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秋石心想：許多年沒見過他這個(gè)樣子了。

    “燕赤城?！彼首鬏p松地笑道，“你再不來，你這大妹子可要把你踩進(jìn)爛泥坑里了?！?/br>
    燕仙君一言不發(fā)，安靜地往上走了兩步，站到他身側(cè)，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要將他掌中緊握的長劍接過來，低聲問道：“你是想護(hù)著我么？”

    謝掌門撇撇嘴，卻也松了手，任燕赤城取走了長劍：“新婚燕爾，你還穿著喜袍，等著本座回去臨幸，自然要護(hù)著你些?！?/br>
    一旁余黛嵐聽得一張臉漲得赤紅，直拿眼睛去瞅岑蹊河。

    岑蹊河的面色依舊十分難看。

    不僅是他，場上所有人都面色不虞，甚至言笑晏晏的謝掌門，頰畔猶帶著幾分蒼白。

    燕赤城抬起手臂，似乎想摟一摟看起來冷得慌的謝秋石，最終手掌只停在他的面?zhèn)?，輕輕地?fù)崃藫?，便收了回去?/br>
    他轉(zhuǎn)身看向祝百凌，淡淡道：“燕朱眉，你在等我？”

    祝百凌此次終于沒再糾正他的稱呼，而是干脆利落地一指眼前的巨鼎，清聲道：“問仙鼎已到。請(qǐng)！”

    燕赤城盯著她，緩步走向那口巨鼎。

    謝秋石在岑峰主耳畔問道：“問仙鼎是什么？”

    “驗(yàn)明仙身的東西?！贬韬拥?，“傳說許多年前，有的鬼修擅長偽裝，有的仙人易受蠱惑，但凡是沾了不干凈的心思，入了邪道，在這口問仙鼎前，一概無處遁形?！?/br>
    “是么?！敝x秋石手掌漸漸緊握成拳。

    “掌門不必?fù)?dān)心。”岑蹊河猶豫地看了他一眼，和聲勸道，“仙君靈力充沛，純正高潔，絕不可能……”

    他這句話尚未說完，只見燕赤城抬臂，將手掌覆于銅鼎之上，霎時(shí)間，靈光流轉(zhuǎn)，一陣瑩白攏住了整座大鼎，鼎上鐫刻的雙龍?zhí)街榧y樣徐徐亮起，頗似彩云流輝的瑞兆。

    余黛嵐笑道：“我就說，那群妖女……”

    “砰??！”

    地面忽然爆裂起一陣驚響，眾人齊齊后退幾大步，接著，眼前出現(xiàn)了令人不可置信的異景——

    只見那大鼎上瑩白細(xì)致的紋路忽然一明一暗，緊接著一道黑煙從鼎中細(xì)細(xì)攀出，繞著鼎身盤旋一圈，如同一黑色的細(xì)刃，將方才的祥紋瑞兆一一切開，瞬息間，大鼎發(fā)出顫抖的嗡鳴，四足急動(dòng)，鼎身巨晃，轟鳴之時(shí)，驟然崩塌！

    除了祝燕二仙外，所有人面色大變，燕仙君緩緩收回手，攏于袖中，抬起那對(duì)暗藏墨綠的眼睛：“這便是你想看到的么？朱眉?！?/br>
    祝百凌沒有說話，只冷冷地掃了一眼腳下。

    下邊一片哆嗦，緊接著，曲江掌門曲蘇陽忽地顫顫巍巍站起來，支著手指指著燕赤城喝道：“以仙為貌，掩鬼之實(shí)！與其說是仙，不如說是鬼仙啊……鬼仙……鬼仙?。?！”

    他顫抖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過了許久，人群中終于傳來竊竊私語。

    “鬼仙？”

    “即便是鬼道尚存之時(shí)，也沒有聽說過……鬼仙？”

    “尋常鬼怪已然恐怖如斯，何況鬼仙……”

    “武陵仙君怎么可能是鬼仙？！”

    謝秋石愕然看向燕赤城，燕赤城卻沒有看他，只是微垂著眼睫，正對(duì)著眼前的祝百凌。

    “急召——”

