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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他的靈魂好像在跟著一并墜落,盛釗的意識短暫地抽離了片刻,進入了某種無法言喻的狀態(tài)中。 那一瞬間,他忽然無師自通地明白了許多未解的疑惑。 比如……刑應燭為什么推他下來。 他能感受到自己四肢百骸和骨縫中正流淌著什么東西,那東西像溫水一樣無孔不入,妥帖又舒服,順著他身體里的骨架流向每一條血管。 在朦朧而虛無的狀態(tài)里,盛釗似乎能感受到某種由內(nèi)向外的生機,他心里清晰地知道,那是方才“化”進他身體里的那道光帶來的。那副巨龍的骸骨包裹著他原本脆弱的骨血,像是“加固”一樣,在他原有的身體里搭出了一副架子,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魂魄。 他似乎只在這種狀態(tài)里過了幾秒,又像是過了千萬年。 不知過了多久,盛釗才覺得身體猛然一沉,身體帶來的沉重感重新落回他身上,盛釗動了動指尖,只覺得動作艱澀又生疏,連抬抬手指都做不到。好像渾身上下只剩下眼皮一個聽使喚的部位。 于是他干脆不難為自己,只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盛釗睜眼的那一瞬間,有兩滴溫熱的液體從天而降,恰巧落在了他眼中。血滴順著他的眼角流下去,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層紅紅的膜。 ——這是刑應燭的血,盛釗莫名清楚。 天地間一片漆黑,只有皎月掛在天幕之上,月色泠泠,一縷極細的月光傾斜而下,緊隨其后地落在盛釗眼中。 眼前的高山之上臥著一只線條漂亮的龍,它雙翼微收,龍爪踩在山巔之上,留給盛釗一個極其漂亮的側(cè)影。 我想起來了,盛釗想。 上古時期女媧以土造人,泥漿的身軀白天用太陽曬干,等到引魂時就到了夜里。 泥人們應當以月為媒引生魂魄,可盛釗睜眼時,偏偏是刑應燭的血比月光更早地落在了他眼中。 于是他從漫長的混沌中睜開眼,從黃土江水中脫生出魂魄,于世事間見到的第一眼,就是刑應燭。 第138章 “眾名眾生相,無人不識我?!?/br> 他真好看啊,盛釗想。 在這一刻,他歷經(jīng)千年輪回的靈魂重新回溯,重新回到了那個純粹且空靈的狀態(tài)里,在思想和魂魄成型之前,先本能地將這一眼刻在了心里。 那是刑應燭,盛釗想。 他眼前是他的血,他的骨rou,他威風凜凜,頂天立地的上輩子。 遼闊的天被血霧蒙上一層薄薄的膜,皎潔的明月和夜幕一起被染上淡淡的紅——盛釗脫身成人的第一眼,目之所及之處所有的景色,都先一步帶上了刑應燭的顏色。 于是盛釗的目光浮光掠影般地掃過這個新鮮的世界,最后還是定格在了刑應燭身上。 背生雙翼的龍大半個身子伏在山頭上,長長的尾巴順著山壁繞下來,月光落在他身上,將龍鱗折射出一點漂亮的光。 刑應燭忽而似有所覺,他微微動了動,轉(zhuǎn)過頭來,扭向了盛釗的方向,似乎在遙遠的山巔之上與他對視了一眼。 盛釗心頭先是一跳,等到看見刑應燭緊接著旁若無人地扭回頭去,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對了,盛釗想。 燭龍睜眼天明,合眼日落,現(xiàn)在月掛中天,說明刑應燭正閉著眼睛,看不到他。 直到刑應燭重新伏在山巔上沉沉睡去,盛釗才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遺留在他眼眶中的龍血順著他眨眼的動作從眼角滑落下去,血霧消散,盛釗才終于見到了世界真正的模樣。 這一眼是盛釗為人這一世里跟刑應燭的唯一交集,當時他神智初開,什么都不明白,只是遵循著本能的牽引去與其他的“同胞”匯合。 于是他披著漫天星光轉(zhuǎn)過身,沒入夜色之中,從此再沒見過這條龍。 從此之后,他土塑的身軀在不斷的輪回中重生又死去,但他被龍血引生的魂魄卻一直生生不滅——直到今天。 盛釗很難形容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他只是忽然明白了為什么在瞿塘峽之上,在那副骸骨即將現(xiàn)世的時候,他的心跳要比刑應燭的還快還烈。 ——因為他早就見過刑應燭了。 他比自己想象得更早認識他,而且在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情況下,他的靈魂已經(jīng)先一步記住了刑應燭。 這個認知讓盛釗產(chǎn)生了一點隱秘的欣喜,好像他終于抓到了一點刑應燭的“把柄”,有了連刑應燭都不知道的,獨屬于他自己的小秘密。 他的心口妥帖又熨燙,刑應燭的體溫偏涼,可骸骨卻暖得出奇,那股暖流在他四肢百骸里架著他,最后在心口處團成一團,讓盛釗有種被刑應燭環(huán)抱的錯覺。 盛釗眼前的景象忽而消散,那上古間的須臾一眼快得像當年一樣,轉(zhuǎn)眼間只剩下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霧。 他四肢的感官重新回籠,盛釗從地上坐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發(fā)覺他依舊穿著來時的那套衣服,牛仔褲上沾了一點泥土。 盛釗沒去想這里是什么地方,也沒琢磨著應該怎么出去。他站起身來,像是頗為新鮮一樣打量著自己的手,先是屈指握拳,又緩緩松開。 幾次過后,他也覺得自己這行為實在傻不愣登的,不由得把自己逗樂了,甩了甩手。 龍身化骨的那種異物感已經(jīng)消失,只剩下一點暖意的余韻還留著,盛釗摸了摸胸口,忽而聽見濃霧之中傳來一陣輕柔的鈴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