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小娘子快步離開，謝青章頓了一下，乖乖跟在后頭。

    孟桑家中是常備米糧的，昨日還買了些山藥，想著今日回來做山藥糕吃。眼下沒工夫做糕點，倒是可以用它來做一道甜口的豆?jié){山藥粥。2

    她將適量的粳米與江米用清水泡了，隨后取出后廚備下的山藥，準(zhǔn)備著手處理。

    山藥此物有些“邪乎”，如果直接將之刨皮，有些人手上沾到山藥汁后會過敏，瘙癢難耐。孟桑上輩子第一回 親手處理山藥時，就不幸中招，此后都是將它蒸熟了再進行下一步烹制的。

    她瞧著蒸籠中冒出熱氣，偷偷摸摸瞄了一眼一旁的謝青章，壞心眼地想。

    若是風(fēng)光霽月的謝青章也對山藥汁過敏，不曉得會不會如她上輩子那般狼狽？

    嘖，孟桑啊孟桑，你可真是太壞了！

    謝青章不曉得孟桑在想什么，才會露出這種有些“奇怪”的笑，但他好似也被感染了一般，跟著一起彎起唇角。

    一個大活人都跟來了，孟桑自然是要給人家一些活計的。她給蒸好的山藥剝了皮，讓謝青章把山藥搗成泥。然后自個兒樂得清閑，靠在灶臺旁看對方認真仔細地干活。

    嗐，美男做飯，那就是雙重的誘惑，秀色可餐吶！

    沒一會兒，杜昉回來了。

    孟桑接過半鍋豆?jié){，將其倒進自家砂鍋中，添入清水。待鍋中煮沸，再加泡好的粳米、江米，蓋上砂鍋蓋子，熬煮約兩盞茶工夫，并時不時用長勺攪拌。

    等煮夠了時辰，就把山藥泥悉數(shù)倒入。將鍋中各色食材攪拌開，蓋上鍋蓋再煮一刻，最后添些糖，攪拌到糖都徹底融入粥中，撒上幾粒枸杞，就算大功告成。

    孟桑舀了三碗粥，將其中兩碗分給謝青章主仆，然后將灶膛里的火熄了。

    孟桑等人人手一碗粥，也不走進去正堂了，就圍著庖屋外的石桌坐下，品嘗起熱乎乎的豆?jié){山藥粥。

    這粥主要以豆?jié){來熬制，因而每一口都帶著濃郁的豆?jié){香味與山藥清香。無論是粳米，還是江米，幾乎要被煮化在豆?jié){之中，被舌頭一壓就沒了。

    其中存在感最強的，卻是山藥。

    孟桑讓謝青章?lián)v山藥時，特意囑咐過，不必弄得過細，留著小粒。

    因而眼下嘗起來，偶爾可以感受到小小的山藥碎從舌尖滑過，帶了一絲絲奇妙的口感。

    粥品香甜可口，三人專心喝著，都沒工夫說話。

    直至填飽了肚子，謝青章放下粥碗，正色問道：“阿蘭的事，我已聽杜昉大致說過了?！?/br>
    “務(wù)本坊食肆、賭坊以及馮家人要如何處置，分別得看你和阿蘭的意思?！?/br>
    “之后若是你們想好了，盡管來尋我。這些事，你不方便出面，我來幫你們辦妥。”

    孟桑點頭：“此事由我而起，但受害的卻是阿蘭。故而最后要如何處置，還是看阿蘭怎么想。”

    兩邊人又說了些別的事后，孟桑盛了兩碗熱粥放進食盒，交給謝青章主仆帶回去給昭寧長公主和駙馬品嘗，然后就回了正屋。

    她進屋時，手腳放得很輕，幾乎沒惹出什么動靜。

    即便如此，阿蘭還是陡然驚醒，手腳并用地坐起身來，驚懼地望過來。

    孟桑連忙舉起手安慰：“阿蘭不怕，是師父。”

    看清是孟桑后，阿蘭這才安下心，靜靜點頭。

    孟桑軟著嗓音，生怕嚇到她：“你定然也餓了，我熬了豆?jié){山藥粥，正用砂鍋溫著呢。你且等一會兒，我去端過來?！?/br>
    聞言，阿蘭沒有坐在那兒等著，而是默不作聲地起身，跟到孟桑身邊，其心意不言而喻。

    孟桑沒有多勸，領(lǐng)著她來到庖屋。

    待到一碗熱氣騰騰的暖粥擱到面前，阿蘭喝了一口后，微微垂下頭。

    不一會兒，一顆又一顆眼淚落下，砸進了粥里。

    見狀，阿蘭以手捂著臉，崩潰地哭道：“為什么啊！”