    一只通體金光的金鳳忽然自天而降，渾身上下爆發(fā)出一陣讓人難以正視的亮光。

    金鳳背上站著兩個(gè)小小的人影，定睛去看，并不是什么仙君仙子，而是兩個(gè)梳著小辮的仙童。

    仙童用稚嫩的聲音齊聲道：“紫薇帝君有口令，命燕逍速歸，欽此！”

    “紫薇帝君再令，命燕逍速歸，欽此！”

    “紫薇帝君第三令，命燕逍速歸，欽此！”

    一模一樣的令旨重復(fù)了整整三遍，燕赤城靜立許久，終是無奈地?fù)u了搖頭，才轉(zhuǎn)身看向愣在一旁的謝掌門，輕嘆一聲，道：“抱歉?！?/br>
    謝秋石白著一張臉，瞪了他一眼，一時(shí)半會(huì)似是一口氣噎在胸口般，竟是氣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燕赤城見他不說話，竟也不接旨，而是往他身前走了兩步，喊：“秋石？”

    謝秋石扔不說話。

    燕赤城低聲道：“秋石……”

    “這回知道要問我了？”謝秋石咬牙切齒，“你騙我、瞞我的時(shí)候，可曾想過要問問我？”

    燕赤城沉默不言。

    “為什么不告訴我？”謝秋石又問。

    燕仙君安靜地站著，半晌才道：“我不能說?！?/br>
    謝秋石還要開口，忽見仙君傾身而來，半環(huán)著他的腰，在他耳邊緩緩落下一句話。

    謝掌門微微一怔。

    “無礙的?！毖喑喑呛笸税氩剑安槐貞n心?！?/br>
    “你真的要回天庭？”謝秋石瞅著他道。

    “自前日起，算上今日，我總共收到了一十二條仙令。”燕赤城笑道，“是我不對(duì)在先，確實(shí)應(yīng)該親自回去一趟?！?/br>
    謝秋石沒再說話。

    “不必憂心，等我回來?！毖喑喑钦f完，便朝那金鳳點(diǎn)了點(diǎn)頭，口中似是輕輕念了念什么，剎那間，一陣木香拂過，煙塵四起，燕仙君攜同那小童金鳳便已經(jīng)消失在了半空中。

    眾人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連聲問道：“怎么回事？人呢？”

    “武陵仙……燕赤城回天界了？”

    “剛才問仙鼎是不是……”

    “肅靜！”孔雀教主忽然高喊一聲，“偽仙已除，武陵之事卻尚未了結(jié)。”

    謝秋石驀然“刷”一聲，一柄長劍斜斜飛出，釘在她鬢前，削落她一縷發(fā)絲。

    “怎么？謝掌門死鴨子嘴硬，還死不承認(rèn)？”孔雀冷笑道。

    “謝秋石?！弊０倭韬鋈辉俅魏暗溃澳悻F(xiàn)在不信，倒也罷了，只是我還有一件東西，要給你看。”

    謝秋石“哦？”了聲，面色卻依舊凝重，看不出半點(diǎn)情緒。

    祝百凌緩緩?fù)覀?cè)挪了兩步，露出不久前被自己強(qiáng)行破開的峰坡。

    謝掌門哂笑道：“祝仙子是想賴賬，不賠我武陵草木？”

    祝百凌渾然未覺，長袖一拂，亂石碎屑被掌風(fēng)撥至一旁，露出山石破開處的斷面來。

    謝秋石凝目去看，看著看著神情越發(fā)冷淡。

    他瞧見了碎裂的武陵建筑，折斷的落花，枯涸溪流，以及被硬生生撕扯成兩半的小鏡湖——那里有他睡過的水榭，燕赤城居住過的舊居，他們吵過架的小橋石亭，喂過的錦鯉，戲過的水，倒過飯菜的水塘，爬過的柳樹桃干……

    謝掌門越看心中越怒，只是那情緒爆發(fā)出來之前，一些異樣的物事?lián)屓チ怂囊暰€。

    “什么……”

