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她騎著三堂哥的洋馬兒慢慢往鎮(zhèn)上去，專程到學校辦休學。

    新鄉(xiāng)鎮(zhèn)中學面積不大，攏共就一棟四層教學樓，教學樓旁邊是單獨的鍋爐房。

    米秀秀到學校時正是上課時間，整個校園里非常安靜。

    她將自行車停好，看著不遠處炊煙升騰的鍋爐房，聞著空氣中飄散著的米香味兒，她臉上不自覺流露出笑意，想起從前蒸飯時發(fā)生的又好笑又好氣的事兒。

    新鄉(xiāng)中學是沒有食堂的，這里只有鍋爐房。

    學生們的午飯都是由自個兒從家里帶米來，統(tǒng)一蒸熟。

    之前她也每天拿鋁飯盒帶一兩糙米到教室。

    米秀秀所在的班級有三十多人，幾乎人人都自己帶飯，哪怕住在鎮(zhèn)上的同學也很少回家吃午飯。每天早晨，大家都將各自的飯盒挨個兒放在竹簍子里，等第一節(jié) 課上完再抬到鍋爐房，到中午放學再抬回來。

    方便又省錢。

    唯有一點不好，那就是經(jīng)常有人拿錯別人的飯，說不清是有心還是無意。

    她在鎮(zhèn)中學念書這幾年，光是飯盒就丟了三個。

    有一回mama特意在米下面放了兩三片熏rou，她期待得不得了，結果飯盒不翼而飛了，筐子里留了個不認識的搪瓷缸，當時她可氣壞了。

    現(xiàn)在想來，只覺得好笑得很。

    “米秀秀，你回來上課啦？”

    辦公室里只有一位老師，正是教米秀秀語文的宋思謹。

    米秀秀禮貌鞠躬，歉意道：“宋老師，我今天是來辦理休學的?！?/br>
    “休學？”

    宋思謹愕然，不懂眼前這個品學兼優(yōu)的女孩子怎么突然就要休學，她問道：“是你家里的意思嗎？還是遇到什么困難了？米秀秀，在老師心里你一直很愛學習，如果真有難處一定要講，咱們一起想辦法解決?！?/br>
    米秀秀望著宋老師被衣服上已經(jīng)干掉的污水印記，鼻尖微酸。

    她不明白這個社會怎么了。

    宋老師這么好的人，她盡自己最大努力教授大家知識，對每一個同學都非常負責，為什么還是有人捉弄她呢？就因為她是老師，所以不看她的行為就認定她是罪惡的，是應該被打倒的臭老九？

    然后被一群什么都不懂的人審判？

    “宋老師，高大胖是不是又帶著人到學校鬧事了？”米秀秀關切問道。

    宋思謹忙安撫她：“來了，不過被人趕回去了，放心，我們大家都沒事?！?/br>
    “先說說你休學的原因吧?！?/br>
    米秀秀還是不放心：“真沒事？”

    宋思謹點頭：“真沒事，鎮(zhèn)里最近要建新碼頭，不容許這些人再像從前那樣鬧事?！?/br>
    “這樣啊，挺好的?！泵仔阈憧此駪B(tài)平和，語氣認真，稍稍放下心，才說起自己要休學的事：“宋老師放心，我家里沒有遇到難事，想休學是因為高中的所有課程我已經(jīng)自學完了，反正課堂上能說的很有限，學校又有個麻煩人物，我不想繼續(xù)浪費時間?！?/br>
    宋思謹瞬間懂了：“……張宏？”

    “嗯。”米秀秀點頭，不客氣道：“他之前帶著人對我圍追堵截威逼利誘，以為我好欺負吧。我聽說他姐夫是革委會的副主席，不是個講道理的人，我惹不起躲得起的呀?！?/br>
    這下宋思謹徹底搞明白了。

    叮囑她回家后也不能懈怠，一定要好好學習，又催她趕緊趁上課時間離開學校，米秀秀一一乖巧應下。

    “宋老師你也要保重，千萬別跟那些混蛋對著干，咱們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br>
    宋思謹溫婉笑著，點了點頭：“嗯，老師明白的?！?/br>
    米秀秀騎著自行車從學校門口出去時，樓梯口，三個吊兒郎當?shù)哪型瑢W慢慢走了下來。

    中間那個眼睛特別利索，一下就從背影認出她了，趕忙怪叫一聲：“宏哥！你看那誰來學校了?！?/br>
    “誰啊？”張宏抬頭，眉眼桀驁張狂。

    “還能是誰，米秀秀??！宏哥你不是說要把她弄上手嗎？我們現(xiàn)在追過去看看她家在哪個大隊?！?/br>
    狗腿子一號說道。

    張宏摸著下巴，眼前浮現(xiàn)出米秀秀明亮灼人的雙眼以及嬌艷欲滴的唇瓣。

    他舔了舔后槽牙，一巴掌揮到跟班臉上。

    斜嘴笑道：“還用你提醒？老子早就摸清她住哪兒了，要不是白佳佳那個□□陰我，告狀告到我姐夫那里，我早把那米秀秀弄到手了。”

    “宏哥不愧是宏哥，就是牛！那……我們還去找她嗎？”

    跟班一號被打了也不敢生氣，賠笑拍馬屁。

    二號看張宏實在意動，搶先說道：“去啊，宏哥怕誰呀，咱們都老實這么多天了，姐夫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吧。”說完他沖張宏擠眉弄眼：“美華姐這么疼你，肯定不會……嗯，宏哥你懂的。”

