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秀連忙答道：“能為貴妃娘娘分憂是奴才的福分。”

    秋儀這才舍得把視線從繡品上移開，吝嗇地回了句：“是不錯，養(yǎng)起來也順手?！?/br>
    站在門外的齊塢生聽到她們的對話，雙手悄悄捏緊了手中的木質(zhì)托盤。朝云行給他送來了很多有用的書，他幼時沒機會讀，眼下正在像一塊海綿一樣迅速地吸收這些知識。

    他看的、懂的其實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同齡人的水平，但是齊塢生仍覺得不夠。他必須再快一點，才能盡早為秋娘娘分憂。

    齊塢生幾乎把能用到的所有時間都用在了看書上，但是唯一不變的事他依舊堅持每日晨起去為秋儀收集最新鮮的晨露，給她泡茶。

    看到他進來，殿內(nèi)原本歡快輕松的氛圍凝滯了一下。

    永秀率先行禮：“參見十九殿下?！?/br>
    蘭貴人也起身：“小十九來了。”

    齊塢生雖然跟他們盡了禮數(shù)，但是從始至終他的目光都放在秋儀身上?！锬锬锏木窈昧瞬簧?，是因為那個新來的太監(jiān)嗎？

    永秀知道這位殿下一向是個沉默寡言的主，而娘娘連軸畫圖繡東西估計也是累的不想說話。于是他笑著從中調(diào)和：“殿下可來了，娘娘還是念著您的?！?/br>
    齊塢生看著他白凈清秀的笑臉，突然覺得一陣煩躁。這樣能說回道又會陪笑的樣子才是秋娘娘喜歡的吧，他心中突然升出一種難以啟齒的酸澀。

    秋儀將手中的針線插在一個柔軟的布包上，抬頭看向齊塢生：“你昨夜睡的那樣晚，怎的又起的這么早？”

    齊塢生猶豫了一下，他擔(dān)心秋娘娘是煩了他每日過來叨擾。

    秋儀似乎看出了他的謹(jǐn)慎，隨口解釋：“只是擔(dān)心你還在長身子，缺了覺就不好了?！?/br>
    少年想開口說自己不累，每天能給秋娘娘做些什么他就很滿足了。但是這些話他說不出口，只會默默地點頭，然后輕輕嗯了一聲。

    永秀笑著給秋儀遞上剪子：“殿下最有孝心，奴才見他每日功課之余都不忘給娘娘收集露水泡茶，真令人感動?！?/br>
    蘭貴人也跟著搭話：“可不是嗎，本宮就說meimei你啊，有好福氣呢?！?/br>
    秋儀被他們兩個一唱一和地逗笑了，但是不忘囑咐齊塢生：“凡事不要太苛求自己，盡力而為就好。”

    齊塢生點頭：“兒臣知道了?！?/br>
    他從未如此討厭自己這般不善言辭，如果他有永秀一半能言善辯，就能讓秋娘娘多笑笑了。殿中三人的氛圍如此閑適，齊塢生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把緊張帶到此處來的人。

    他透過窗看著秋儀臉上依舊有些疲憊的神色，

    ——秋娘娘，在等等，在給我一些時間。

    “胡家嫂子，你今天的活也這么快就干完了？”

    趙喜忙碌了一天回到東街，正好趕上之前幫忙的幾位娘子前來交付繡品。

    被他稱為嫂子的女人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我們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除了照顧孩子就是做些東西。你能給我這些機會，我們已經(jīng)很感激了，當(dāng)然做的快些。”

    趙喜和這些鄰里關(guān)系一向是非常好的，他雖然沒讓這些女人知道這到底是在干什么，但是酬勞發(fā)的又多又及時，是真真正正幫助到了她們的生活。

    “誒呦胡家嫂子，做事情不能急的，活是干不完的，細(xì)水長流別把自己累到才好啊?！?/br>
    胡家的點頭稱是，她的神色中滿是靠自己換得報酬的心滿意足。

    她帶著這銀錢在巷口買了些瓜果蔬菜，帶著自己的小提簍哼著鄉(xiāng)曲就回到了自己的家。胡家嫂子關(guān)上門露出一個笑容，她徑直走到房間中，里面赫然坐著一個頭發(fā)有些蓬松的女人。

    見她回來，這個女子咿咿呀呀地用手比劃著什么。

    胡家的連忙安慰她：“好了不要著急，咱們做的東西我都交給趙掌柜的了，你放心吧。在這里有你一口飯的啊?！?/br>
    那女子里面是已經(jīng)襤褸的衣裳，外面套了一層雖然有些陳舊但是干凈的外袍，顯然是來到此處之后才有了可以蔽體的衣物。

    近年來太子征戰(zhàn)，天下并不太平，流民們進入京城之后也是無家可歸，慘遭驅(qū)逐。胡家嫂子前些日子在巷口發(fā)現(xiàn)這個腦子有些問題的啞女后就將人帶回了家。

