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嬌 第66節(jié)
趙郢點點頭,似乎心情舒暢了不少,這才重新駕馬離去。 待他走后,薛鸝用袖子輕輕擦拭過唇角,而后若無其事地離開。 果不其然,趙郢才走不久,她回營帳的路上便撞見了魏玠。 魏玠手下的人那樣多,趙郢在光天化日下親她的事定是傳到他耳中了。 他面色和沐,并未有要發(fā)怒的跡象。“鸝娘,你過來?!?/br> 薛鸝猶豫了一下才抬步走向魏玠,他的視線落在她唇上,眼神像是要化為刀子將她剜下一塊rou來。 他伸手抵住薛鸝的下頜,要她抬起頭來,而后一言不發(fā),目光森冷地端詳她的唇。 他沒有要質(zhì)問的意思,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一會兒,而后抽出一張干凈的帕子擦拭她的唇瓣,他擦得極為細致,手上的動作卻越發(fā)用力,幾乎要將她擦破一層皮似的。 薛鸝唇上被擦得發(fā)疼,終于忍無可忍地打開了他的手,不耐道:“夠了?!?/br> 魏玠這才停手,將帕子扔了,若無其事道:“往后莫要如此?!?/br> 薛鸝還以為他又要說些什么,不解地望著他。 魏玠看出她的疑惑,面色平靜,涼涼道:“我與一介將死之人計較什么。” 薛鸝聞言抿緊了唇,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猶豫道:“趙郢非死不可嗎?” 魏玠扭過頭直直地看著她,眼神顯得有些可怕。 她只好說道:“我沒有旁的意思,你莫要多想。” “鸝娘,你心中應當清楚,自趙統(tǒng)發(fā)兵那一日起,鈞山王滿門都無路可退,除了登上皇位,便只有死路一條?!?/br> 然而魏玠不喜歡無法掌控的局面,他厭惡趙統(tǒng),更不會甘心受制于這父子二人,他不會讓趙統(tǒng)如愿稱帝。 薛鸝垂下眼,說道:“我知道,人不能什么都想要,我只要你一人足矣。” 魏玠的面色緩和了許多,撫了撫她的臉頰,說道:“我也該動身了,若軍中生變,不必太過驚慌,晉炤會護著你?!?/br> 薛鸝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道:“你自己多保重?!?/br> 兩軍交戰(zhàn)之際,薛鸝與趙蕓留在后方,依趙統(tǒng)的意思,若是此戰(zhàn)大捷,會送他們先去安定的居所,不必跟著他們一路奔波。 薛鸝已經(jīng)坐夠了馬車,北上的路愈發(fā)顛簸,幾乎要將她五臟六腑都顛到移位,趙蕓更是被磋磨得苦不堪言,路上吐到面色慘白。加上她的父兄都在戰(zhàn)場上生死難料,她心中更覺得孤苦,也忘了因魏玠而對薛鸝的不滿,時常鉆到她的馬車中來找她說話。 正是豆蔻年華的小娘子,自然對情愛無限憧憬,有問不完的話要找薛鸝。甚至對于男女之事,她也是隱隱想要求知的。 只是提到這些薛鸝便不好開口,一是趙蕓對魏玠有意,二是她與魏玠那些事實在是羞于啟齒。 魏玠明面上看著寡欲,在此事上卻從不拘著,什么都想試上一試,反倒是她較為拘謹,偶爾受不住了哭上一哭,魏玠便會心軟放過她,只是這伎倆用多了,魏玠也不再受用,任她如何哭|吟叫罵都不理會。 對于趙蕓,薛鸝知曉趙統(tǒng)疼愛她,想到?jīng)]良心的薛珂,她不禁勸慰道:“義父如此疼愛你,往后你的夫婿定也是當世英雄,膽敢對你有半分不好,義父也不會輕易放過他。” 趙蕓面上流露出了一絲驕傲,說道:“對我不好的人,莫說爹爹,便是兄長也是不肯的?!?/br> 說完后她又瞧了眼薛鸝,說道:“可惜我相貌不如你,不然也能叫世上英雄都為我傾倒?!?