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薛鸝并不像魏氏的貴女們有最好的老師，有數(shù)之不盡的典籍，還有大家名士的字帖用以臨摹。她更不是出口成詩的才女，魏氏的人生來就有的東西，于更多的人來說卻成了一種奢望。

    魏蘊的確不將薛鸝放在眼里，其他人也是如此。而薛鸝也沒有期盼過要與她們成為好友，更不會如阿娘一般自以為進了魏府的門，從此便當(dāng)真是魏氏的人了。

    制香這件事于薛鸝而言不算太難，她雖沒有過人的才能，卻勝在十分勤奮，為了日后的路更好走，從前在吳郡的時候十分刻苦，將能看的書都反復(fù)翻閱，連帶著制香也學(xué)了一點，雖說是信口胡謅，也不算全是騙人的話。

    香制好了，薛鸝才去找魏蘊。誰知等她到了，魏蘊卻不在院子里，侍女才說是府中的女郎們一齊賞花去了。

    將這些告知薛鸝的時候，侍女眼色古怪地打量薛鸝，似乎是要看她有沒有羞惱。

    薛鸝面不改色，仍是端著溫婉的笑，說道：“既如此，等jiejie回來了，還請你知會她一聲。薛鸝技藝不精，還望她莫要嫌棄?！?/br>
    侍女應(yīng)了一聲將東西接過，薛鸝轉(zhuǎn)過身，面色便沉了下來。魏蘊表面與她交好，不過是視她為消遣，不曾有過多少真心。貴女們連賞花都不記得她，不過是因為她并非名門出身。

    父親棄她們母女而去后，薛鸝就是在鄙夷與譏諷的目光中長大的。薛氏的族人虎視眈眈，時刻想著趕走她與阿娘，霸占她們所剩不多的財物，最好能支配她的婚事，用她當(dāng)做他們攀上望族的踏腳石。

    她不想回到吳郡，更不想被母親草草地安排婚事，她會自己往上爬，將這些人都甩在身后，踩在腳底。

    午后，府里的家仆來告知薛鸝，讓她過兩日跟著魏蘊一同在府中聽學(xué)。姚靈慧得知后頗有些感慨，又將薛珂掛在嘴邊咒罵了幾遍，而后才對著薛鸝幽幽道：“可憐你不是男兒身，若不然我們也不會被薛氏幾個狗眼看人低的田舍奴欺負，你若是是男子，還能跟著你舅父做事，日后在朝中謀個差事……”

    姚靈慧只生了薛鸝一個女兒，卻聽聞薛珂在外的美妾早替他生了一兒一女。薛鸝便時常聽她心懷不甘，抱怨她不是個男子，不能讓她揚眉吐氣，帶她享榮華富貴。

    “女兒會爭氣的，阿娘莫要難過?！毖Z聽得心中不耐，出言打斷了姚靈慧的牢sao。

    像魏氏這樣的豪族，府中有不少名貴的藏書，許多民間缺漏不全的經(jīng)典，在府中都能找到善本。而教習(xí)魏氏子孫的，無不是有名的大儒學(xué)者。薛鸝能同魏蘊她們一同聽學(xué)，全靠舅父心中念著舊情。據(jù)阿娘所說，若不是當(dāng)初她昏了頭，如今的二房夫人就該是她了。

    這話興許有夸大，薛鸝是不全信的，但舅父待她們又實在是分外關(guān)照，反倒讓她有些擔(dān)憂日后二夫人會不會為難阿娘。

    次日，府里幾位娘子相約一同出游踏春，本是沒有要帶上薛鸝的意思，姚靈慧卻在二夫人面前提了一嘴，想讓她跟著一同前去。魏蘊雖言語刻薄，卻也不是蠢材，身上帶二房嫡女的清傲，立刻便懂了姚靈慧攀龍附鳳的念頭，心下也有幾分鄙棄薛鸝。

    薛鸝正在房中練字，魏蘊的侍女便來傳話，直言道：“娘子說了，若是表姑娘想要一同前去，大可以去找她，免得讓夫人以為是娘子冷落了表姑娘。娘子也是為你著想，一同出游的都是郡主與周氏王氏的貴女，娘子去了若惹得她們不快，屆時也難以收場?！?/br>
    魏蘊這話說得已是克制，然而薛鸝聽著還是覺得極為刺耳，就差沒把“不配”二字打她臉上了。

    薛鸝幾乎不用問便知道是阿娘又說了些什么，平白給她惹了這樣的羞辱來。雖心中惱火，她也還是要表面笑著，說道：“多謝jiejie，鸝娘知道的，若是母親惹得jiejie不快，鸝娘替她和jiejie賠句不是……”

