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路(科舉) 第104節(jié)
雷茂說到這兒,聲音越來越低:“我們在那兒干了兩年多,一天一天數(shù)著日子過來的,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一道逃了好幾個兄弟,其他的在半道上,就都被抓回去了……” 他的話停在了這里,頭也低了下去,沈伯文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他粗糙的手上落下的水痕。 沈伯文此時只覺得心中有一股火在燒,卻又被自己慣常的冷靜給壓了下去。 但此時他卻有些討厭自己的冷靜,此時此刻,他只想痛痛快快地罵幾句臟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呼了出來,沉聲道:“你說的這些,我都記下了,定然會還你個公道。你好好歇息,有什么事會讓人再來找你。” 他此時已經(jīng)連本官都不想自稱了。 說罷便轉身出了廂房。 閻師爺此時心中又是震驚,又是心痛,又是匪夷所思,種種情緒交織在一塊兒,讓他的臉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安慰了雷茂幾句,便也出了門。 剛出了門,就看見自己這個一貫溫文爾雅,從容不迫的上官,此時面色緊繃,立在院內(nèi)的樹旁,用力地朝著樹干擂了一掌,這棵樹沒那么粗壯,他這一掌下去,甚至有幾片樹葉掉落。 就當閻師爺還在猶豫要不要走上前去的時候,沈伯文閉了閉雙眼,復又睜開時,已經(jīng)恢復了面上的平靜。 雷茂此人所說的是真是假,用最簡單的驗證方法都可以知曉。 他的身份,讓雷老爺子過來就知道了,老人家還算康健,怎么都不會不認識自己的兒子。至于他話中所說那個被私人所開采的銀礦,存在與否,更是一看便知。 但最能讓沈伯文快速冷靜下來的,實則是雷茂此番話中所透露出來的信息量。 見閻師爺慢吞吞地走了過來,沈伯文忽地想起自己方才的動作,心梗了一下,只覺得結合先前雷茂暈過去的事兒,自己恐怕是洗不清了,但此時,他也無心計較這些,等到閻師爺走近之后,道:“按照雷茂所說,軍中應當問題不小。” 那些海盜怎么能來的這么巧,究竟是官府與海盜相勾結,還是干脆直接找了人假扮海盜,沈伯文不得而知,但最后的結果是秦千戶的人來了個黑吃黑,這是一定的,畢竟先前他讓唐闊出去打聽的時候,百姓們都說,海盜被誅滅,甚至尸身都被吊在了刑場上,這是真實存在的事。 閻師爺聞言也沉著臉,“嗯”了一聲,然后才道:“幸虧大人您有所準備,如若不然,咱們就太被動了?!?/br> 沈伯文不置可否,只道:“希望魯師爺那邊一切順利吧?!?/br> …… 晌午時分,閻府的大門忽然被敲響,看門的下人打開門之后,忙將來人迎了進來,口中還對身后的人道:“趕緊去跟夫人說一聲,沈夫人來訪?!?/br> 他們兩家人是一道來的興化,閻家的下人自然認得沈大人家的夫人。 自己則是關上門之后,引著周如玉往后院兒走去。 走到半道上,迎面碰上了葛mama,她對周如玉行了個福禮,才道:“見過沈夫人,我家夫人請您去書房一敘。” 周如玉心中了然,謝過引路的門房,便帶著唐晴跟著葛mama一道過去了。 進了書房的門,沈伯文起身來迎她,閻師爺也同她見禮。 周如玉客氣地回禮,落座之后,便道:“早上我讓晴娘和靈慧借口出去買菜,在附近躲好盯著老金,后來一路跟著他,發(fā)現(xiàn)他去了燕塘巷的一所宅子里,打聽了一番,那座宅子的主人是一個姓孫的行商?!?/br> 不需要沈伯文他們細問,她便幾句將這件事說得清清楚楚。 原來她借口過來找閻夫人閑聊,實則是過來給沈伯文送消息的。 倒是讓閻師爺對這位沈夫人有些刮目相看了,先前大人說要把盯著老金這件事交給夫人,他還有點兒不太信任,現(xiàn)在看來,大人還是有識人之明的。 沈伯文謝過自家娘子,然后將雷茂方才說的話都告知于她。 他話音落下之后,周如玉許久沒有說話,她滿心已經(jīng)被震驚所填滿了,雙手氣得發(fā)抖,“他們怎么能,怎么能……” 把活人變成消失的人,這樣的事,實在是聞所未聞,匪夷所思! 