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昏眼花地在宿舍里呆了一天，肚子又開始唱空城計的時候，他終于起身套上棉襖去食堂吃飯。

    剛趿拉著布鞋，踢踢踏踏地下了一樓的樓梯，常云海迎面就碰上了一個燙了大波浪發(fā)型的女同志。

    “小常，你補考復(fù)習(xí)得怎么樣了？”袁梅見他眼睛下面掛著兩個黑眼圈，就知道這家伙肯定悶在宿舍里一天。

    “還，還行吧?！背Ｔ坪３蛑且活^大波浪，還有些愣神，過了好幾秒才摸著下巴問，“小袁，你咋打扮成這樣呢？”

    袁梅在頭發(fā)上捋了捋問：“不好看？”

    “也不是?！背Ｔ坪Ｇ埔谎廴思覠ㄈ灰恍碌拇虬?，再看看自己腳上的破布鞋，腳指頭不自在地在布鞋里摳了兩下說，“冷不丁一看，還怪不習(xí)慣的?！?/br>
    袁梅笑了笑說：“嗯，我只是在放假的時候才這樣打扮一下，這不是要回老家過年了嘛，新年新氣象，除了學(xué)習(xí)上的進步，也得讓親戚們看看我在其他方面的進步吧？”

    “挺好挺好，呵呵?！背Ｔ坪Ｔ~窮地笑笑，把飯盒往棉襖里一揣，招呼道，“我先去打飯了??！一天沒正經(jīng)吃飯了，餓得前胸貼后背的?！?/br>
    袁梅攔住他說：“不用去了，我剛從食堂回來，只剩一些菜葉子，連個饅頭都沒有。”

    “啊?！背Ｔ坪Ｃ亲诱f，“那算了，我回去用暖水壺悶個掛面對付一口吧?！?/br>
    “我也沒吃晚飯呢，回宿舍放個東西，就去學(xué)校對面的國營飯店吃碗面?！痹房匆谎凼直?，邀請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常云海猶豫了一瞬，便點頭說：“那你把《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xué)的終結(jié)》的筆記借我看看吧。宋恂的筆記都是跳著記的，我都看不懂?！?/br>
    “行啊，走吧?！?/br>
    *

    宋恂忙完了黨校的工作，終于趕在晚上十點前趕回了家。

    兩個兒子已經(jīng)帶著他們的小兄弟二黑入睡了，宋恂看過兒子們，便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間。

    然而，甫一推開房門，他就瞥見有個陌生女人正垂著腦袋坐在書桌前看書。

    宋恂下意識后退關(guān)門，然后確認(rèn)了一下房門的位置。

    是他的房間沒錯啊……

    難道家里來客人了？但是對方穿的好像是他媳婦的睡衣……

    他試探地在門上敲了敲，隨后房門便被人從里面一把拉開了。

    項小羽頂著一頭招搖的小碎卷站在門里。

    宋恂：“……”

    他睨著媳婦的新發(fā)型，失語半晌才找回聲音問：“怎么突然換發(fā)型了？我還以為咱們屋里進了陌生人。”

    “我這不是積極響應(yīng)上級號召嘛！解放思想，從頭開始！”項小羽將人拉進來，關(guān)門落鎖。

    宋恂被逗樂，看著她的小卷毛，笑得停不下來。

    項小羽之前扎麻花辮的時候，每天晚上將頭發(fā)散開以后也是卷發(fā)。她的頭發(fā)絲細(xì)軟，而且濃密，披散開便像海藻一樣。

    這回直發(fā)被燙成了羊毛卷，長度只到胸口的位置，劉海也是卷曲的，整體效果頗有異域風(fēng)情。

    “你笑什么呢？我這個發(fā)型怎么樣？好看吧？”項小羽見他一直在笑，有點不樂意了。

    到底在笑剛剛的話，還是笑她的新發(fā)型？

    或者兩者皆有？

    宋恂不愧是宋吉安的親爹，父子倆說出來的話簡直如出一轍，只不過宋恂的話里難得地帶著點成年人的輕佻，“挺好看的，像外國小妞。”

    聞言，項小羽立馬瞇著眼睛樂開了，又在他手臂上輕錘一下抱怨道：“既然好看，你還笑什么？”

    宋恂繼續(xù)笑，沒給出什么解釋。

    被他笑得心里毛毛的，項小羽揪住他的襯衫前襟，兇巴巴地問：“你怎么還笑？一看你這個笑就是不懷好意！不許笑了！再笑我就親你啦？”