    等侍女走了，薛鸝才狠狠地摔了筆，她僵站著平復(fù)了好一會兒，陰著臉去找姚靈慧。

    走到路上的時候，幾個家仆搬著一堆雜物迎面走來，薛鸝錯開身讓路，適逢有風(fēng)吹過，箱子上的一沓紙吹散了幾張，家仆一驚，身子下意識歪了歪，箱子便也跟著晃動，上面的東西哐當(dāng)當(dāng)?shù)卦以诘厣稀?/br>
    前面的同伴抱怨了他幾句，他無奈道：“你們先走，不用管我?！?/br>
    薛鸝蹲下去幫他撿起那些寫了字文的紙頁，紙上的字牽絲勁挺，行筆又如松下清風(fēng)，看著很是熟悉。

    不等她發(fā)問，家仆便說道：“娘子也認出來了，這是大公子的一些摘錄，如今無用便叫我們拿去燒了。你若是想要便拿一張去，不打緊的?！?/br>
    外面常有人買賣魏玠的親筆，曾有貴女出價高達三百兩，聽著叫人好不唏噓。薛鸝時常想，就算魏氏沒落了，魏玠賣字都能支撐府中的開銷。從前在吳郡有個喜愛她的郎君，聽聞她在找大家的字帖練習(xí)，也送了她一張魏玠的親筆?？上毩四菢泳茫矁H僅能學(xué)到了七分形似。

    “剩余的當(dāng)真都要燒了？”薛鸝小聲問完，家仆心虛地訕笑兩聲。

    她立刻便懂了，知趣地不再問，剩下的應(yīng)是要被他們拿去轉(zhuǎn)賣，送她一張都算是大方了。也難怪把紙放在外面，興許是怕壓壞了會折價。

    “里面的東西沒壞嗎，方才一陣響。”薛鸝提醒了一句，讓銀燈幫他先拿著雜物，他好翻開箱子查看。

    查看后他才松了口氣，說道：“還好，都沒壞。”

    薛鸝掃了一眼，看到里面有幾只眼熟的茶盞，她目光一頓，猶豫道：“這茶盞還好的，也是要扔了嗎？”

    家仆認不得薛鸝，還以為她是來府中尋人的什么貴女，說道：“是大公子的意思，前幾日有個表姑娘用過了，這些不干凈的便不能留在大公子那處……”

    薛鸝聽到這兒，腦子里突然像是有根弦被人狠狠撥動，嗡得一聲悶響，讓她呼吸都停滯了一瞬。一股難以言說的羞恥和惱怒涌上來，讓她面色不禁變得漲紅。

    家仆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收拾好東西后說道：“多謝娘子，在下先走了?！?/br>
    薛鸝扯出一抹笑，說道：“好?！?/br>
    等那家仆走遠了，她還愣愣地站在原地。

    銀燈沒聽到家仆的話，也不知薛鸝怎么突然間臉色就變了。問道：“娘子怎么了？”

    “沒什么?！毖Z很快平復(fù)下來，面上也沒了異常?！斑€是不去找阿娘了，回去等著她吧，若擾了她的興致又要被教訓(xùn)?！?/br>
    羞憤過后，她又覺得心底涌上一股沮喪，像是潮水蓋過了頭頂，憋得她喘不過氣。梁晏并不是花心好色的紈绔，如今他已有婚約，再想接近他是難上加難，而她如今寄人籬下，受到冷眼是在所難免，可面對魏玠這樣的羞辱，她還是會覺得氣憤難堪。

    馬車上初相見，魏玠明面上溫和有禮，扭頭便扔了她用過的茶盞，好似她是什么碰不得的臟物，這樣惹人嫌惡。當(dāng)真是高高在上，目中無塵的魏氏大公子。

    薛鸝心底好似燒了一團毒火，燎得她五臟六腑都痛癢不堪，讓她急切地想要做點什么，好澆滅這團惡火，散了這口濁氣。

    魏蘊如此瞧不上她，她還偏要與她仰慕的魏玠糾纏不清，要讓他被迫與她薛鸝列在一起被反復(fù)提及。屆時她有的是法子走到梁晏眼中，魏玠不是清高大度嗎？想必即便受了戲弄，也不會與她一般計較。總歸她不會被這些人用正眼瞧，何必還怕傷了什么和氣。

    未等到去聽學(xué)的那一日，舅父與舅母便將薛鸝叫到了身前，囑咐她和幾位姐妹去春獵定要安分，莫要丟了魏氏的臉面。

    薛鸝也沒想到宮里春獵的大事會帶上她。當(dāng)今皇上喜好玩樂，每年春秋之時都要來一場盛大的圍獵，洛陽的王公貴卿們也都會隨行，女郎前去游玩多是為了婚事相看夫婿，鮮有跟著男子們一同射獵的。

