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大家看到，她駐足在原地，慢慢站直了身體，脫去最外面的破爛罩衫，再從乾坤袋里掏了一件新的衣衫出來，不慌不忙換上，甚至重新梳妝一番，正了正頰側(cè)的珠翠，這才重新微提衣裙，向上一階。

    第三百一十二階。

    崔陽妙早已站在了第一百階處，她看到虞絨絨此番作態(tài)，眼中有些愕然，卻倏而忍不住笑出了聲。

    一旁的紀(jì)時韻有些氣喘吁吁，她登上來的速度比紀(jì)時睿要慢很多，此刻才剛剛落腳，便聽見了崔陽妙的笑聲，不免有些不解，再順著她的目光看到虞絨絨此番，更加不解，不由得問道：“這種時候……還依然要在意外貌嗎？”

    “外貌？你覺得是什么外貌？”崔陽妙問道。

    紀(jì)時韻想了想，道：“別人……是怎么看她的？比如，是否會覺得剛才她的樣子過于狼狽？”

    “不瞞你說，我曾經(jīng)也對她的這種做派嗤之以鼻，甚至冷嘲熱諷過。我覺得她吃不了苦，惺惺作態(tài)，既然如此在意，趕快滾回家去做自己的世家大小姐?！贝揸柮钚χ鴵u了搖頭：“但你看，在乎別人怎么看她，是為悅?cè)硕荨６呀?jīng)站在了那么高、高到所有人都只能看見她的背影，而她卻不會再回頭看一眼的地方，卻依然如此?！?/br>
    崔陽妙頓了頓，再繼續(xù)道：“所以很顯然，她這樣，只為悅己?！?/br>
    第31章

    化了雪原上的雪，再向前，當(dāng)然就會遇見江流湖泊。

    所以虞絨絨又一步落下時，聽到了身邊的水聲，再看到川流不息，匯入了面前的一汪湖泊。

    湖光山色，湖邊有叢林，甚至可以聽到蛙鳴陣陣，見到小鹿從林中探頭，偶見生人，有些驚慌地轉(zhuǎn)身便跑，驚擾一池夜色。

    月色很好，小鹿很好，湖中的荷花綠葉也很好。

    但虞絨絨覺得自己不太好。

    雖然和傅時畫在一起的時候，她勉強(qiáng)算是可以直面不渡湖了，但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的那種恐懼又浮現(xiàn)了上來。

    要她面不改色地踩著這樣的湖泊前進(jìn)，實(shí)在是太難了。

    所以她又一次停住了腳步。

    她試著閉眼，識海里也確實(shí)有些符線，但那些線凌亂不堪，根本無法像是在雪原中那般，找到一個可以撥動的點(diǎn)。

    所以她只能走到湖邊，駐足在自己身前的那一艘獨(dú)木舟上。

    蛙鳴蟬鳴聲聲入耳，月色朗朗，疲憊的少女站在湖邊沉默了很長時間，眼睛閉了又睜。

    她在說服自己。

    說服自己坐上那艘小船，渡過這一面湖泊。

    可湖泊一眼望去好似沒有盡頭，湖面綢濃仿佛被卷落便會重新暗無天日。

    最關(guān)鍵的是，她不信自己上船后，真的能安然無恙地穿梭至彼岸。

    于是在她眼里，湖泊變成了汪洋，水面好似即將吞噬她的巨口，而那艘船，便仿佛引誘她前往不歸之地的某種誘惑。

    但就像她必須也只能登云梯一樣，她別無所選。

    她頓了又頓，停了又停，在山崖邊巴望的六師弟緊張地看著時間的流逝，不明白她遇見了什么幻境，卻因?yàn)樗樕系纳裆挥傻媚罅税押埂?/br>
    直到虞絨絨終于還是一步踏上了船。

    船很窄，很不穩(wěn)，剛剛只夠一個人乘坐。船沒有槳，她才坐在上面，就開始自己前行，幾乎是眨眼間就完全進(jìn)入了湖水中。

    虞絨絨若有所感，回頭看了一眼。

    果然來路也已經(jīng)被湖水淹沒，所以她的四面八方都變成了這樣的水。

    水中很靜，蛙鳴在她的觸碰到船的一瞬間便消失，天地之間安靜到她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