    張宏當然懂，他可太懂了。

    當機立斷表態(tài)：“走，騎車追人去?！?/br>
    ******

    米秀秀從學校出來，先到供銷社買了半斤桃酥、二兩硬糖，原本打算直接回家。

    可走出供銷社時也不知怎么回事，郗孟嘉那瘦得仿佛哪天就猝死的身影在眼前晃來晃去，弄得她心浮氣躁。

    站在原地糾結了一會兒，米秀秀手伸進兜里，手指在錢跟票上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她咬了咬牙，再次沖進供銷社，如壯士斷腕般：“大姐，給我一罐麥乳精?！?/br>
    “三塊零五分?！?/br>
    米秀秀不舍地數(shù)了數(shù)手里緊緊捏著的錢。

    這些她攢了好久呢。

    給圓圓買吃的她不心疼，給郗孟嘉買她心臟就一抽一抽的，特別不舍得。

    可是，郗孟嘉又太慘了，孤零零地來到鄉(xiāng)下，沒人對他好，他自個兒也不會照顧自己……

    哎。

    好歹是圓圓的爸爸，她未來的對象嘛，對他好一點……好像也沒什么不對？

    米秀秀再次唾棄自己泛濫的同情心。

    害怕自己反悔，她連忙別過臉，把錢往柜臺上一推，那動作，仿佛東西燙手一樣。

    售貨員第一次見到有人買東西能露出這么悲壯的表情，頓時被逗樂了：“還買嗎？小妹，東西離了柜臺我們是不退的喔！”

    米秀秀吸了吸鼻子，不能想不能想，她覺得自己快無法呼吸了。

    她咬牙道：“要買的?！?/br>
    售貨員又笑了起來：“你這姑娘怪好玩的咧，多大了呀，說婆家了沒？”

    米秀秀被問懵了，“……??？”

    售貨員：“咱們兩個合眼緣呀，家里如果還沒給你說婆家的話，要不大姐給你說一個吧？哎喲，我有個侄子哦，跟你正合適呢，他今年二十，長得也是一表人才，還是火柴廠的正式工，他啊——”

    大姐絮叨起來沒完沒了。

    “啊，大姐，那個我，我……我媽給我說好對象了，我先走了啊?！?/br>
    米秀秀僵笑，對陌生人的熱情她實在感到無所適從。

    也不等售貨員的反應，婉拒后撈起麥乳精就走，動作干凈利落。

    眨眼的功夫，她就混入人群里了，只留給大姐圓圓的后腦勺。

    售貨員：“……”

    可惜了，這么標致的女仔，居然有對象了！

    第20章

    金水大隊,金水河畔。

    茂密深綠的蘆葦蕩里，幾個中年女人相鄰并排，蹲在岸邊干凈的大石頭上搓衣服。

    牛根英手里拿著木棒,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被褥子。

    “你們看這花色多難得,特別富貴?！?/br>
    “唷，是不錯,顏色鮮艷不說,看這大片大片的牡丹花，不好買吧？牛根英,我記得你家寶娃今年才十七歲吧,還早著呢，咋現(xiàn)在就給他準備上了？”

    “這么好的料子，放褪色了的話真可惜了耶?！?/br>
    牛根英得意地哼了哼：“怕什么的，我家大寶說媳婦時再買新的就是了,這床被單給他平時睡覺用。反正大寶他姑說了,大寶的表哥攢了不少票，家里不缺這點東西?！?/br>
    其他人默契地笑了笑,心知牛根英又要開始吹噓自己有個爭氣外甥了。

    不等她鋪墊，直接問：“你那外甥又升上去了？”

    牛根英：“那可不，大寶他表哥呀,當上軍官了，以后就不是大頭兵了?！?/br>
    “哎呦小伙子厲害的呀,誒牛根英,你那外甥說親了嗎，你看我家六春多水靈呀,手腳也麻利,說給他怎么樣？”

    說話的女人姓吳,大家都叫她吳二嫂。

    吳二嫂家在金水村挺有名的。

    兩口子能生，還生得不少，幾個孩子都長得不差，可惜全是姑娘，不厚道的人奚落她家絕了門戶，厚道的則稱八朵金花。

    早些年吳二嫂又是求神拜佛又是求醫(yī)問藥，那苦澀刺鼻的中藥味兒連帶把隔壁熏了好些年。后來年紀上去沒了生育能力，這才認了命。

    不過話說回來，吳二嫂兩口子雖然執(zhí)著給家里留根，但也沒刻意虧待閨女。

    兩口子累得跟老黃牛似的，硬是將八朵金花都養(yǎng)住了，還個頂個的拿得出手，金水大隊的人提起這兩口子都要豎大拇指。

    吳二嫂忽然這樣講，其余人不僅沒笑話她高攀，反倒覺得合適。

    “六春不錯的，認得字，模樣俊，還孝順，保準把你小姑子那一家子伺候得妥妥帖帖，要不回去找你外甥說說唄？”

    “二嫂子啥人你也是知道的，絕對不會讓嫁出去的閨女掏了婆家來補貼娘家?！?/br>
    “是的嘛，你不是講你那好外甥跟前面定親那家黃了嗎？現(xiàn)在幫六春介紹好婆家，以后六春不還得事事想著你這個舅媽，想著大寶幾個表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