    她一邊起鍋燒油，一邊跟啞女說著話，哪怕她并不確定這個姑娘是否還能聽懂她在說什么。胡家嫂子希望用這種方式能夠讓這個姑娘神志有望清醒過來。

    “我孩子平日里都去學(xué)堂，當(dāng)家的出去幫工。咱們姐兩個就在家中做些針線活，也能換些錢財?！?/br>
    她做完手頭的活后蹲在啞女身旁摸了摸她的腦袋：“你看，咱們小花臉貓也不是一無是處嘛，這不是能夠自力更生的？”

    她有些心疼地拍了拍啞女的手，那雙手黝黑粗糙，顯然是在外面風(fēng)餐露宿久了。啞女看不出年紀(jì)，但是胡家嫂子把她當(dāng)作自己女兒一般對待，給她盛好了飯又獨自出去忙活菜園子里的事物。

    可她不會知道的是，在她轉(zhuǎn)身出去后沒多久，啞女就靈巧地從炕上下來四處翻箱倒柜，她的眼神中不見半分癡傻。

    胡家嫂子之前做過的紋樣和圖騰都被啞女一一謄下，藏在那身看似破爛但是有許多口袋的破舊衣裳中。

    所謂流民也好，啞女也罷。

    這些從始至終都不是她的真實身份，她是周家派來的探子。

    “秋娘娘。”

    齊塢生在自己的寢殿研究著一本古代兵書中的陣法，這個陣法極為精妙，可以利用復(fù)雜的山勢地形將敵軍不知不覺地引到懸崖邊上。

    他仔細(xì)地觀察著書上給出的示意圖，認(rèn)為其中有兩處可以改進的地方，但是一時間也沒有想到最完美的解法。

    秋儀進來的時候，少年嚇了一跳，連忙起身行禮。他沒有想到這么晚了秋娘娘還會主動過來，因此書桌上擺放的都是朝云行給他秘密送進宮的權(quán)謀之術(shù)和兵家戰(zhàn)略。這些東西是他并不希望秋儀看到的。

    他一邊小心謹(jǐn)慎地觀察秋儀的神色，一邊試圖用一些教人溫良恭儉讓的圣賢之書將自己所畫的齊國地形圖遮掩起來。

    誰知貴妃娘娘卻并沒有過問，美人左手提著一盞昏黃的燈火，另一只手藏在大氅中拿著食盒。天氣如今涼了下來，永秀將娘娘照顧的十分周到。

    她的目光簡單掃過齊塢生凌亂的書桌，看起來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不妥，或者說她本就不在乎齊塢生在做什么。美人輕輕地把食盒放在桌上，從中取出一碗牛乳燕窩。那燕窩在文火上仔細(xì)燉煮了兩個時辰，已經(jīng)是十分軟爛可口。

    齊塢生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卻有些驚喜。

    沉默寡言的小狼崽子悄悄紅了耳尖：“娘娘今日怎么想起來看兒臣？”

    他余光看向那碗燕窩，娘娘從未如此用心為他做過吃食，從前也是小廚房做了后她如果正好有空就會帶過來，

    秋儀不在意地說：“永秀燉的，他說你這兒的燈還亮著，本宮就來提醒你早些休息?！?/br>
    得知這并非是秋娘娘為自己準(zhǔn)備的燕窩，小崽子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又振作起來——秋娘娘平日如此辛勞，愿意想起自己就已經(jīng)很好了。

    美人隨手替他將凌亂的書本歸納整齊，齊塢生的心卻一下子懸了起來，那些書籍下方堆疊的正是他之前研究的陣法。

    果然，秋娘娘發(fā)現(xiàn)了那張圖。

    秋儀將圖拿了起來，她讀過書，自然知道這些東西是意味著什么。在齊國，為了保證皇位傳承的順利程度，只有有可能被立為儲君的皇子才有資格接觸到這些。齊塢生此時看的書、畫的圖，都有可能成為圖謀不軌的證據(jù)。

    美人的神色變化，齊塢生的心也緊緊揪住。他最害怕的就是秋娘娘因為他讀這些東西而同他生氣。

    秋儀的顧慮卻遠(yuǎn)比他想的多。她不知道朝云行的事，只擔(dān)心這些書籍是誰帶給齊塢生的，是不是太子，是不是要陷害這個孩子？

    她頓了頓：“這東西，是有人給你的？”

    齊塢生沉默點頭。

    貴妃拉住齊塢生的手：“小孩，你想活對吧。本宮記得你并不想出頭，只是想安安穩(wěn)穩(wěn)的活下去。”

    齊塢生猶豫了一瞬，這確實是他剛來到永寧殿時的想法，只是現(xiàn)在……

    以為他已經(jīng)默認(rèn)，秋儀更加認(rèn)定這是太子的人蓄意接近齊塢生設(shè)下的圈套。她迅速地拿起那些仔仔細(xì)細(xì)勾勒了許多次的地圖，將它們丟進了自己帶的燈籠中。