    “阿耶去后，我一直認認真真照顧家里，甚至不去考慮婚嫁之事。來了國子監(jiān)做活后，賺得的大多數(shù)銀錢都貼補了家用?！?/br>
    “可為什么他一定要去賭坊！為什么他要欠下一筆又一筆的債！”

    “為什么……”阿蘭抬起頭，眼眶紅得驚人，眼中盡是恨意，“為什么阿娘和阿兄能這般心狠，將我賣到平康坊那種吃人的地方！”

    說罷，她趴在桌上，放聲大哭。

    孟桑依舊不會多勸什么，只靠到她身邊，一下又一下?lián)嶂念^頂。

    “傻阿蘭，因為他們不值得?！?/br>
    “乖，好好哭完這一場，以后再不要因他們而流一滴淚?！?/br>
    “日后有師父護著你，不怕?！?/br>
    第65章 西北風(fēng)

    正堂內(nèi)的坐榻上，阿蘭與孟桑相對而坐。

    阿蘭的眼眶還泛著紅，正小口喝著粥。而孟桑單手撐著下巴，靜靜注視著她，眼中盡是憐惜與溫柔。

    等到阿蘭手中的粥碗見了底，孟桑打量著阿蘭平靜的神情，心下稍安。

    師徒二人合力清洗完砂鍋和碗盤，回到內(nèi)院。

    孟桑從柜中取出一床厚實的布被，領(lǐng)著阿蘭去到東廂房，一邊與她一起收拾床鋪，一邊笑道：“還好我前不久將整個宅子里外都灑掃一遍，否則今日還得多費好些工夫呢！”

    經(jīng)過孟桑多番安撫，加上適才痛快哭過一場，阿蘭幾乎恢復(fù)了平日的沉穩(wěn)模樣，周身氣場都靜了下來。

    聽了孟桑所言，她彎了彎唇角：“您當(dāng)時應(yīng)該喊我們五個徒弟來幫忙。”

    孟桑眉眼彎彎：“你們平日也很辛勞，好不容易放了旬假，沒得來我這兒繼續(xù)干活作甚？”

    阿蘭搖頭，神色認真：“這都是徒弟們應(yīng)當(dāng)做的。”

    待到將東廂房都簡單收拾妥當(dāng)，孟桑這才拉著阿蘭坐在床榻上。

    她溫聲道：“師父曉得你今日剛剛逃離虎口，本不應(yīng)該跟你再提起傷心事?？砷L痛不如短痛，咱們不如一口氣將這事兒解決了，免得留到日后再受其困擾。”

    聞言，阿蘭的眼底先是閃過一絲黯淡與痛意，旋即就被堅定之色所取代。

    她點點頭：“師父放心，阿蘭曉得的。您有什么話，盡管說便是。”

    “好，那師父就不拐彎抹角了。”孟桑將阿蘭的手拉過來，一下又一下地撫著，和聲細語地將此事前后經(jīng)過悉數(shù)向阿蘭全盤托出。

    末了，孟桑嘆氣：“無論如何，此事確實由我而起，師父先跟你說聲對不住，害你受苦了。”

    阿蘭連忙抓住孟桑的手腕，懇切道：“這不是師父的過錯?！?/br>
    “師父技藝過人，免不了要惹一些賊人眼紅。既然當(dāng)了您的徒弟，就必然會被牽涉進這糟心事兒，阿蘭從無怨言。”

    “即便沒有師父，那個好賭成性的阿兄也會在往后某一日，因著還不上賭債而將我賣了。而今有師父護著，阿蘭才能從火坑里逃出來?！?/br>
    “能當(dāng)您的徒弟，是阿蘭的福氣。”

    “傻阿蘭，”孟?？粗鴮Ψ降哪抗饫锖鴳z惜，忍不住嘆了一聲，復(fù)又?jǐn)咳ッ嫔蠝睾蜕裆Z氣嚴(yán)肅，“如今你已知曉其中內(nèi)情，那咱們就談兩件最為要緊的事。”

    “頭一樁就是，你日后什么打算？是留在師父這兒，還是再回……”

