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嬌 第30節(jié)
梁晏語氣朗然,目光堅定,絲毫不見猶豫與退怯。 他面前的魏恒身形筆直,猶如一棵肅肅青松。魏恒雖人至中年,依舊能看出他面容清雋,言行舉止帶著儒士的端方雅正,然而又他的目光總是銳利而嚴(yán)肅。魏玠同他很像,卻多了種近乎冷漠的平靜。 “你想好了?” “是。” 魏恒盯了梁晏一會兒,心中生出些感慨來,嘴唇微動,似是想說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沒說,背過身去揮了揮手,算是默許了。 梁晏立刻轉(zhuǎn)身離去,侍者要帶他去房間歇息,他卻頭也不回地朝著魏府西側(cè)走去。 桃綺院的夾竹桃開得正茂盛,桃紅色的花在翠綠枝葉的掩映下更顯艷麗奪目。一大片長出了院墻,被夜風(fēng)一吹,花枝簌簌地顫動。 梁晏走到了桃綺院外便停住了腳步,仰起頭去看那片樹影,想到了薛鸝在樹下乘涼的模樣,心中便泛起一種他自己都覺得怪異的喜悅。約莫魏恒的許可,好似給了他鼓舞,讓他覺著自己的決定沒有錯,往后也絕不后悔。 夜色已經(jīng)深了,薛鸝必定早已睡下。他沒有來打攪她的意思,只是莫名想走到此處,即便是隔著一堵院墻去看那枝頭的花,他心中也會忍不住感到歡喜。 梁晏身邊的侍者無奈道:“夜色深了,郎君還是快些回去歇息吧。” “知道了。”他話音才落,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冷白的月光下露出薛鸝的身影,她驚訝道:“世子?” 梁晏也愣住了,疑惑道:“你為何還未就寢?” “我……”薛鸝梗了一下,低聲道:“世子沒有消息,我無法安眠,本想在院中走一走,怎料會聽到世子的聲音……不想當(dāng)真會是你?!?/br> 梁晏見她沒有反悔的意思,欣喜道:“我已去周氏提了退婚的事,過幾日定能辦妥,你若心意不變,我亦不會辜負(fù)你?!?/br> 薛鸝羞赧地偏過頭,輕聲應(yīng)道:“世子一片赤誠之心,我又怎能輕慢?!?/br> 他忍不住低笑一聲,朝薛鸝走了過去,月光下二人的影子漸漸交疊在一起。 侍者自覺退下,梁晏抿了抿唇,有些難為情道:“我還怕你反悔,還好……” 薛鸝眼睫輕顫,緩緩道:“幾日前我與大公子已經(jīng)說清了,往后我愿意一心一意地對待世子?!?/br> 梁晏聽到她的話,不禁心中微動,手心都在泛熱,好似有什么快從心口跳出來了。 “鸝娘……” 薛鸝仰起頭,眸光盈盈地望著他:“世子但說無妨?!?/br> 梁晏湊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什么,薛鸝臉上一熱,低下頭去,對方自覺失禮,忙又給她賠罪。誰知她并未惱火,反輕輕點了點頭。 梁晏的吻輕而克制,只是短暫地覆在薛鸝的唇上,很快便離去了,而后眼睛甚至不敢看她,只是吻她的那一瞬的呼吸卻是guntang的。她的手指緊緊攥著袖子,心跳聲越來越大,從未有哪一刻的感受如眼下這般,她緊張到了極點,卻又欣喜雀躍。 “你要等著我來娶你?!?/br> “好?!?/br> 玉衡居有一間琴室,放了十幾張琴,并不是所有都出自名師之手,只是或多或少都陪伴過魏玠一段時日,于他而言意義非凡。 偶爾遇事不決,他會在此處靜坐,或是親自斫琴,似乎如此便能撇去心中浮躁。 桃綺院那處的動靜有侍衛(wèi)傳給了晉青,再由他轉(zhuǎn)述給琴室中正在斫琴的魏玠。 晉青告訴他,梁晏夜里去了桃綺院,二人舉止親密,口唇相貼。 魏玠手中的琴是他早先挑好了木料,又親自斫琴想要送給薛鸝的。漆胎質(zhì)硬如玉,音聲蒼勁又圓堅,宏透而清潤,是上乘的好琴。 