    最靜的時候，自己本身的一切就會被無限放大。

    所以此前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那種來自道脈的啃噬般的痛與癢都一并冒了出來，她再一次地想要抓撓自己的肌膚，但她的理智告訴自己不能，所以她握緊雙拳，努力地抑制住自己手指的沖動，直至指甲沒入掌心，再掐出一手鮮血。

    啃噬的聲音越來越大，虞絨絨猛地從那種放大的感官知覺中驚醒，再聳然一驚。

    ……等等，感知，怎么會有聲音。

    她倏而睜眼，看向自己搭乘的小舟兩側(cè)。

    舟下湖中，不知何時聚滿了樣式奇特的魚，那些魚長著過分鋒利的牙齒，正在啃噬她乘坐的獨(dú)木舟！

    虞絨絨飛快俯身，一手撫過，木舟四壁已經(jīng)多了四五張符，再握筆將幾張符連成一線，于是舟身前行的速度倏而變快，她伸手掏符，掏到一半，卻見魚群中突然有一只身形是其他怪魚三倍大小的魚躍然而起，向著她的面門而來！

    這仿佛是某種信號。

    散霜筆劃破空氣，勾勒出帶著劍氣的符意。

    此前與紀(jì)時韻論道時，過渡使用淵兮的劍氣在她眼中無異于某種嚴(yán)重作弊，所以她只將劍氣控制在了一種微妙的程度，讓她稀薄的道元得以連綿成一線。

    但此時此刻，她當(dāng)然不必太過注重這些細(xì)節(jié)。

    所以劍氣濃郁，符意淋漓。

    怪魚被劍氣從中割成兩半，劍氣再帶著符意擴(kuò)散到其他一并躍起向船身發(fā)起攻擊的魚身，密密麻麻的碎魚落入水中，血色染紅了這一整片水域，船行的前方卻依然不見盡頭。

    木舟四壁越來越薄，縱使虞絨絨已經(jīng)殺得夠快，筆下出符已經(jīng)夠多，但縱使一只魚只能觸碰到木舟一瞬，如此多的數(shù)量，也足以終于在木舟上啄出一個洞來。

    水開始滲入舟中。

    這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感覺。

    虞絨絨只能一邊應(yīng)對那些不斷撲殺的怪魚，一邊眼睜睜地看著水注入舟中，沒過她的腳底，她的膝蓋，最后再將她徹底吞噬。

    是那種……過分熟悉的溺斃感。

    這或許是所有的恐懼中，虞絨絨最怕的一種。

    但水淹沒過口鼻的剎那，她卻沒有閉上眼。

    她看著湖水，看著獨(dú)木舟的墜入，看著無數(shù)怪魚鋪天蓋地般向她涌來，她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周身的痛，究竟來自體內(nèi)道脈被啃噬，還是那些怪魚落在自己身上的尖牙。

    既然這是一種必然，虞絨絨除了溺入其中，別無選擇。

    黑暗。

    近乎永無止境的黑暗與下沉。

    黑暗與水聲占據(jù)了她的所有感知，她仿佛在這一瞬間回到了不渡湖底的監(jiān)獄，這樣的溺水讓她開始思考和懷疑，是否自己如此拼命努力的盡頭，依然是一無所有，路歸原點(diǎn)。

    有那么幾個瞬間，她幾乎有點(diǎn)放棄抵抗，全身都徹底僵硬了起來，縱使是此前雪原的極寒，也未曾讓她如此刻這般麻木。

    但這樣的麻木之后，倏而升起的，是憤怒。

    還來？又來？？

    虞絨絨覺得自己的胸口有怒火在燃燒。

    她都已經(jīng)經(jīng)受過一次了，為什么還要再來一遍？

    有意思嗎？

    看到她這樣的麻木與驚恐，有意思嗎？

    ……有病嗎？？

    喜歡挖掘別人心里最深的恐懼，再加以放大和復(fù)制，有病嗎？！

    這樣的怒意席卷了她的全身，像是將她整個人都徹底點(diǎn)燃，再融化了她身體的僵硬。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聲音在問她。

