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故意咳嗽了一聲。

    李弗襄滿心滿眼只有高悅行，并沒有理睬，他各種比劃，所表達的亂七八糟的意思，可以簡而概括為一句話——“許久不見，甚是想念?！?/br>
    高悅行碰了碰他的小手指，很是親昵的表示了同樣的情緒。

    皇上坐不住了，終于放下自己的矜持，主動向高悅行請教：“他在說什么？”

    原來皇上看不懂啞語。

    高悅行眨了眨眼，臉上掛出一副懵懂的表情，違心道：“臣女也不知道。”見皇上有些失望，于是頓了頓，補充一句：“但是他很高興。”

    “高興。”

    皇上念在嘴里，反復琢磨這兩個字，他招手讓高悅行上前。

    高悅行不怕他，提著裙裳，一步步走向高位，銅制的小狐貍吊墜在頸上一蕩一蕩，等到她走到近前，皇上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看到了。

    正如高悅行所算計。

    皇帝眼里明滅不定，更有一抹堪稱痛苦的神色沉了下去。

    痛苦也沒能打消皇帝的疑心，他眼中盯著那掛墜，口中卻問道：“小丫頭，你進宮才不過月余，和他的交情倒是很深？”

    高悅行目光澄明，坦蕩蕩地回答道：“臣女與他，一見如故罷了。”

    皇上不再追問什么。

    他伸手，把那枚樸素，甚至可以說有些廉價的狐貍吊墜從高悅行頸上取了下來。

    高悅行還沒什么反應，李弗襄先不樂意了。

    他當即便伸手，想要拿回來。

    皇上握拳攥緊，一個拳頭能頂他的兩個大，李弗襄頓時沒轍?；噬系皖^看著他毛茸茸的發(fā)頂，沉默中處處透著耐心和溫和，直到李弗襄急了，張嘴用力咬下去，皇上手一抖，也沒有顯出任何惱怒的情緒。

    他的犬齒并沒有咬破皇上的皮rou，想必還是留了分寸。

    即使這樣，皇上依然不肯松開拳頭，還他吊墜。

    皇上無視這點痛，單手一把環(huán)住李弗襄的身體，凌空將小崽子拎到了自己腿上，讓他坐穩(wěn)。

    ——“朕與你親娘，初遇在西境邊陲的大漠，情動在貧瘠的沙城襄州。朕一窮二白的行至西境，花了身上僅剩的二錢銀子，從攤鋪上買了這么個粗糙的小玩意，其實這已經(jīng)是朕當時最能拿出的手的禮物?！?/br>
    皇上松了松指縫。

    憨態(tài)可掬的小狐貍從他的掌心漏下來。

    皇上悵然道：“你親娘過世后，朕找了它很久，原來它是陪在了你身邊?！彼麑⑿『偟鯄嬚渲氐刂匦聮煸诶罡ハ迳砩?，親吻了一下他的發(fā)頂，深深地呼了口氣：“對不起，我的孩子。”

    李弗襄似乎感受到了皇上心中的慟楚，他安靜了一會兒，坐在皇上懷里，任他擺布，毫不抵抗。

    高悅行很有眼色，早就退到了邊上。

    日落前，惠太妃帶人來了。

    今日宮中發(fā)生了大變故，賢妃都不敢輕易在皇帝面前晃悠。

    也只有惠太妃不怵皇威，她帶著太醫(yī)，端了一碗清水，呈至皇帝的面前，忠言勸道：“事關(guān)皇家血脈，不是兒戲，還是謹慎些好，陛下想解諸臣的疑心，不能單靠一雙與皇貴妃相似的眉眼?！?/br>
    皇帝撿起托盤上的銀針，刺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血落進清水里，他用帕子擦凈了針尖，再握住李弗襄的小手，淺扎了一下。

    惠太妃垂著目光，面色凝重。

    直到兩滴血在清水中化開，然后碰撞到一起。

    惠太妃喟嘆，大喜：“父子情深，血濃于水，恭喜皇帝了?！?/br>
    皇上面上沒什么笑容，一擺手，宮人端著托盤退下了。

    帝王無家事。

    家事即是國事。

    盡管消息封鎖，宮中人人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到外面亂說一氣。

    可第二日散朝后，前來書房求見的大臣們簡直能排隊到宮門外。

    皇帝只見了一個人。

    鄭千業(yè)。

    鄭大將軍進門時，臉色很是難看，他花白的頭發(fā)潦草的束在發(fā)冠里，還不修邊幅地漏出幾縷，顯得頗為不羈。

    鄭千葉不是委婉的人，他叩見皇上，行過官禮之后，開門見山，張口就問：“我聽說陛下在小南閣囚禁了十年之久的那個孩子，身份另有隱情？”

    皇帝面對自己的老丈人，羞于解釋，只說了一句：“朕對不住云鉤?！?/br>
    鄭千業(yè)眼里很快漫上血絲，聲音都差點穩(wěn)不?。骸袄铣寄杲氖臅r候，才如愿以償?shù)昧四敲磦€一個寶貝女兒，一輩子如珠似玉地捧在手心里，誰料到最終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陛下，您要知道，我女兒拼死留下的一條血脈，不僅僅是給你李家江山留的?！?/br>
    第19章

    “朕知道?！?/br>
    “老臣甚至沒能見到她最后一面。”

    “朕知道。”

    “陛下什么都知道，那您知不知道，我女兒當初根本不愿嫁進宮里？”