    宋恂不受她的威脅，欺身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我現(xiàn)在是外國小妞了！不許耍流氓！”項小羽開始拿喬，用手背擋住嘴唇說，“你先跟我說說，到底在笑什么呢？”

    宋恂挑起一撮她的卷卷毛繞在手指上，隨口糊弄道：“你從小毛變成小卷毛了！”

    項小羽不信，狐疑地將人死死盯住。

    媳婦越來越不好唬弄了，宋恂輕咳一聲。

    “你這發(fā)型換得太突然了，都沒留給我一些準(zhǔn)備時間，對你來說只是換個發(fā)型，但是對我來說吧，就像……”宋恂湊近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個字。

    “那你娶了我可真是占了大便宜了！”項小羽有點想笑又憋了回去，一把將人推到身后的床上，趴在他胸口上戳了戳，“來來來，我今天再讓小宋同志做一回新郎！”

    ……

    ……

    次日清早，宋恂醒來的時候，項小羽已經(jīng)去隔壁房間找孩子們玩了。

    他靠在床頭發(fā)了會兒呆，起床時正好瞟見了書桌上的一個藍(lán)色塑料皮筆記本。

    這是他們夫妻共用的那個日記本，自打那年他過完生日后，一起寫交換日記的習(xí)慣就保留了下來。

    倒也不用天天寫，偶爾想起來了，才會寫上幾筆。最頻繁的時候能連續(xù)寫上大半個月，但是這兩年他們夫妻聚少離多，有時候兩三個月才會交換一次。

    所以，在分離的日子里，這個本子落在誰的手里，誰就要多記錄一些。

    今天這個本子被擺在明面上，明顯是項小羽寫過后，特意留在原地讓他看到的。

    宋恂將本子翻到最新的一頁，果然，有項小羽今早剛寫的日記。

    內(nèi)容簡短，只有簡簡單單一句話，然而，濃烈的調(diào)侃意味卻撲面而來——

    “宋恂同志，二婚的感覺怎么樣呀？”

    宋恂捧著本子笑了，回想她那一頭蓬松的卷卷毛，拾起旁邊的鋼筆，也簡短地回道：

    “萬變不離其宗?！?/br>
    第158章

    春節(jié)將至, 又到了各家主婦集體準(zhǔn)備年貨的時間。

    苗玉蘭與大兒媳一人挑著一副扁擔(dān)，從自家院子里走出來。

    “娘，大集上那么多人，咱們就這樣挑著擔(dān)子去, 能行嗎？”牛雪梅想到一會兒要干的事就心下惴惴。

    “你跟緊我就行, 大集上人擠人, 誰也認(rèn)不出來咱倆。”苗玉蘭又伸手拉了一下圍在頭上的頭巾, 提醒道，“你也把圍巾往上拉一拉，人那么多, 咱倆這點東西，一會兒就能賣完。賣了就趕緊回來，沒人能抓住咱們！”

    聽婆婆用到“抓”這個字眼, 牛雪梅心里一突, 腿腳都有點發(fā)軟，商量道：“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這些東西留著自己吃，或者送給大妹小妹也行啊！”

    她開始后悔前天的多嘴了。

    原本她是在縣委托兒所當(dāng)阿姨的, 負(fù)責(zé)給教室打掃衛(wèi)生，幫廚房洗菜, 給孩子們喂飯，換個尿布衣裳什么的。這對她來說是個挺輕松的活, 不但每月有二十多塊的工資，還能順便在托兒所看著自家閨女, 真是一舉多得的好工作。

    然而, 這兩年全省范圍內(nèi)都在清退臨時工, 縣市的機關(guān)托兒所和幼兒園屬于超編重災(zāi)區(qū), 今年就輪到了他們。

    縣委的好多干部家屬都在里面工作, 牛雪梅也是其中一個。

    她當(dāng)初是被宋恂推薦過去的，宋恂調(diào)走以后還有苗利民這個三舅在，所以她在這里一干就是三四年。

    因著是沾了親戚的光才得到的工作，她對待這份工作可以說是矜矜業(yè)業(yè)了。

    早中晚各拖一遍地板，洗菜也格外認(rèn)真，自從她負(fù)責(zé)洗菜，小朋友再也沒說過青菜牙磣。

    只不過，別的家屬都是正式工，她是農(nóng)村戶口，只能當(dāng)個臨時工。

    上面要求托兒所精簡人員節(jié)省開支，她就是第一批被精簡掉的那類人員。

    托兒所里的老師和阿姨幾乎都是大院里的家屬，大家都彼此盯著呢，苗利民在政策面前也不敢明晃晃的徇私，只好讓她先回家待業(yè)。

    要是有別的工作，回頭再介紹給她。

    眼瞅著就要過年了，牛雪梅卻丟了工作，這種事擱在誰身上都得郁悶一陣子。

    沒有了每月的固定收入，她心里不踏實。正好過年前這半個月，公社里又組織起了大集，她發(fā)現(xiàn)隊里不少社員都偷偷挑著擔(dān)子去大集上賣東西，便將這件事說給了婆婆。