沈伯文安靜地等她情緒平靜下來,才接著道:“娘子,雷家的事,我先前跟你說過,你還記得嗎?” 周如玉怎么會不記得,尤其是今天聽過這件事之后。 于是她點了點頭,不等沈伯文主動說,她便抬起頭問他:“是不是要我多去探望他們一家人?就以通判夫人的身份?!?/br> 沈伯文稍顯訝異,但還是點了點頭,欣喜與自家娘子與自己心意相通。 “好?!敝苋缬窈敛华q豫地答應了下來,開始計劃了起來:“我今日下午就過去,正好我也想見見相公你先前所說的那位老人家和小娘子?!?/br> 說到這兒,她的情緒忽然有些低落:“就當是暫且替那位看望家人吧。” 雖然自家相公與閻師爺都沒有明說,但她心里也清楚,雷茂還活著并且逃出來的這件事,定然是不能暴露出去的,哪怕是對著雷老爺子和雷小娘子,也需要暫且保密。 旁邊坐著的閻師爺聽他們兩三下定了接下來引蛇出洞的計劃,終于忍不住面露擔憂地道:“夫人這般以身涉險,不太安全吧?” 沈伯文頓了頓,才道:“不必擔心,他們此時當我在福州府,就算我家娘子有什么動作,也不會太過緊張,頂多只是派人盯著。” 說到這兒,他又道:“況且,后日早上,魯師爺與玨哥兒便能到達福州,方指揮使那邊接到信,保護的人手便不成問題了?!?/br> 這番話說完,閻師爺才放下心來。 至于周如玉,她看著沈伯文笑了笑,并不覺得自己是在做什么危險的事,不過是看望老人罷了,堂堂正正地帶著人過去,光明正大地回來,這樣一來,他們頂多是覺得自己這個通判夫人是想在百姓面前做什么面子活兒,不會聯(lián)想到別的。 沈伯文卻在想著鎮(zhèn)受災福州的福建布政司衛(wèi)所的方指揮使——方凱。 自己上任之前,景德帝又將他叫過去談過一次話,那次談話中透露了不少訊息,比如這位方指揮使,便是景德帝的親信,興化府的銀礦有問題,還是方凱最先察覺到的,但自己沒有權限去查,只好秘密報給景德帝。 沈伯文將自家娘子送到書房外,道別時,他輕聲道了句:“辛苦娘子了。” 周如玉溫柔地看向他,搖了搖頭,柔聲道:“不辛苦,能幫上相公,能幫上百姓們就好。” 目送她帶著下人離開,沈伯文半晌沒有回到房中,站在廊檐下,思考著前幾日的計劃。 他以自己帶著兒子去紫陽書院為借口,實則是安排魯師爺帶著自己的親筆信去拜訪方指揮使,信中還有自己私章與通判官印所蓋的印記。 而信中所述內(nèi)容再簡單不過——向方指揮使借幾個人。 他在寫信的時候,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這邊人手不足,尤其缺身手利落的人,做什么事都沒那么方便,束手束腳的,還要擔心自己和屬下以及他們各自家人的安危。 畢竟在興化,自己才是外來者。 就像是現(xiàn)在自己僅知秦千戶不妥,但在這偌大的興化府,卻不知道還有沒有旁人同他勾結。 沈伯文抬起眸子,看一只黑色野貓從墻上路過,心道:不,一定有旁人同他勾結。 如若不然,單憑他一個武將,做不了這么多的事,也瞞不了這么嚴實。 …… 就在雷茂的傷勢逐漸好轉,周如玉在三天內(nèi)往雷家去了兩趟,并且與雷金鳳這個小娘子很是投緣的時候,魯師爺也幸不辱命,帶著沈玨與方指揮使給的幾個身手不錯的手下回到了興化府城。 兩廂都準備得差不多了,雷茂便自告奮勇地要領著他們?nèi)ツ菐滋幩降V附近觀望。 沈伯文自是無不可。 不過在臨出發(fā)之前,雷茂滿臉誠懇地對著他道了一聲謝:“草民多謝大人。” 通過閻夫人,他已經(jīng)知道了沈夫人替自己去探望家人的事了,如今已是滿心感激。 還懸在心弦上的事只剩一件——那便是將兄弟們救出來。 坐在馬車上的時候,他又不自覺地緊張起來,對沈伯文道:“大人,您到時候千萬別靠近了,在遠處看看就行,千萬要小心?!?/br> 沈伯文知道他的緊張從何而來,因為據(jù)他所說,這些私自開采銀礦的地方,聚集了千余人,若是不小心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那些心狠手辣之徒,說不定會一不做二不休,將自己這些人都干掉。 到時候哪怕是有方指揮使派來的這幾個好手保護,也不一定能跑得掉。 沈伯文自然心里清楚,若是真的聚集了千余人,定然要靠數(shù)量差不多人,才能剿滅這些人。 