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氏家族是前秦的流傳至今的貴族。

    前殷于鳴條戰(zhàn)勝前秦，誅海氏滿門，但仍有一子僥幸逃脫，從此隱居于山海，民間有傳言，海氏遺孀曾立誓即便海氏一族只剩一人，也要滅殷。

    時過境遷，殷朝已如過眼云煙，海氏一族雖再無貴族之身，卻再得以繁衍，如今家族單傳至海池這一代，他已是個垂垂老者，好容易挨到新朝，卻又再次走向這早已不屬于家族的日光城。

    他數(shù)日前從蓬萊趕來，一刻不停地進(jìn)了禁宮，說是景初皇帝特召。

    他走得慢，穿過千年不變的紅墻白玉磚，回首一望，便是滄海桑田。

    海池被安排在登天閣中等候，初見景初皇帝時驚為天人，他曾想到統(tǒng)一天下的南境王爺，必是一代雄主。卻沒有想到他竟過分的年輕，身上卻有著與年齡極為不符的沉著與冷冽。

    像海底的一顆頑石，塵世煩雜過身，卻從未進(jìn)至眼底。

    景初皇帝并未有半分的客套，開門見山道，“朕曾聽聞你海氏于百年前便參透自詡為神族后裔的殷族之秘密，說來聽聽。”

    他欠身坐上主位，聲音有些疲憊。

    海池心下暗忖道，難道這位滅殷氏一族毫不手軟的鐵血將軍，也有難言之隱。

    他不卑不亢回復(fù)道，“殷氏自詡誕生于九天玄鳥，百年延續(xù)下來，即便有幾分神性，也早已泯滅于蕓蕓眾生，與常人無異。而殷族的秘密在于，傳聞神族血脈覺醒之人，會長出重瞳，陰陽六界，難逃其法眼。”

    景初皇帝寒眸一閃，“可有克制之法？”

    海池本是從傳家秘籍中觀祖先所記載，從未聽聞這世間真有重瞳之人，有些自語道，“世上真有重瞳之人？”

    “你只需回答朕的問題?！本俺趸实鬯朴袠O大的戾氣，隱忍不發(fā)。

    海池一叩首，斟酌地道，“陛下可知，殷朝如此隱秘之事，為何我海家會得知？”

    景初皇帝如此心急，自然考慮欠缺，是了，海氏遠(yuǎn)居蓬萊海島，不可能再見殷氏之人，對此又從何而知？

    海池聲音越加飄渺，彷佛要帶著他飄向腥風(fēng)中，“百年來，我海氏一族恨透殷族，可再執(zhí)著的恨意，也無法持續(xù)百年。直到祖先狄臨死前對著其后人說道，忘了吧，將一切都忘了吧，忘記仇恨好好活著?！?/br>
    “那一刻，地動山搖，海氏一族苦尋不得到克制殷氏一族的方法，需要在忘卻仇恨之后才尋得?！?/br>
    “百年殷氏在彈指間灰飛煙滅，其實(shí)世上哪有不亡之國，不滅之神，何必如此執(zhí)著？”

    蕭行逸對這些神神鬼鬼之事厭惡至極，他指尖不耐煩地敲擊著扶椅，屈著上半身，蟄伏已久的模樣，“所以聽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告訴朕？”

    海池躬下身，“請恕草民無法告知?！?/br>
    景初皇帝起身，朝他走去，聲音極為懾人，“你名為海池，海氏一族七十五代傳人，弱冠之年娶妻戚氏，無子，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菏澤鄉(xiāng)紳，育有一子一女，小女兒未曾婚配。”

    他盛氣凌人，步步緊逼，散發(fā)著傲視天地的威嚴(yán)，“你若不說，朕先是滅你妻族，接著是你大女婿一家，孫子孫女，然后是你大女兒，小女兒，最后是你?！?/br>
    景初皇帝一雙充斥著戾氣的黑眸盯死他，“殷氏沒有滅你滿門，我蕭氏樂意送你一程?！?/br>
    海池心中又驚又嘆，景初皇帝心中殺氣如此之甚，也許比那殷氏還要決絕，殷氏一族好歹心中有所敬畏，而眼前這位新皇，不敬天地不畏鬼神，他畏懼而沉默。

    “草民已違天理，唯此一遭，還望陛下福壽萬年，再不相見?！?/br>
    海池說完再一叩首，退出登天閣，只留下陰翳在暗處的景初皇帝。

    蕭行逸斟酌一整晚，幾近一夜未睡，海池之話縈繞在耳，“…若想斷其神脈，需毀其多于常人的一雙瞳孔，便再看不見陰陽鬼怪?！?/br>
    “毀了，她的一雙瞳孔？”蕭行逸心中打起鼓，“可會對本體有害？”

    “殷氏本就是人身，只是流著神族血脈而已，按照常理說來剝奪一雙觀陰陽之眼并不會影響rou身。只是祖先流傳下來的功法草民從未試驗，草民也不敢保證?！?/br>
    蕭行逸聽完沉默了，他愛她，他曾在崖山之上起誓，除非海水逆流，崖山崩塌，他心不移。