    孟桑沒有說完，但阿蘭能猜出未盡之語。

    阿蘭面上露出厭惡之色，反手握住孟桑不放，堅定道：“師父，阿蘭不回去。我日后只想一直跟在師父身邊，幫您干活、照料您的起居，哪兒都不去?！?/br>
    孟桑笑了，假意嗔道：“我可不需要什么婢子，只想要自己的寶貝大徒弟，能陪著說說話就好?！?/br>
    說到這兒，她從懷中掏出阿蘭的身契遞過去：“這是你的身契，快將它拿走收好，日后仍是自由身。放心，跟杜侍從借的銀錢，我已經(jīng)替你還給人家了?！?/br>
    誰料阿蘭沒有半分想接過身契的意思，她直直望向孟桑，認真道：“贖身銀子數(shù)目不小，沒有讓師父白出的道理，理應(yīng)是徒弟自個兒來籌這筆銀錢?！?/br>
    說著，她眼中露出恨意：“況且，徒弟也怕恢復(fù)自由身后，那殺千刀的馮大郎將我捆回家，再隨意發(fā)賣了去?！?/br>
    “于情于理，這身契暫且都得由師父您收著，徒弟才能安心留下。”

    阿蘭的態(tài)度很是堅決，孟桑勸了好幾句，都沒能讓這個脾性倔強的大徒弟改變主意。

    最終，拿阿蘭沒辦法的孟桑無聲嘆氣，將對方的身契妥帖收好：“成吧，那師父先給你存著，等你憑自個兒的本事來拿?！?/br>
    孟桑想起阿蘭藏著濃烈恨意的語氣，頓了一下，試探地問：“阿蘭，你是再也不想認他們了，對嗎？”

    阿蘭毫不猶豫地點頭：“他們都能冷心冷肺地將我賣去平康坊，那我日后也不必再顧念什么親緣，權(quán)當(dāng)不識得他們?！?/br>
    見到阿蘭這副沒有一絲一毫心軟的態(tài)度，孟桑是滿意的。

    其實在救回阿蘭之后，她就一直很擔(dān)心阿蘭的態(tài)度。唯恐阿蘭哭完一場之后，會再度念起剪不斷的血緣親情，心軟地回到馮家。

    如果是那樣，孟桑雖不會阻攔對方的決定，但也一定會對阿蘭心生失望。

    還好，阿蘭不是那等拎不清的。

    孟桑點頭：“既如此，那我就直接問了。”

    “阿蘭，你想如何處置馮家的人？”

    “我曉得當(dāng)下女子的命運皆由男子做主。于理，他們賣你這事，刑律是不管的?！?/br>
    “但是于情，這事兒就過不去，”孟桑微微瞇眼，面上無端浮現(xiàn)一絲危險之色，“無論你想做什么，師父都會竭盡全力、找遍親友幫你達成心愿?！?/br>
    聽了這話，阿蘭咬唇，視線落在面前的地磚之上，默默思索。

    不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師父，我聽那販子說了，馮大郎將我賣了十五兩。徒弟想拿回自個兒的賣身銀子，不愿他們得到一文錢的好處。”

    “除此之外，徒弟還想拿回床榻旁的小竹箱。那里面都是阿耶在世時，他為我做的小玩意?！?/br>
    說完自個兒的想法，阿蘭望向孟桑，躊躇道：“師父，這兩樁事會很棘手嗎？如果給您帶來很多麻煩，那便罷了?！?/br>
    孟桑眨了下眼，忽而莞爾一笑，溫聲道：“應(yīng)當(dāng)不算麻煩，這兩樁事交給我來辦。只是……”

    她看向阿蘭，試探地問：“你就不想報復(fù)他們嗎？”

    阿蘭點頭又搖頭，輕聲道：“自然是恨得牙癢。但阿蘭覺得，師父您的手是做美味珍饈用的，不應(yīng)因這些事而臟了。”

    “況且，”她冷漠地扯了下嘴角，“馮大郎嗜賭的脾性，決計改不了。即便咱們沒出手，他也落不著什么好，下場是注定的?！?/br>
    說罷，阿蘭看著孟桑，漂亮的一雙眼眨了兩下，面上漾出希冀：“師父，日后阿蘭再不是馮家的阿蘭，而是師父的阿蘭、孟家的阿蘭，可以么？”

    孟桑笑了，屈起手指敲了一下她的額頭：“說錯了！你也不是孟家的阿蘭?！?/br>
    阿蘭抿起唇，以為孟桑是婉言拒絕了，面上閃過傷心之色，默不作聲地垂下頭去。

    不曾想，孟桑敲完一下，就將阿蘭耷拉下去的肩膀提起，一字一頓道：“阿蘭，你把師父的話記清楚。”

    “從今往后，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只是你自己的阿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