/br> 薛鸝笑了笑,說道:“有你父兄庇佑,美貌才算是好事,如若不然,貌美的皮相也成了懷璧之罪,反為自己招來災禍。如同種在市井無人照料的名貴牡丹,連最低賤的鄉(xiāng)野無賴都可任意采擷?!?/br> 趙蕓似懂非懂,問道:“你這話是在說自己嗎?” “自然不是了”,薛鸝掀開簾子,冷風立刻灌了進來,凍得趙蕓一個哆嗦,她眨了眨眼,笑道:“我算不得名貴的花草,更不會被種在市井間。” 趙蕓又陸陸續(xù)續(xù)說了許多話,一直說到發(fā)困了,索性披著軟毯倚著薛鸝沉沉睡去。 薛鸝聽著身旁人勻緩的呼吸聲,也漸漸生出了困意,只是才闔眼不久,四周便嘈雜了起來,有侍衛(wèi)迅速掀開了簾帳,冷風猛地吹進入馬車中,讓她霎時間清醒了。 趙蕓也被這動靜鬧醒,茫然無措地起身問道:“發(fā)生何事了?” “有敵軍夜襲,二位娘子不必慌亂,請在馬車中等候。” 薛鸝聞言立刻坐直了身子,問道:“有多少人,可看清了?!?/br> “尚不可知,屬下定會護娘子周全?!蹦侨苏f完后來不及交代更多,便讓薛鸝坐穩(wěn),而后馬車飛馳,趙蕓猛地朝后仰過去,后腦磕得一聲悶響,痛呼著抓住薛鸝。 薛鸝掀開簾帳朝外看去,只見黑夜中人影憧憧,加上高高的雜草與樹影遮蔽著,連是敵是友都分不大清。 馬車疾馳了一段距離后漸漸停下,似乎是前方也被圍堵了,他們要等兵衛(wèi)殺出一條路來再往前行。薛鸝隨同的兵馬是趙統(tǒng)的后方援軍,人數(shù)自然是非同小可。然而提心吊膽許久,總算安生了幾日,夜間人人都松弛著,忽然間被突襲,不少人的心便如同緊繃的弦一般忽然斷了,軍中sao亂一片,驚慌失措嘶喊狂奔者不在少數(shù)。 趙蕓聽到那些嘈雜的聲響,嚇得躲進薛鸝懷里發(fā)抖。薛鸝發(fā)覺自己的膽子是越發(fā)大了,或許是在尸山血海里走過一遭,面對這種情景竟也不再慌亂無措。 她拍了拍趙蕓的肩膀,想著只要不出馬車便不會被卷入sao亂中。她們周圍圍滿了侍衛(wèi),等到軍中的領事平息受驚了的士兵,這場夜襲也會迅速過去。 如此想著,她也沒了太大的反應,直到刀劍廝殺的動靜逐漸近了,那哀嚎聲越發(fā)清晰,她才察覺到不對。趙蕓也抖得越發(fā)厲害,幾乎是半個身子都攀在了薛鸝身上。 薛鸝僵著身子一動不敢動,忽然不知什么砸在了車壁上,發(fā)出巨大的撞擊聲,趙蕓嚇得叫出聲來,薛鸝也心上一緊,手心都泛起了冷汗。 慘叫聲此起彼伏,幾乎是到了耳邊,她再也忍不住將趙蕓扒下來,自己探出身子去看馬車外的情景,哪知才探出半個身子,便被一只手猛地攥住衣領,粗暴而迅速將她從馬車上拽了下去。 薛鸝驚叫一聲,險些砸在一堆亂石上,好在拽她的人稍稍扶了一把,讓她砸到了他懷里。 “薛娘子,主公讓我前來接你離開?!?/br> 慌亂之時,薛鸝聽到了晉炤的聲音,而后他刀一橫,又將沖上來的人劈了一刀,鮮血濺了薛鸝一身,她聽到是魏玠的意思,雖心中驚懼,卻沒有猶豫,任由晉炤抓住她的手臂帶著她離開,而后將她拋到了馬上。 魏玠似乎早做了打算,以至于晉炤將她帶走并沒有費太大的功夫。 薛鸝也是走了一段才知曉方才的sao亂并非是夜襲,而是軍中有人造反了。庶族在軍營要被士族搶功,始終得不到晉升,加上入冬后饑寒交迫,又看不慣從前燒殺劫掠的蠻夷成為同袍,他們被迫在軍中無糧之時吃了許多日的人羹,心中積怨已久,早已對趙統(tǒng)心生不滿。 說到底許多人從軍都是被抓了過來,并非甘愿替宗室賣命,在軍營中朝不保夕,與親人離散,在被人煽動過后終于起了反心。 其中免不了有魏玠的推波助瀾,而晉炤則趁著此刻好帶薛鸝離開,軍中也有人會故意模糊他們的行蹤,以免被人追查到。