院落,下人們?nèi)匀粏舅宦?,大小姐?/br> 她怔怔如在夢中,良久之后,猛然起身,下令備車,一片慌亂里,只有那個叫眠雨的丫鬟按她的意思去備好了車馬。 所以眠雨便成了她的大丫鬟。 從前院子里的人和事她早就不記得了,眠雨聽話,那便用眠雨??倸w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死都死過一次,還能有什么事比死更重要。 夜風靜靜拂過院落,草木簌簌,有如低泣。 十年前的夜晚是不是這樣她不記得,但是十年后的夜色卻和今夜無什么差別。 許許多多的夜晚,她就是這樣靜靜聽著風聲,在黑暗里獨自坐到天明。 夜那么靜那么短,那么靜那么長,短的像一瞬間,又長的像一輩子,孤獨絕望,蠶食著她的歲月,蠶食著她的心。 一夜又一夜,靜靜的,想前塵往事,想漫長的余生,該想的,不該想的,什么都想明白了。 她必須嫁,她不能不嫁,天子圣旨已下,季家女貞烈嫻靜,與謝氏子可為良配,錦衣衛(wèi)挎著繡春刀守在門口,季氏上下只能跪謝恩典?;噬虾吞煜氯硕伎粗?,別說是嫁個牌位,便是立刻讓她去死,她也不該有二話。 世家子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錦衣玉食養(yǎng)尊處優(yōu)十幾年,便是為的這一刻。 她明白,她都明白。所以她嫁了。 可是她還是恨。 那孤枕難眠的日子太難熬了,那狹窄四方天井壓的她心慌,那長長短短永無盡頭的夜讓她發(fā)瘋。她想說我還活著我沒死,可是誰在乎呢。沒有人在乎,一切在她嫁人的時候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