    她盯著齊塢生的眼睛低聲警告：“你爭不過他的，這些東西不是你能碰的?！?/br>
    齊塢生呆呆地看著自己剛剛還在研究的陣法，此刻已經(jīng)付之一炬。他聽著秋娘娘的話，心中的疑惑卻越來越大。

    ——這不是我能碰的？

    火焰爆出聲音，紙張連同所有的思考和心血已經(jīng)化為粉末。但是除此之外，有什么別的東西悄悄燃起了。

    第23章

    中宮沉寂了許久，上次中秋游園夜的事情她失了手，因此也遭到了皇上隱約的厭棄。

    對于老皇帝而言，他已經(jīng)老的快要死了，有當(dāng)了幾十年儲君、沒有什么大過錯的兒子。周皇后和他這對半路夫妻的恩情浮于表面，若是這個女人聽話溫馴，他能保障皇后母子的榮華富貴。但是秋儀是他用來祭天陪葬用的，性命連在一起，這個女人好大的膽子敢做這樣的事。

    在老皇帝眼里，他雖然不心疼秋儀，但是他對于皇后這些苦心算計的評價只有三個字——“何必呢？”

    秋儀是必死的人，沒有親生的孩子，唯一的孩子又是那么低微不受寵的老十九。她的父親辭了官，兄長的官職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這是個無解的局，她礙到皇后什么事了呢？

    太子母親早逝，來日他登基，周皇后就是唯一名正言順的太后?！獧?quán)柄都不會下移。

    她何必呢？

    他這種態(tài)度無意中影響了這宮中的上上下下，在周皇后的心中，皇帝的不滿也就算了，那些作死的下人也敢看不清形勢去討好永寧殿，實在是荒謬至極。

    景園幫她揉著腿，這兩日陰雨連綿著實難為了皇后娘娘這本就不好的身子。

    “娘娘再忍忍，這夏日的尾巴馬上就過去了?！本皥@知道她心煩，就想說些什么來寬慰她。宮中那些不安分的女人就像是年年都有的花兒一般，遲早會開敗在秋日之前。

    可誰知周皇后神色卻絲毫沒有轉(zhuǎn)晴的意思，她靠在床上看向窗外的花園，手狠狠攥住了身下的錦被。她被自己腦海中的記憶牢牢困住了。

    這位大宮女順著皇后的目光看過去，原來是那株綠菊在雨中吸飽了水，舒展綻放分外妖異。

    在宮宴前幾日，皇后掐掉了擋路的芍藥，將所有的陽光雨露都留給了綠菊。彼時她想的，是用花來暗示擋路之人的宿命。

    「摘掉礙眼的，剩下的才能出頭?！?/br>
    后宮之主當(dāng)然能決定自己的花園中所有“花”的生死命運。

    可是她設(shè)了一個完美的局，卻被永寧殿的輕易化解，助長了貴妃的氣焰不說還給自己招惹了一身麻煩。

    宮宴那日，她穿的是粉色，而秋儀穿的是綠色。

    她從來都信冥冥之中的暗示，這樣的兆頭實在不是她想看到的。芍藥在她的干預(yù)下開敗凋零，卻給身后的綠菊騰挪了位置?！?xì)細(xì)想來，著實令人心驚啊。

    “將十四殿下帶過來?！彼年蓛海幢M全力也要為他爭出一片好前程。

    “母后?！笔幕首庸ЧЬ淳吹卣埌?。

    他和十九殿下是同年出生，中間的其他孩子或是夭折或是公主，因此他和十九是歲數(shù)相連的兄弟。

    只是一個是周皇后所出的嫡子，一個是傳說中勾引酒醉后皇帝的樂伶之子。

    十四殿下單名一個“晟”，取的是光明正大興盛燦爛的意思。而齊塢生，寤生，取的是不被人期待，希望扭轉(zhuǎn)結(jié)果的鄙意。

    皇后見了他，連忙拉住他的手，仔仔細(xì)細(xì)端詳著自己的兒子。這個孩子傾注了她的全部心血，是她踩著多少尸骨留下的血脈。

    十四皇子似乎身子不好，僅僅站了一會就有些咳嗽。

    景園見狀連忙讓人給齊晟端來參湯，少年喝下臉色才稍微好轉(zhuǎn)起來。

    周皇后心疼地幾乎要落下淚來：“天可憐見，讓本宮這命苦的孩子有個好前程，也不枉費他出生一遭受了這些磨難?！?/br>
    齊晟一直垂著頭，也不說話，如果周皇后說了什么，他就細(xì)聲細(xì)氣地附和“母后說的是”。

    “本宮讓人教你的那些東西，你都看了嗎？

    十四溫順地低著頭，還是輕生細(xì)語地說：“這些都是只有太子哥哥能學(xué)的東西，兒臣覺得學(xué)來也無用?！彼?xì)長的鳳眼中閃過一絲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