    那道聲音像是耿班師，像是棋局中的臭棋簍老頭，像是衛(wèi)長老，也像是無數(shù)她曾經(jīng)只遠(yuǎn)遠(yuǎn)見過一眼的長老與閣主。

    他們一起看向她，給予她無上的壓迫，再一并齊齊喝問道。

    “你——為何要登云梯？”

    她為什么要登云梯？

    不是為了所謂上了云梯便可入小樓的傳聞，不是為了那份小樓弟子神秘?zé)o上的榮耀，也無所謂要向什么人證明什么。她登云梯，從來都只是為了一件事——

    虞絨絨猛地睜開眼睛，一字一頓道：“我登云梯，只為——逆天改命！”

    話音落時，她猛地伸出手，劃在了湖中的某個虛無的位置。

    近乎閃亮的符意從她手中乍現(xiàn)，符中的劍光幾乎照亮了這片黑暗，她怒火沖天地擰著眉頭，卻終于看出了這一汪湖泊、這一隅環(huán)境的真實(shí)意圖所在。

    既然看穿，便如棋局得解。

    她最深的恐懼就在這里，而她既然敢走入這片恐懼，就敢用自己的手將這樣的恐懼徹底撕碎——！

    湖底的水色濃稠，然而卻在被劍光點(diǎn)燃照亮的剎那倏而凝滯，再好似一張被刀劃開了一道的巨大幕布，終于露出了這樣巨大湖泊幕布之下的景象！

    布后面是云梯，是雷光交織，電閃雷鳴的云梯。

    云梯有九百九十九階，虞絨絨過中閣，出雪原，撕湖泊，終于走過了一半的階梯，再入轟然雷霆。

    衛(wèi)長老在她走過一百階的時候，曾經(jīng)與她說過，若要逆天改命，便會天打雷劈。

    她撕開了自己最深的恐懼，說出了自己最真實(shí)的想法，所以天雷落下，只為懲罰這樣不知好歹、不服天道之人！

    烏云漫卷，遮天蔽日，天地轟然，虞絨絨再換了一件干凈整潔罩衫，施施然踏入雷霆破碎之中。

    云梯既然黑云籠罩，天虞山脈上下當(dāng)然不可能幸免。

    那樣的黑云喚醒了許多回憶，也喚醒了所有修道之人內(nèi)心最深的、對雷霆和黑暗的恐懼。

    修道，修的是順天道，順天意，一步踏錯，步步逆天，才會遇見雷劫。

    修煉魔功之人才會招致天地轟然，逆天改命之人才會有如此天地浩劫。

    劃過的閃電照亮了無數(shù)人的臉龐，亮起再滅的無數(shù)須臾里，有人驚懼發(fā)抖，有人腿腳微軟卻兀自強(qiáng)撐，有人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也有人的眼中已經(jīng)蓄滿了淚水。

    云梯入口之外的密林之中，一輛看起來格外寬大奢華的馬車不知已經(jīng)在哪里停了多久。

    一個圓頭圓腦的小胖子從車廂里爬了出來，怔然看著不遠(yuǎn)處的雷光落下，輕輕吸了吸鼻涕。

    一只手落在了小胖子的肩頭，輕輕拍了拍，正要說什么，一道輕斥已經(jīng)從車廂里響了起來：“你們兩個，哭什么哭？！那是她自己選的路，活該她被雷劈！她就算是跪著也要走完！”

    虞丸丸憋住自己的淚意，心道如果娘你的聲音里沒有那么多顫抖，這句話可能還可信一點(diǎn)。

    虞父落在虞丸丸肩頭的手慢慢收緊，從他們這里看過去，幾乎只能看到一個少女的剪影，但只要那道影子還在，對他們來說，便已經(jīng)是極大的安慰。

    天雷落下，浩大悍然，虞絨絨再次掏出了那口實(shí)在好用的大黑鍋蓋，在心底第無數(shù)次感謝了一番傅時畫，然后將鍋蓋頂在了頭上。

    前一次她取鍋蓋出來的時候，是在幻境之中，無人看清她手中是什么，但這一次，天上天下，無數(shù)人都怔然驚愕地看著她手中的東西，再看著雷霆驟落其上，卻好似打不穿那一層黑色的厚重。

    六師弟張望了半天，終于倒吸一口冷氣：“大師兄居然把大鍋蓋送給了她，那不是他最心愛的寶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