有梁氏旁支駐守在三十里外的地界,倘若他們在被追趕上之前快馬加鞭趕到,便是看在梁晏的情分上,他們也會護薛鸝一時周全。 冷風似刀子割在臉上,薛鸝的衣裳也都被風吹得高高鼓起,月白衣袂在風中翻涌著,像是一朵在月色下盛放的曇花。 她攥緊了韁繩,深吸一口氣,問道:“我走了,魏玠該如何,趙統(tǒng)不會信他?!?/br> “主公對趙士端還有用處,不會有性命之憂。” 晉炤說完后,薛鸝沒有再多問,魏玠自有法子脫困,她不必庸人自擾。 只是想到趙郢,她心上又沉了沉。 軍中動亂,將士們彼此結(jié)怨,對夷族憎惡,一切不滿都在此次sao亂中發(fā)xiele出來,期間不少人趁亂奔走逃亡,也有人喪命在了同袍的刀戟下,整整三日后叛亂才徹底平息,消息也就傳到了趙統(tǒng)耳中。 趙蕓被幾個忠心的手下護著安然無恙,薛鸝卻沒了蹤跡。 然而戰(zhàn)事要緊,此刻再派人去尋薛鸝也遲了。趙統(tǒng)疑心其中有魏玠的推波助瀾,然而以魏玠的才識,未必不知在軍中煽動叛亂放走薛鸝是什么下場,他非但沒有趁機逃脫,反而依舊留在軍中。 趙統(tǒng)不愿相信魏玠這樣的人會為了一個女子將自己置身險境,卻又不得不對魏玠心存顧慮,再好的劍倘若不能被他緊握手中,有朝一日未必不會反過來刺向他。 趙統(tǒng)是個愛才之人,比起威逼利誘,他更愿意讓人忠心誠服,以免日后他勢微之時無人可用,反會被趁機取了性命。 魏玠是上好的寶劍,如今正有大用處,倘若此刻將他處死,實在太過可惜。 然而此事又如同喉中刺,疑心一旦升起,他便不得不提防魏玠生出反心。 趙統(tǒng)喚來了身邊最為忠心的兩位謀士,決議魏玠此人留或是不留,總之無論如何,即便他不再重用魏玠,也絕不能讓他落在旁人手上。魏玠畢竟為他立下了戰(zhàn)功,在軍中也頗得人心,此時再殺傳出去便要說他趙統(tǒng)卸磨殺驢,又使得往后再難有齊軍投誠。 兩位謀士與趙統(tǒng)各執(zhí)己見,一人認為該殺,一人認為不可殺,最后爭執(zhí)一夜,得出一個折中的法子。 讓魏玠服下毒藥,到了時日再將解藥送去,將他的性命安危牢牢掌控在手中,即便是要反,他也要顧慮著自己的性命。再有便是讓他遠離軍中要務,卸了他的兵權(quán),再提拔一親信時刻監(jiān)視魏玠。只待日后看他是否能立下功勞,若不堪大用,殺了也無甚要緊。 趙統(tǒng)認為可行,于是點頭應下,命人喚來了魏玠,與他一道而來的還有趙郢。 趙郢肩上被砍了一刀,傷口深可見骨,險些要了他的性命,醒來后才得知薛鸝不知所蹤,也不顧傷口便前去找魏玠算賬。趙統(tǒng)命人傳喚魏玠的時候,趙郢正趔趄著提起長|槍要殺他。 聽到營帳外趙郢的罵聲,他不由地皺緊了眉頭,沒好氣地說道:“送世子回去歇息,不許他再胡來,丟人現(xiàn)眼?!?/br> 魏玠如往常一般走入營帳,眼前的趙統(tǒng)負手而立,鷹隼似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而桌案上靜靜地置著一酒盞。 他的目光輕飄飄掃過盞中渾濁的酒水,并未流露出絲毫驚慌之色。 雖說有些棘手,卻也不算太差,只是暫且要與薛鸝分離一陣子,望她莫要變心才是。 薛鸝脫身后與晉炤一路北上朝著洛陽去,梁氏的人也果真沒有多為難她。而她也是此時才得知魏玠如今是個什么處境,即便他降城使得滿城軍民得以存活,即便援軍未能如約趕到,那些罵聲仍是鋪天蓋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光風霽月如何,高高在上又如何,從前有多風光,如今便要承受多少罵名。