    只見倒塌的山體后，隱隱露出另一所仙山樓閣般的居所，如同隱藏在凡塵云霧中的仙界遺珠，無人見過，無人識(shí)得，冷冷清清自帶三分仙氣，似乎容不得凡人靠近半步。

    “蹊河？”謝秋石喃喃問道。

    岑蹊河搖頭道：“我不曾見過，也從不知道武陵有這等地方。黛嵐，你在山中玩的多，見過這種地方么？”

    余黛嵐連連搖頭：“造得如此精巧，跟小孩子的玩意兒似的，我若是見過，肯定不會(huì)忘記?！?/br>
    謝秋石聞言，又仔仔細(xì)細(xì)將那樓閣上下打量一通，果見那樓閣造得精巧稀奇，橫梁豎柱都與尋常建筑不同，既不圖穩(wěn)健也不圖牢固，像是小孩子純粹為了好看搭起來的花架子一般，松松垮垮，又飄逸自由，沒有懸匾，也不曾提名。

    “下面就是小鏡湖?！彼p聲道，“為什么？”

    祝百凌也與他們一般凝視了這棟小筑許久，忽開口道：“你們可知，為何武陵弟子能看到小鏡湖，能看到小鏡湖中的燕赤城，卻無論如何難以靠近一步？”

    一弟子道：“自是因?yàn)橄删?yán)……”

    “偽仙而已，哪來的什么仙君威嚴(yán)？”孔雀咯咯笑道。

    “你！”

    “雀兒說得不錯(cuò)。”祝百凌淡淡道，“與小鏡湖無關(guān)，與燕赤城無關(guān)，只因?yàn)樾＄R湖上方山石中，藏著這座仙君陵?！?/br>
    謝秋石一字一句嚼著她口中所言：“仙君陵？”

    “顧名思義，桃源仙君的陵墓，就在此處。”祝百凌道，“他燕赤城有何殊榮？他不過是個(gè)百年幽居于此，不得離開的守墓人罷了。”

    她說到此處，聲音變得輕柔，恰逢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將尾音吹散成山谷間不散的回聲，打在謝秋石的心頭。

    “百年幽居于此，不得離開的守墓人……”

    “守墓人……”

    謝秋石下意識(shí)地縮了縮脖子。

    他想起水娘說的話：“除非有大事，主人不會(huì)離開小鏡湖……勿過你要是有危險(xiǎn)，他當(dāng)然是會(huì)去幫你的?！?/br>
    “祝仙子，”謝秋石忽然道，“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我要你進(jìn)這仙君陵。”祝百凌道。

    “為什么？”謝秋石盯著她，目光似是要把她鑿穿，“你的目的已經(jīng)實(shí)現(xiàn)了，為何還要多此一舉？”

    祝百凌未曾應(yīng)答，只是抬手指了指天際，輕飄飄留下一句：“一切早有注定?！?/br>
    說著，她提起一旁的濯紅纓，身形一閃，便失了蹤影。

    “謝掌門，告辭了！”孔雀教主嘻嘻一笑，挽著師姐妹的手，也隨之而去。

    幽冥弟子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個(gè)干凈，整個(gè)場子空下了一半。

    余黛嵐狠狠一拳砸向一旁的石壁：“竟然將我們玩弄于鼓掌之中，實(shí)在可惡！”

    岑蹊河長嘆一聲，呆立片刻，才轉(zhuǎn)身對(duì)著謝秋石道：“掌門，祝百凌既然希望你進(jìn)這仙君陵，怎么又自顧自走了？”

    “她知道我一定會(huì)進(jìn)去。”謝秋石徐徐道。

    岑蹊河一愣：“為什么？”

    謝秋石摸了摸下巴，笑道：“如果連這仙君陵都不敢進(jìn)，又談何自證清白？武陵私守仙君墓，又背了那么大一個(gè)罪名，燕赤城這個(gè)不中用的，還不知道回不回得來，除了到那傳說中的桃源仙君墓xue里找找線索，我們還能做什么？”

    岑溪河忙勸阻道：“掌門，恐怕是專程為你而設(shè)的圈套。”

    “不會(huì)是圈套?！敝x秋石搖了搖頭，言之鑿鑿。

    余黛嵐訝道：“你怎么知道？萬一祝百凌剛才進(jìn)去做了什么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