    看來她的舅父的確待她不薄，竟想要讓她借此去結(jié)交好友。

    春獵一連好幾日，魏蘊從前去過一次，馬車顛簸得她五臟六腑都要出來了，對這種無趣又吵鬧的事已是避之不及，知曉薛鸝要去，反忘記了前幾日羞辱過她的事，提醒道：“你出去可是頂著魏氏的名頭，莫要眼皮子淺，什么人都急著往上靠，尤其是司馬氏和太尉府的紈绔，切記離他們這些混人遠些。上一回他們在街上輕薄了一個都尉的meimei，人家來說理，反倒被打斷了腿……”

    薛鸝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對魏蘊道了謝，回到桃綺院，姚靈慧高興地囑咐她了好些話。

    她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果不其然，魏玠也要同去。

    獵場在郊外，為了不出差錯派了重兵把守，在貴人們?nèi)ブ氨悴贾煤昧藸I帳。

    浩浩蕩蕩的車馬走了一整日，天色逐漸昏暗，他們才終于安頓下來。路不算平坦，也難怪魏蘊不愿前來，薛鸝下了馬車都臉色發(fā)白。

    魏玠被要求跟隨在皇上左右，并不隨他們一同，薛鸝沒能看到他的馬車，不過聽侍者說，魏氏的營帳是挨在一處的。

    皇上幼時便不聰慧，太尉與郡公推舉他上了位，此后他便醉心玩樂，干出了不少荒唐事。上朝時衣冠不整，在龍椅上酣睡已不足為奇，甚至曾在朝堂上將一位勸誡的老臣打了一頓。

    多數(shù)人都將他當(dāng)一個瘋子看，不會輕易招惹他?；噬嫌讜r與魏玠是好友，而魏玠從不恥笑他，是以他雖糊涂，卻始終對魏玠以禮相待。

    魏禮在營帳外吹著冷風(fēng)，不一會兒便聽到里面?zhèn)鱽韼茁暸说捏@呼，而后便是皇上放肆的大笑，很快魏玠便走了出來。

    “兄長……”魏禮臉色古怪?！氨菹驴捎袨殡y你？”

    “不曾?！蔽韩d冷著臉，顯然是不想多說。

    魏禮猜也能猜到，無奈道：“陛下總愛戲弄兄長。”

    “走吧，時辰不早了?！?/br>
    魏玠每日總是按時就寢按時起身，雷打不動地過了二十來年，春獵時亦不能例外。魏禮一邊走，一邊說道：“這次春獵，太后的面首也跟來了。函山王的夫人脾氣火爆，若是他又要出言挑釁函山王，必定要挨一頓好打……”

    魏玠沒什么反應(yīng)，只是平靜道：“魏禮，在外要慎言?！?/br>
    魏禮只好嘆了口氣，不再說這件事，等走到近營帳的位置時，忽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是有什么人飛快地朝他們跑了過來。

    跟在魏玠身后的晉青立刻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然而在看清來人后又忍不住頓了一下，眨眼之間，便看著那女子裙角飛揚，猶如一只振翅的蝴蝶般撲到了魏玠的懷里。

    魏禮被驚得愣在了原地，而反觀魏玠波瀾不興的臉上，也終于露出一絲裂痕。他渾身僵硬，眸中是壓不下的驚愕，以至于第一時間忘了推開女子。

    “大公子……救我”，女子抬起臉，周圍火光映照出她臉上的淚痕，發(fā)絲被淚水打濕，一縷縷地黏在頰邊，她眼眸濕潤，火光在她眼中碎裂，隨著淚水一同輕顫。她扶著魏玠的手臂微微地發(fā)抖，因為驚恐而嬌軀微顫，嗓音帶著些吳地的溫軟。此刻像是怕被推開似的，將他的衣袖攥得更緊了些，用哭腔一聲聲地乞求。

    “表哥……表哥救我……”

    第6章

    薛鸝的身上帶著一股淺淡的甜香，像是一股甜酒的味道。

    她仰起臉，淚水從臉頰滑到下頜，最后落在了魏玠不知所措的手上。眼淚分明是涼的,卻又仿佛帶了灼人的熱度，燙得他瞳孔驟然一縮，緊接著他迅速而強硬地將緊攥他衣袖的手扒了下去。隔著衣衫觸到她的那一刻，魏玠感受到了她在發(fā)抖。

    “魏玠？”

    緊隨薛鸝而到的幾個人停住了腳步，為首的是太尉之子夏侯信，其余幾人無不出身名門望族，仗著權(quán)勢囂張跋扈，在洛陽的風(fēng)評一向不好。

    薛鸝聽到夏侯信的聲音，身子立刻一顫，淚盈盈地去望魏玠，又沒敢再去碰他，只能低低地喚了一聲：“表哥……”