    可他又恨她，恨她從未將自己放在眼里，恨幾次云雨之中，她只將自己當(dāng)成殷釋天，沒有半分動心。

    蕭行逸翻身下床，雞鳴晨鼓，又是一天，他吩咐一切妥當(dāng)，來到微風(fēng)殿。

    屏退眾人，無人敢擾。

    縵紗之下，他見殷大士躺著的身軀如青山般嫵媚，長長發(fā)絲下她眉眼如畫，凝望她良久，不知心中可曾后悔，那個他印象中，如貓般靈巧狡猾的九歲少女，是否真的如他心中所想像一般美好。

    殷大士緩緩睜開眼，似早已得知他在床頭守候，那雙處子一般的眼睛一轉(zhuǎn)，猜到了蕭行逸的心思，“怎么樣？發(fā)現(xiàn)我并非你想象中的良人是嗎？”

    蕭行逸仍是凝眉望著她，或許他從來看不透她。

    “還不起來嗎？”

    她才掀起絲背，薄紗抹胸艷麗，趿著睡鞋，坐在床間，與他面對面，“做了好夢，懶得起床。”

    他不自覺地挑起她一端發(fā)絲，把玩在手，說得不經(jīng)意，“哦？什么好夢？”

    “總歸是與你無關(guān)的美夢?！?/br>
    “哦，那跟誰有關(guān)？”

    “自然是曾經(jīng)的情郎?！?/br>
    “敢近公主身的，我都給斬了，你還有什么情郎?！笔捫幸菘跉馕⑽⒉环€(wěn)，但總還成腔調(diào)。

    “你才認(rèn)識我多長時間，”她輕哼出聲，“叁年？五年？”

    順著她的發(fā)絲，蕭行逸手輕輕搭在她脖頸間，那樣的纖細(xì)易碎，兩個手指就能折斷。

    漸漸的使力，上半身靠近，逼視著她，“無妨無妨，總歸是逃不出朕的手掌心，你也好，你的祖先也好?！?/br>
    殷大士一側(cè)身，美麗的側(cè)顏頓時殺機(jī)四伏，“你說什么？”

    “朕常常在想，一個小姑娘怎如此調(diào)性？想來跟你受你先祖影響至深，便親替你斬斷你先祖的根，徹底變?yōu)閭€普通人！”

    她一時不解他其意，“你說什么？”

    “朕在滅神之時，聽聞海氏一族參透殷家秘密，如今海氏后人就在殿外候著，專門等著對付公主?！?/br>
    她聲音有些顫抖，肩膀不自覺地索在一起，“什么…什么秘密？”

    “秘密就是你這雙眼?！笔捫幸萋圩∷募绨?，讓她無處可逃，“皇后，你比旁人多一雙眼，多添一份煩惱，不如讓為夫幫你了了這份煩惱?！?/br>
    恐懼爬上了她的眼角眉間，殷大士臉色有些慘白，強(qiáng)撐著問，“你想干什么？”

    蕭行逸已握緊她的肩膀，殷大士無法動彈，他另一只手向后招招，背著光，見有一個佝僂老頭向她走來。

    她瞬間睜大雙眼，聲音陡一下提高，“你敢過來，我殺了你。”

    殷大士正欲閉眼聚起心神，蕭行逸打斷她，“要當(dāng)皇后的人了，怎么還會打打殺殺的，總要為你行香寺中的祖先考慮考慮。”

    殷大士指尖發(fā)顫，怯弱地抬起，指向他“蕭行逸，你究竟想干什么！”

    “沒什么，只想取你一雙眼眸而已。”他貼近她的耳畔，像是最深情的呢喃，“大士，別擔(dān)心，就算你以后再看不見，為夫可做你的雙眼，永遠(yuǎn)愛護(hù)你，絕不背棄你?！?/br>
    她慢慢搖著頭，一瞬間心如死灰。

    她曾經(jīng)對他有過的不同以往的心緒，她以為蕭行逸與他兩個哥哥不同，可又有什么不同，當(dāng)一個人坐擁無限權(quán)力時，他便會慢慢長出邪惡的龍鱗。

    蕭行逸，也逃不出這命運(yùn)。

    殷大士用這雙眼凝視他很久，無比輕視地說道，“兵者，利也，非好也。蕭行逸，你空有一身武力，做事卻僅憑喜好，毫無道理。想著今后要在你身邊長久，我寧愿瞎了我這雙眼?！?/br>
    身后海池已將一碗化魂湯遞來，飲下，殷大士那雙重瞳慢慢一分為二，一雙入深淵般墨黑，一雙又是極淺的琥珀色。

    海池手持一根極細(xì)銀針，站在蕭行逸身側(cè)，蓄勢待發(fā)。

    蕭行逸箍緊她的肩膀，輕聲撫慰著她，“沒事沒事，大士，很快就會過去。”

    說到此處，他竟也紅了眼眶，大士，我沒有辦法，你不愛我無妨，只我不能再讓你見殷釋天了，也許你看不見他，說不定哪天眼里終會有我是不是？

    可殷大士再無心看他了，她只覺得自己下巴被固定，緊接著一陣刺痛，天地間便是一片雪紅。

    一瞬間，天崩地裂。

    海氏一族悟出了天地的道理，得以飛升，而殷氏一族自作自受，永墮九霄。

    神族的時代，也許還是終結(jié)在了殷大士身上。

    （也許…嗎，我不說…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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