    鄭千業(yè)其實鮮少翻舊賬，尤其是在皇帝面前，往事不可追也，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再悔再怨都扭轉(zhuǎn)不了結(jié)局，他這些年幾乎傾盡全力教導李弗逑，可總也想不明白，他的親外孫，為什么會生出那樣的劣根性。

    鄭千業(yè)問：“我女兒其實是冤死的吧？”

    皇上說：“是朕無能，此事必會徹查?！?/br>
    鄭千業(yè)絲毫不給面子：“當年又不是沒查過？查出什么了？”

    只查出一個頂缸的許昭儀，線索還斷了個徹底。

    鄭千業(yè)壓下心里翻攪的痛苦，他大清早把皇帝堵在書房里并不是為了翻舊賬，他盡量心平氣和道：“罷了，陛下請讓我見見那孩子吧?！?/br>
    恰在此時，皇帝身邊的內(nèi)侍神色急切進門，在皇上身旁悄聲耳語了幾句。

    皇帝當場打翻了手邊一個杯子。

    李弗襄病了。

    負責照顧他飲食起居的宮女貴地回稟：“小殿下病起的突然，陛下去上朝前還好好的，只過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便發(fā)咳喘，渾身guntang?！?/br>
    太醫(yī)烏泱一群靜候在內(nèi)。

    皇帝大步走進寢宮，人還未到床前，低怯的咳聲傳出來，伴著急促的喘息，聽著就讓人覺得揪心，李弗襄小臉蒼白，難掩痛苦，人介于清醒和昏迷之前，怎么喚都沒有回應。

    皇帝：“太醫(yī)！”

    太醫(yī)說：“從脈上看，小殿下素體虛弱，喘證或許是從胎里帶出來的，又加上最近入冬后氣候轉(zhuǎn)冷，寒氣侵肺也有可能……”

    皇上問：“怎么治？”

    太醫(yī)說：“風寒好治，臣開幾貼藥，靜養(yǎng)幾天便可大好了，只是這喘證，纏綿難愈，急不得一時。”

    鄭千業(yè)一直沒說話，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靜靜打量這孩子。

    太醫(yī)們商量藥方的間隙。

    鄭千業(yè)說：“云鉤幼年也有喘疾，可能是隨了他娘，我駐守西境時遍尋天下名醫(yī)，終于在江湖上打聽到了一位高人，我將云鉤送到他的藥谷里治了兩年，才接回來，神醫(yī)說此病無法根治，但經(jīng)過藥谷的調(diào)養(yǎng)后，云鉤的喘證真的再也沒犯過?！?/br>
    皇帝：“藥谷里的神醫(yī)？”

    鄭千業(yè)點頭：“是。”

    皇帝：“朕派人走一趟?！?/br>
    鄭千業(yè)：“藥谷畢竟是個江湖幫派，朝堂與江湖一向涇渭分明，恐怕不太好交涉，還是讓我兒去吧，有幾分舊交情在，好說話?！?/br>
    乾清宮一大早折騰得人仰馬翻，待到藥灌下去，李弗襄的病有所緩和，皇上終于騰出時間收拾亂攤子。

    高悅行暗中攪亂了池水，把此事最大的功勞算在了陳太醫(yī)的頭上。

    皇上給的賞賜不含糊，陳太醫(yī)提拔為太醫(yī)院醫(yī)正，銀錢流水似的抬進了他的府中，陳太醫(yī)十分受用，將銀錢分了一大半送到了傅蕓面前。

    傅蕓望著銀錢發(fā)愁，急道：“高小姐，這可怎么辦哪？”

    高悅行坦然道：“給你自然有給你的道理，你收著唄?！?/br>
    傅蕓：“可是，可是我受之有愧，無功不受祿，我稀里糊涂的，根本什么也沒做呀?！?/br>
    這人實誠得要命，是個死心眼，高悅行知道和她一時是說不通的，于是寬慰了幾句，便跑到院子里去了。

    生辰過后的第二天，李弗逑門口還堆著許多原封不動的賀禮。

    高悅行很想知道皇上會怎么處置李弗逑，但等了一天都沒有動靜，皇上好似把這個人忘了一般，沒有任何旨意傳下來。

    高悅行摸到了些門道。

    皇上就是這么個人，不喜歡誰就不搭理，把人晾在那兒權(quán)當不存在。

    可是，顯然這件事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不喜歡的層面，前朝內(nèi)宮所有眼睛都盯著，血淋淋的傷口和丑聞都擺在了臺面上，皇帝必須得處置。

    李弗逑吊在門上的杜鵑幼鳥徹底風干了。

    高悅行盯著那扇門看了一會兒，忽然聽到門內(nèi)傳來了一聲尖叫。

    ——“快來人！三殿下自縊啦！！”

    高悅行心里咣一聲，又什么東西砸了下來。

    若是換做往常，皇帝的心頭rou出了閃失，底下伺候的奴才們不用招呼便會蜂擁而至。

    可此時，東側(cè)殿的姑姑哭喊的聲音一層層回蕩在小院里，過了許久，才有零星幾個奴才出來看熱鬧，而且他們還都袖手站在了門前，沒有任何急切幫忙的意思。

    高悅行看到惠太妃屋里的人站在廊下，嚴肅的看了一會兒，又扭頭回屋了，之后再也不見動靜。

    李弗逑身邊貼身伺候的姑姑獨自把人救下來，委跪在地上，抱著他大哭。

    無人去稟報皇上。

    也無人去請?zhí)t(yī)。

    李弗逑眼睛半瞇著，眼前花白一片，很久很久才恢復了正常的視覺。他謀劃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從把那只杜鵑幼鳥吊在門上開始，他就在謀劃自己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