    婆媳倆一合計，把家里存下來的干海貨和吃不完的海鮮零嘴劃拉了一些，打算去大集上賺點零花錢。

    可是，真的邁出了這一步，牛雪梅又有些害怕，投機倒把可是重罪，萬一真被抓了，她們就真的得不償失了！

    苗玉蘭沒有兒媳婦的那些顧慮，挑著扁擔(dān)低聲說：“給小鴻和小毛的我都已經(jīng)提前準(zhǔn)備出來了，這些就是多余的。你跟緊我就行，保準(zhǔn)抓不住咱們！”

    “要是被抓住了，會不會連累我爹??？我聽說上面想讓他去公社當(dāng)干部呢！”

    “他都多大歲數(shù)了！當(dāng)不了幾年干部就得退休，誰用他呀！”苗玉蘭搖頭，“再說，他又沒啥文化，那會兒寫個海帶養(yǎng)殖基地的申請報告還得人家小宋幫忙呢！你就放心吧，即便被抓了，我也有應(yīng)對的法子，肯定沒問題！”

    牛雪梅對婆婆向來是很信服的，畢竟人家是在縣里戴過紅袖箍的老太太。

    既然婆婆已經(jīng)拍了胸脯，她便也只能咬牙跟上了。

    今年的大集還是在榮盛糕點廠附近的那條街上，規(guī)模比前幾年要大一些，供銷社、糧店、菜站、糕點廠、各個國營飯店的正規(guī)攤位都排在前面，另有一些零散的攤位墜在后面。

    后面這些人都與苗玉蘭婆媳一樣，挑著扁擔(dān)，用頭巾將臉裹住，恨不得只露出一雙眼睛。

    苗玉蘭在眾人的扁擔(dān)筐里挨個瞧了瞧后，在幾個賣青菜海帶和雞蛋的攤子中間，搶了一個位置。

    “嬸兒，那邊有大把的地方呢，你們?nèi)ツ沁厗h?！辟u雞蛋的年輕小伙見她們緊挨著自己，不太樂意。

    “一看你就是年輕人沒經(jīng)驗，咱們這一片都零散分開，各賣各的太冷清了，人家趕大集的人都不愿意往這邊來。咱們湊在一起才熱鬧呀！”苗玉蘭將筐子里的干海貨拿出來，擺在筐蓋上。

    她的海貨收拾得干凈，用草繩扎成一捆一捆的，每捆一斤左右，不一會兒就吸引來了幾個人。

    “大娘，你沒有鮮魚呀？”有個挺圓潤的小姑娘見她們這里有海貨，徑直走過來。

    “鮮魚沒有，那都是國家統(tǒng)購的，我們也不敢賣呀！”苗玉蘭指指兒媳婦的筐子說，“有烤魚片、墨魚仔、烤蝦干，瑤水村牌烤魚片你吃過吧？我家這個就是按照那個口味做的?！?/br>
    小姑娘接過她遞來的烤魚片嘗了嘗，問：“大娘，你這個魚片怎么賣?。俊?/br>
    “四塊錢一斤，可以混著買，也可以單獨買。我們都在家包好了，一包就是一斤的?！?/br>
    “這么貴??？”

    牛雪梅解釋道：“我們這種魚片沒什么水分，十多斤魚才能出一斤烤魚片，你算算市面上最便宜的魚多少錢一斤？地區(qū)的南陽菜市場里，也賣這種烤魚片，人家賣六塊錢一斤呢！”

    “那你們怎么賣這么便宜？”

    婆媳倆呵呵笑，作出一個“你懂的”眼神。

    菜場里的魚片是從海味品加工廠進的貨，中間要轉(zhuǎn)兩三手，他們這個都是漁家自己做的，除了鹽和糖花點錢，其他原材料基本不要錢，賣多少錢都有得賺。

    小姑娘將幾種零食挨個嘗了嘗，最后連價都沒還，痛快地拎走了三包混合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