然而薛鸝不喜琴,更不懂琴,她只是假以辭色地佯裝出喜愛。正如他以為薛鸝喜愛他,愿意接受他的全部,實則只是在曲意逢迎。偏偏他難以忘卻她的笑聲,她甜膩而故作嬌柔的話語,就像是擾亂他琴音的雷聲,轟鳴著撕扯著,將他平靜的天地給撕碎,而后又想消失得干干凈凈。 薛鸝引誘他出格,又冷靜地看著他失控。 晉青說完那些后以后,魏玠的手指輕輕撫過琴弦,撥弄發(fā)出一些不成調(diào)的聲音。 直到晉青離去,魏玠閉了閉眼,眼前浮現(xiàn)他親吻薛鸝時的場景,她溫暖的舌尖似一條滑膩的魚,時而會從喉間哼出些有趣的聲音。 如今梁晏也這么做了,他們也會口舌交纏,薛鸝會將對他說過的假話,再虛情假意地說給梁晏。 魏玠僵坐著,身體里好似有一股濃郁的腥氣在彌漫,近乎沸騰地往上涌,他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心,讓他幾欲作嘔。 片刻后,安靜的琴室中響起一陣如刀劍撞擊似的爭鳴,又扭曲得像是野獸哀鳴。等到這聲音平息后,晉青再次被傳喚進(jìn)了琴室。 晉青看到了地上星星點點的血跡,魏玠赤足站著,地上是琴弦盡斷的一張琴,有猩紅的血凝聚在他指尖,一滴一滴地砸落。 魏玠面色沉靜,溫和的語氣在此時此刻,無端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你去一趟吳郡,查一查薛鸝從前與人的往來。事無巨細(xì),都要詳盡地搜集?!?/br> 晉青應(yīng)下后,擔(dān)憂地看了眼魏玠的手掌,出聲道:“主公的手……” 他輕笑:“無礙。” 平遠(yuǎn)侯在侯夫人的墓前坐了一天一夜,最后他答應(yīng),只要梁晏愿意卸下三公曹一職,隨他駐守上郡,遠(yuǎn)離洛陽這種是非之地,他同意梁晏與薛鸝的婚事。 梁晏在三公曹的這段時日也算是受教了,他尚且年輕,去上郡歷練幾年再攜薛鸝回到洛陽并非難事。倘若要早日與薛鸝完婚,他只能應(yīng)下。 而后周氏以梁晏行為不端為由退了婚事,平遠(yuǎn)侯府默默應(yīng)了,很快梁晏與薛鸝的事傳開,事關(guān)魏玠,洛陽掀起了一片不小的波瀾。 魏蘊(yùn)對此很憤怒,不肯與薛鸝相見,本寫了幾首諷刺她的詩文送過去,路上又把人截了回來,最后小心翼翼命人去探玉衡居的動靜,卻什么也打探不到。 魏玠仍在玉衡居反省自身,外界的紛擾似乎與他無干。 再沒有糕點送到玉衡居去,而書院的薛鸝形容憔悴,好幾日眼睛都紅腫著,以至于所有人都覺著她好似也是個可憐人,那點譏諷的話便被默默咽了回去。 梁晏來魏府越發(fā)頻繁,薛鸝會被他拉去郊外看風(fēng)景,或是站在臺上看著他與其他郎君打馬球,再遙遙地沖她招手,策馬朝她奔過來。 而魏玠,除了必要的朝會與政務(wù)要他外出,其他時候他都在玉衡居待著。 魏府這樣大,大房與二房也隔了很遠(yuǎn),倘若不是刻意,他們幾乎無法遇見彼此。 薛鸝再次見他,是梁晏帶她去挑選婚服的樣式。她腳步輕快地挽著銀燈回府,迎面遇見了魏玠。 而后不等她做出反應(yīng),倒是身邊的銀燈先吸了口涼氣。 薛鸝停下腳步,笑盈盈地喚道:“大公子近日可還安好?” 魏玠略一頷首:“尚可?!?/br> 兩人輕飄飄地寒暄,好似一切過往都已是過眼云煙。 第42章 梁晏不是一個耐得住性子的人,因此與周氏退婚不久,他與薛鸝的事便傳得滿城風(fēng)雨,魏玠不可避免地被提及過幾次,然而本就沒有多少人將他與薛鸝的事當(dāng)真,漸漸的提及他的人越來越少。 好似他自己也漠不關(guān)心,從不去過問什么,任由旁人去議論。 梁晏與他畢竟是自幼相識,與薛鸝議親時特意去向他賠罪,魏玠并未說無事,也沒有說不好,只是平靜地說應(yīng)了,說完便不再理會他。 