不過自己這次過來,也只是確認一番雷茂所言是真是假,畢竟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在景德帝的密旨當中,自己才是那個做決定的,方指揮使則是起著輔助的作用。 因而他定要親眼見到,才能決定他們接下來的計劃。 第九十二章 仙庸山, 東北邊的一座礦場中。 入口前的一小片空地,平日里是用來放飯的地方,然而今日, 空地中間卻立著幾根長桿,而每根桿子上面,都掛著一個低垂著頭一動不動, 不知道是活著還是死了的人。 被擄來的礦工們正在排著隊等飯,大鍋就放在吊著人的長桿下面。 鍋里的米湯清的能照出人影來, 都不用拿筷子攪和,都看得出里面沒有幾粒米,一口喝下去跟喝水沒什么區(qū)別, 兩個咽下去能把人嗓子割到的糙餅子就是最主要能頂餓的東西了,至于菜?前些日子還有,這兩天沒了。 但饒是如此,這些衣衫襤褸的人們也不敢說什么,一個個老老實實地排著隊,想抗議?等著挨鞭子吧。 “都抬頭看看, 別光顧著吃啊, 看看上頭吊著的這幾個小畜生, 好好記住,就是他們想著逃跑, 才讓錢老爺發(fā)了火,減了你們這些日子的飯食?!?/br> 手里握著鞭子的看守人就站在鍋邊上,陰沉著臉, 聲音倒是不大, 但在這一片噤若寒蟬的氣氛當中, 卻格外的清晰。 鞭子現(xiàn)在不是展開的, 而是在他手上繞了幾圈。 他說完這些話,底下排隊領飯的礦工們有的依舊低著頭不敢抬起來看,而抬起頭的那些人們,反應也各不相同,有的以一種厭惡的眼神看向長桿上吊著的人們,有的眼中卻盡是冷漠,仿佛上面吊著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前幾日還在跟他們一道挖礦的隊友,而是幾塊臘rou一般。 而不敢抬頭看的人里,也不光都是膽子小,不敢看的,真正心有不忍,甚至對這個看守恨之入骨的,也默默低著頭。 姜大郎死死咬著牙關,緊握著手里的破碗,不敢抬起頭,生怕自己仇恨的目光被發(fā)現(xiàn),不能偷偷照顧牛二哥他們…… 這該死的! 把牛二哥他們抓回來,吊起來暴曬還不夠,每天就喂點水,一星半點兒的吃食都不給,如若不是在長桿底下看管的這人是個老醉鬼,大半夜的偷偷出去喝酒,自己這幾個人都找不到機會給牛二哥他們喂點吃的。 現(xiàn)在又克扣他們的飯食,還把原因都推在牛二哥他們逃跑上面。 姜大郎氣得心顫,嘴唇也抿成了一條直線,這招太毒了,在這礦場中,他們都要是干苦力活兒的,就指著中午這一頓飯,以前好說歹說,還能吃個七八分飽,畢竟吃少了也沒力氣干活,現(xiàn)在呢?一碗清水樣式的米湯,兩個巴掌大的小餅子,哪個青壯年能吃飽? 就這么餓了兩天肚子,他周圍的工友們,就從一開始對牛二哥他們的同情,憐憫,變成了今日的漠不關心,甚至埋怨,憎惡…… 可偏偏那個拿著鞭子的惡人還沒完,他繞著他們這些人走了一圈,滿意地看著他們大部分人的神情,又清了清嗓子,聲音大了些:“要是有人知道,還有誰是牛二郎和雷大郎他們的同伙,或者知道他們一開始的計劃,就過來找我,能領一個rou夾饃。” 人群中頓時躁動起來,姜大郎痛苦地閉上了眼。 同時心生絕望的,還有人群中的另外幾個人。 “大人!我知道!姓左的也是跟他們一伙兒的,我看見過他們在東邊林子那兒說話!” 一道因為太過激動甚至破了音的聲音從人群中響起。 看守聞言,笑了兩聲,滿意地把這人叫了出來,親手把一個rou夾饃遞到他手里:“不錯,吃罷。” 那人連道了幾聲謝謝大人,隨即頓時狼吞虎咽起來,好幾天沒吃飽,現(xiàn)在聞見這rou味兒,口水都要下來了。 他一邊吃一邊想,在這兒就要吃完,以免帶回去被同屋的人搶了,現(xiàn)在吃到肚子里就安心了。 跟他說完話,看守立馬就變了臉,瞇著眼睛招來幾個手下,“哪個是姓左的,給我抓起來!” 半晌后,人們連推帶搡地推出來一個身量頗高,體型卻瘦的漢子。 與告密者完全不同的是,他看著看守的眼神沒有一絲害怕,平靜極了,他走到看守跟前,只說了一句話:“我就是左宏吉?!?/br> 可不知是這句話,還是他平靜的眼神,亦或是他說話的語氣,頓時激怒了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