曾千方百計只為將詩文奉到他眼前的寒門士族,如今卻用最不堪的詞句羞辱他,世人爭先恐后寫下檄文征討魏玠,似乎比起趙統(tǒng),他才是那個罪大惡極的禍害。 魏氏與魏玠撇清干系,然而魏玠自小在魏府由魏恒一手教養(yǎng),梁氏更不愿認下一個不忠不義的叛賊,兩方都將魏玠除了名,讓他成了個不折不扣的笑話。 薛鸝也不知魏玠是否有聽聞這些消息,但她想多少能聽聞一些,即便魏玠有意不去理會,趙統(tǒng)也會想法子讓這些污言穢語落入他耳中,好讓魏玠知曉他已是聲名狼藉,再無退路,唯有替他趙統(tǒng)效力才能雪恥。 薛鸝聽了怒火中燒,幾回下來已經(jīng)不大愿意打探旁人是如何議論魏玠的,然而她又實在氣憤,索性將那些寫詩作曲譏諷魏玠之人的名姓都抄錄了下來,待日后一切事了,魏玠若能重回朝堂,便是魏玠不計較,她也是不許這些人好過的。 理說要十月一次大朝會,然而正值戰(zhàn)亂,朝中jian宦勾結(jié),盡是些舉秀才不知書的無能紈绔。大朝會一拖再拖,最終沒法子了才定在十二月初。 梁氏派人去洛陽參加朝會,薛鸝與晉炤隨他們一道回去,路上晉炤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護著她。 一路上餓殍千里,滿是流離失所的百姓,薛鸝由起初的憐憫,到最后將近麻木。 等回到洛陽的時候,她才知曉阿娘已經(jīng)隨著薛珂南下避禍了。不止是她的阿娘,洛陽許多權(quán)貴見朝廷大勢已去,又不想替趙統(tǒng)做事,已經(jīng)偷偷拋下百姓與君主離開了洛陽。 阿娘不在洛陽,魏府她也不好再回去,倒讓她有些無處可去。 薛鸝思慮重重,晉炤卻沒有察覺到,她想了想,說道:“我想去打探我阿娘的去向,好南下與她團聚?!?/br> 晉炤偏過頭看她,說道:“主公已經(jīng)替你安排好了去處。” “去哪兒?” “皇宮?!?/br> 太極殿的大門緊閉著,隔絕了殿外的寒風,內(nèi)室暖融融一片,近乎甜膩的熏香從爐中絲絲縷縷的飄散開,將殿室內(nèi)的絲緞與器具都染上這醉人的香氣。 薛鸝恭敬地跪坐著,只是片刻間,身上已被這甜香浸透。這樣濃的香氣,連女子都極少用,偏偏燃在這一國之君的殿室中,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只是要說起不倫不類,比起趙暨本人,這香還是小巫見大巫了。 曳地的艷紅外袍上繡著大朵的金邊牡丹,金燦燦的步搖走動間當啷作響,薛鸝稍一抬眼,便看到了靴角上墜著的東珠。 如此奢靡艷俗的裝扮,配上趙暨蒼白陰郁的一張臉,仿佛他是一個化作人形的絹人。 “我記得你?!壁w暨緩緩在薛鸝面前蹲下,一只手鉗住薛鸝的下巴,說道:“魏蘭璋對你很是喜愛?!?/br> 薛鸝也不知道魏玠是什么意思,竟吩咐晉炤將她送到了趙暨身邊。 人人皆知趙暨昏庸無能,性情極為古怪,從前有幾位大臣看管,他還不至于太過放肆,如今人人自危,稍有些威望如魏恒也都去鎮(zhèn)壓叛軍了。朝中無人,趙暨發(fā)瘋處死了許多近侍大臣,如今在太極殿著女裝四處走動,也無人敢說他有失帝王威儀。 趙暨上下打量了薛鸝一番,說道:“還算有幾分姿色,日后便留在太極殿侍奉朕梳妝?!?/br> 薛鸝只會梳簡單的樣式,然而開口的人是皇帝,她也不好拒絕只能應下。 趙暨直起身,又問道:“你為何不懼蘭璋,獨懼朕一人?他不比朕可怖嗎?” 薛鸝愣了一下,忙躬身道:“陛下是一國之君,妾自當敬畏?!?/br> 他嗤笑道;“你說話如他一般惹人厭?!?/br> 薛鸝面色僵了一瞬,心中不耐,也不知該如何應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