梁晏固然喜愛薛鸝,去給魏玠賠罪的事卻也夾雜了幾分私心。世上所有好事都給了魏玠一人,而他卻總是露出一副目無下塵的清高模樣。魏玠對待薛鸝的與眾不同,梁晏是親眼所見,如今心上人另嫁,任何人都無法做到無動于衷,魏玠也不能免俗。 雖稱不上是想要揚(yáng)眉吐氣,但他也的確懷揣了幾分得意。他并未害過魏玠,更不想與他作對,只是偶爾想要壓他一頭,讓旁人看看,他并非只能做魏玠的附庸。 吳郡離洛陽很遠(yuǎn),薛鸝成婚理應(yīng)有薛氏的人主持事宜,然而姚靈慧一提到薛氏便滿臉厭棄,此事便由二夫人交人一手cao辦了。鈞山王正在平定叛亂,百忙之中得知此事,梁晏畢竟叫他一聲姑父,他無法分神處理,只好先暫且忍下,托人備好了賀禮。 待到薛鸝與梁晏完婚,他們便著手準(zhǔn)備前去上郡的事宜,日后再回到洛陽也不知是幾時了。在做下決定之前,薛鸝沒有想到魏蘊(yùn)才是最氣憤的人。自她與梁晏訂婚,魏蘊(yùn)與她便斷絕了往來,即便是無法避免要共處,她也絕不看她,絕不與她多話,只肯以最冷漠的態(tài)度對待她。 薛鸝的確有些意想不到,她與魏蘊(yùn)相處數(shù)日,雖離不開利用,卻也不是沒有絲毫真情。即便再敬仰魏玠,也不至于要如此怨恨她。 除此以外,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入秋后,薛鸝的日子便越發(fā)快活,整個人都好似是踩在云上輕飄飄的,一切順利得像是場夢。 只是沒過多少時日便出了些差錯,吳郡有一戶沈姓的士族因為叛亂被波及,來洛陽尋出路,得知了梁晏與薛鸝婚事在即,立刻找上了魏府。 薛鸝很少對人說起吳郡的過往,薛氏的族人實在是叫人厭惡,提及后難免被追問,除非必要時博得旁人的憐憫,她不愿用自己的痛事給人當(dāng)樂子。 沈家人便是她的痛事之一,她從前總受人欺辱,正是因為她的叔父給她指了門親事,要她與沈家的嫡子沈吉成婚。沈氏乃是當(dāng)?shù)乜ね?,吳郡的郡丞便是沈吉的父親,奈何他老來的子,年過四十才得了沈吉這一個兒子,自然視為珍寶捧著他長大成人。 沈吉性情惡劣,做盡了惡事,自小便欺凌鄉(xiāng)里,人見人嫌惡。門第高的士族不愿將女郎嫁給他,門第低些的他又看不上眼,薛鸝年紀(jì)尚小便稀里糊涂地被推給了沈吉。 恰好那時她面生紅瘡好不難看,沈吉初次見了便大發(fā)雷霆,將她一通羞辱不說,連帶著薛氏也被他用污穢之詞罵了個遍。叔父被下了面子,心中有怨氣,最后害苦了薛鸝。 她現(xiàn)在還能清晰地記得沈吉如何羞辱她,讓她站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罵得啞口無言,如同被人打了耳光一般難堪,委屈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薛鸝以為這段婚事早早地了斷了,誰知后來她年歲漸長生得越發(fā)美麗,沈吉便又認(rèn)了那門婚事。她不愿在吳郡耗費心力,早早地到了洛陽來,好死不死,此人竟恬不知恥地貼上來。 魏植并不將小小的沈氏放在眼里,他放人進(jìn)府以禮相待,對方便拿出當(dāng)時交換的信物說道。沈吉的長輩還算禮數(shù)周全,唯獨他自以為魏氏中人待他有禮,他便能與魏氏相提并論了,言行舉止不見恭敬。四處張望不說,還打斷了府中管事說話,不耐道:“薛鸝在哪,為何還不出來迎接我?” 管事的瞥了他一眼,平靜道:“薛娘子與梁世子去了香山游玩,此刻不在府中。” “她怎敢……”沈吉話說到一半被父親拍打,這才止住了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辱罵。 