    魏玠臉色沉著，到底沒說出責(zé)怪的話，只是微微側(cè)目看了眼晉青與晉炤。

    兩人頓時心虛地不敢去看他的表情，畢竟二人方才都沒有在第一時間攔住薛鸝，且任由她抓了他好一會兒也沒有去將人拉開。

    魏禮也震驚著沒說出話來，瞪大眼瞧著淚眼朦朧的薛鸝，又看了看夏侯信等人。

    “還沒做什么就急著跑，不是你先勾引我的嗎？”夏侯信語氣輕佻，臉色卻不大好。他瞧著一個美人迎面走來，看衣著也不是什么望族的千金，心中便有了幾分癢意。誰知不等他出手，人就摔到了他懷里，恰好叫他扶住，一縷甜香鉆入鼻間，勾得他骨頭都發(fā)酥。不是蓄意勾引是什么，人都送到嘴邊，哪有再臨了反悔的道理，豈不是戲弄他嗎？

    薛鸝氣憤地漲紅了臉，連手指都在發(fā)抖，又驚又怕地看著他們。“不慎撞到了郎君，是我之錯，已經(jīng)賠過罪了，若郎君不滿意，我可以再說千百次，還請郎君莫要污人清白?！?/br>
    夏侯信身后的好友笑了起來，調(diào)侃道：“你還是從了他吧，他可是太尉府的二公子，斷不會虧待你?！?/br>
    “要賠就拿你自己來賠，嘴上說說算什么?！毕暮钚耪f著就朝她走了過來。

    薛鸝的指甲掐著掌心，臉色蒼白地看著他靠近。正在此時，沉默已久的魏玠往前一步，擋在了她的身前。

    “不用怕?！?/br>
    他的語氣從容沉穩(wěn)，似乎還帶了幾分無奈，輕飄飄的幾個字，卻足以消散薛鸝此刻所有的不安。

    “魏玠，莫要多管閑事?！毕暮钚拍_步一滯，臉色隨即變得陰沉。“與你什么干系，難不成你也看上她了？”

    沒等魏玠回答，魏禮沒好氣道：“夏侯信，你方才沒聽見她喚我兄長表哥嗎？”

    魏玠的臉上看不出多少情緒，語氣還算溫和，沒有因為夏侯信的挑釁而動怒。“只是個誤會，夏侯公子何必強迫一介弱女子?！?/br>
    夏侯信聽到魏禮的話，臉色已經(jīng)格外難看。他怎么知道這女子與魏氏有關(guān)系，若是如此還好端端來撩撥他做什么？想到此處，他惡狠狠地去看還在小聲啜泣的薛鸝，心中又是一股無名火，然而又忍不住懷疑起來，莫非當(dāng)真是不留心撞到了他？

    想到此處，夏侯信自知理虧，又感到在友人面前失了臉面，不由地冷笑一聲，說道：“原是魏氏的人，難怪這般會裝模作樣，敗興。”

    魏禮惱怒，正要出言理論，魏玠淡淡道：“不必理他，我們回去吧。”

    他轉(zhuǎn)過身，看見薛鸝正委屈地咬著唇瓣，似乎要咬出血來才罷休，一雙眼都哭得發(fā)紅了。

    魏玠不喜歡聽到哭聲，然而方才薛鸝躲在他背后的啜泣聲很小，像極了一只幼獸在哼唧，竟也不算太令人心煩。他的目光掃過薛鸝的唇瓣，微蹙了下眉，說道：“已經(jīng)沒事了?！?/br>
    魏禮也安慰她：“你方才叫我兄長表哥？那你便是二叔的表甥女了？”

    薛鸝點了點頭，似乎后知后覺想起方才的冒犯，又給魏玠賠罪?！按蠊印讲?，方才是我太害怕了，一時沖撞了你，對不住……多謝你不計前嫌，又幫了我一次?！?/br>
    魏禮笑道：“方才不是還叫表哥，怎得現(xiàn)在反而生分了？幫完便不認人了？”

    “鸝娘不敢！”薛鸝忙否認，而后目光微怯地瞧了眼魏玠，說道：“二位公子貴比云霞，鸝娘不敢高攀……方才是一時情急，還望莫要怪罪鸝娘才是。”

    “不會，只是稱謂罷了，談不上冒犯?！蔽韩d面色溫和，并沒有跟她計較的意思?！皫湍闶侨酥Ｇ?，無需謝我，早些回去吧。”

    薛鸝算是看出來了，魏玠雖然看著待人疏離，實則性子有些溫吞，她興許還能再進一步。

    她垂下眼，被淚水打濕的眼睫輕顫著，手指也緊緊攥著衣角?！澳俏疫€能喚大公子表哥嗎？”

    魏玠沉默了一下，她抬起臉看他，鼻尖都哭得發(fā)紅，一副他說了不就能立刻哭出來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