魏植甚至不屑于出面應(yīng)對,只讓自己的幕僚伴隨姚靈慧去敷衍沈家人。沈家無非是因曾與淮陰王往來密切,如今淮陰王起兵造反,他們反遭連累,進(jìn)洛陽一是要避禍,二是為了洗清罪責(zé)。恰好得知薛鸝與人定親的消息,不上平遠(yuǎn)侯府討說法,偏偏來尋魏氏,便是吃準(zhǔn)了魏氏乃是當(dāng)今豪族,極為看重顏面。倘若他們態(tài)度軟和幾分,魏植定會心中生出愧疚,而后對沈家有所幫持。 奈何沈吉自大狂妄,沈家也低估了魏氏的手段。 百年皇權(quán)更替,魏氏始終高坐明臺,靠的從不是仁慈與所謂的清高氣節(jié)。沈吉的父親白發(fā)蒼蒼,仍要恭敬地向一個小輩連連道謝,沈吉卻狂妄自大,臨走之際仍嚷嚷著要讓薛鸝給他賠罪。那幕僚笑道:“待薛娘子回來,必定會親自去見沈郎君?!?/br> 不過三日,沈吉便隨親眷四處跪著求人將他父親救出牢獄。 魏植給的好處的確有應(yīng)允,然而沈家在吳郡猖狂多年,且如今淮陰王也反了,只要想找出沈家的錯處,沈家自然是破綻百出。即便他們無錯,如今得罪了魏氏與平遠(yuǎn)候府,那便也成了錯。 梁晏并未將小小的一個沈吉放在眼里,因此沈家人入獄后,他身為掌刑獄的三公曹辦理此案,沈吉求人也求到了平遠(yuǎn)侯府。 恰好梁晏正因沈吉在洛陽酒肆中對薛鸝出言不遜而惱火,正要捉了他教訓(xùn)一番,便見他送上門來。梁晏幼年在軍中雖平遠(yuǎn)候歷練,不是什么體弱的世家子,將沈吉打得連連哀嚎。 最后沈吉迫于無奈,終于想到了那個被他輕視,被他屢次羞辱的薛鸝。 魏府中人依舊恭敬地放沈吉入了府,這次他卻神情懨懨,面上透著拘謹(jǐn)與小心翼翼。 薛鸝在水榭中煎茶,見沈吉一改往日的囂張,猶如喪家之犬般來求她,心中絲毫不覺得意外。她也是來了洛陽才懂得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起魏氏這等豪族,區(qū)區(qū)沈氏又算得了什么,即便是平遠(yuǎn)候府打爛了沈吉的臉,他對外也只敢說是自己摔出的傷。 薛鸝身旁還有幾位府中的娘子,她不想叫人看了笑話,便出去迎了沈吉。 荷花白的褶衣,下著丁香紫交窬裙,低綰的發(fā)髻更顯她婉約秀致。薛鸝蓮步款款走向他,面上略帶怯意,小山眉微微蹙起,眸光閃爍,像是在害怕他。 沈吉見她越發(fā)貌美,一時間晃了神,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薛鸝在離他兩步的時候停下了,垂著眼露出一副楚楚可憐的表情,語氣卻冷漠至極:“你若跪下給我磕三個頭,我便叫宴郎放了你父親如何?!?/br> 沈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反應(yīng)過來后暴怒至極,然而見薛鸝依舊神態(tài)柔婉,以為她心頭有氣,若他當(dāng)真叩拜了,興許便能救父親與幾位叔伯的性命。他咬緊牙關(guān),說道:“此處人多,換個地方我便給你賠罪?!?/br> 薛鸝眨了眨眼,一派天真模樣地盯著他。 這便是不肯的意思了。 沈吉氣到緊攥雙拳,胸口劇烈地起伏,好似叫人狠狠地抽了他耳光一般,面上都在發(fā)燙,下一刻只好撩起袍子作勢要磕,才跪下去,薛鸝便猶如被他嚇到了,忙后退了兩步。 他心中怒火正盛,哪有心思揣摩薛鸝在想些什么,只好磕了下去。然而磕完了頭,不等他起身,便有一雙纖弱的手臂來扶他。 沈吉聞到女子香氣,心中一軟,說道:“此事我不會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