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他以為自己做了幾樁有助百味食肆、有利于百姓的善事，就可以直接抵消當(dāng)年的事，就可以掩飾太平了？明明是他作為一朝相公理應(yīng)做的事，卻要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態(tài)，試圖挾‘恩’相逼，惡心得我都想把隔夜飯給吐出來。”

    其實，這種情形在平日里也經(jīng)常見到?？傆幸恍┳鲥e事的人，自以為是地做上一些好事，以此將對方架在火上烤。甚至還有一些過激人士，做出一些極端的行為，將自己搞得多么狼狽，然后逼著雙方和解。

    若對方仍不同意，這種人還要跳出來，反客為主地斥責(zé)一句：“我都這樣、那樣了，做的還不夠多嗎？憑什么還不原諒？”

    這些人搞得自己多委屈、多努力，好像對方反而欠了他們什么，但實際上就是另一種道德壓迫罷了。畢竟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問過對方一句是否愿意接受這樣的和解方式好嘛！

    真真是惡心至極的做派！

    裴卿卿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讓他做夢去吧，誰搭理這一套！我才不在乎那些世俗眼光，二十多年前不會，以后更不會！隨便他怎么折騰，反正別想以此逼我就范?！?/br>
    有她將此事定性，孟桑、葉簡等其余人自然不會駁了當(dāng)事人的意思，對此事或是裝聾作啞，或是過耳不聞。

    在孟桑忙碌于百味食肆的這段日子里，身為國子監(jiān)司業(yè)的謝青章也沒閑著。國子監(jiān)開監(jiān)在即，他不僅要兼顧參加科舉的部分監(jiān)生，還得負(fù)責(zé)考核、篩選新的監(jiān)生，與其余監(jiān)官、學(xué)官商定接下來一年的大致安排。

    除此以外，本次來京中朝賀的藩國還帶來幾位本國的青年才俊，希望可以將他們送入國子監(jiān)中深造。依著慣例，這些藩國青年可以入太學(xué)，但明顯他們的雅言和官話說得還不夠好，必然得另外安排人教他們聽說讀寫，否則即便入了國子監(jiān)，這些人也聽不懂博士、助教們在講什么。

    就這樣，孟桑與謝青章各自忙碌，期間在孟宅見了幾面，說不了幾句話就得繼續(xù)忙活各自的事情。他們雖然忙得不可開交，但心中卻還惦記著上元宵佳節(jié)的邀約，一直盼著這一天到來。

    然而真等到了這一日，又發(fā)生另一樁意外。

    上元節(jié)加上前后一共放三天，期間取消夜禁。這三日間，偌大的長安城燈火通明，到了晚間依舊亮如白晝，全城百姓皆可不受拘束地出去游玩。

    天色已暗，哪怕身處務(wù)本坊內(nèi)的孟宅大門口，也依舊能隱隱聽見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喧鬧聲。

    而孟宅大門內(nèi)外，雖然站著幾個人，但一片靜悄悄。

    一身淡色士子衣衫的謝青章站在大門處，孟桑著一襲明橙色裙裝，與之相對而站。

    距離孟桑兩步遠(yuǎn)的地方，穿著整齊的葉柏剛剛十分乖巧地叉手行了一禮，用他那因為換牙而漏風(fēng)的嘴，不卑不亢地道出一句“上元安康，學(xué)生見過司業(yè)”。

    謝青章與孟桑面面相覷，后者的杏眼眨啊眨，前者明顯有些猶豫。

    細(xì)心的謝郎君開口問：“姨母、姨父他們不在嗎？”

    孟桑搖頭：“阿娘數(shù)年不回長安，牽著阿耶上街玩了?！?/br>
    看著謝青章欲言又止的模樣，孟桑索性一口說完，笑道：“阿舅和舅母往年都要陪阿柏，今年難得有了獨處的空暇，二人獨自出去游玩?！?/br>
    葉小郎君也站出來，一本正經(jīng)道：“過完年后，學(xué)生又長了一歲，可以照看好自己。阿蘭jiejie與其他婢子并未出去看燈，家中有人相陪。阿姐與司業(yè)放心出去游玩，阿柏在家中等你回來?！?/br>
    “況且，阿姐也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明日再單獨出去看燈，所以不差這一日的光景?！?/br>
    雖然話是這么說，但是謝青章領(lǐng)著孟桑走出去兩步后，躊躇一番，還是停住了步伐。

    他輕嘆一聲，回到還未合上的孟宅大門前，朝著葉柏伸出手來，含笑問道：“今日燈會最是熱鬧，與我們一道去看燈吧？”

    此言一出，葉柏的圓眼陡然亮了，旋即明亮的雙眼又覆上掙扎之色：“還是，還是不了……”

    孟桑也轉(zhuǎn)過身來，與謝青章的視線對上，當(dāng)即明白對方的意思。她忽而笑了，揮臂揚聲道：“過時不候哦！”

    聞言，葉柏顧不得其他，忙不迭牽上謝青章遞來的手，并緊緊握?。骸叭サ?，想去的！”

    謝青章頷首，牽著他去到孟桑身邊，溫聲道：“那就一起去?！?/br>
    就這樣，葉柏的左手被謝青章牽著，又將右手遞給孟桑。遠(yuǎn)遠(yuǎn)看去，三人牽著手往前走，就好像年輕的耶娘帶著稚童出去游玩，氣氛很是和諧。

    而杜昉和另外一名女護衛(wèi)在他們身后，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既不會擾了三人的興致，也能護他們周全。

    上元佳節(jié)出來游玩的人太多，哪怕是一向?qū)挸ǖ闹烊复蠼侄悸杂行頂D。穿著各色新衣的男女老少、坐著香車寶輦的郎君貴女、挑著竹擔(dān)在沿路叫賣吃食的小販……此時此刻，這些人同聚街道、共賞花燈，不分貧富貴賤地盡興享樂，使得長安每一處主要街道都熱鬧非凡。

    在長安本土人士謝青章的帶領(lǐng)下，三人先去到安福門外，慕名欣賞了一番高達(dá)十?dāng)?shù)丈、由四萬多盞花燈組成的華美燈輪，又觀看起燈下數(shù)千名宮女以及尋常女郎載歌載舞。1

    面前，燈輪的亮光照亮此片夜空，映出燈下數(shù)位女郎的姣好面容與曼妙舞姿，悅耳、整齊的歌聲環(huán)繞四周。此時此刻，孟桑又一次驚艷于長安的熙攘繁盛，面上揚起燦爛的笑容。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眼前的表演，感嘆華夏傳統(tǒng)文化的迷人，心中不由笑道——倘若后世的廣場舞能有這個架勢，想來年輕人們對此也是喜聞樂見的。

    他們前方還隔著一些人，孟桑與謝青章個子高，自然可以越過烏泱泱的人頭瞧見里頭的歌舞。而年僅七歲的葉柏只能看見面前一堆裙擺、圓領(lǐng)袍，聽著耳畔眾人的喝彩聲，不由郁悶地嘆氣。

    就在善解人意的杜昉欲要上前，將小郎君舉起來時，謝青章率先開口，含笑問道：“葉小郎君，你來我懷里看花燈和歌舞，可好？”

    聞言，葉柏立馬想起不久前跟蹤孟桑他們時的尷尬場景，明明心中躍躍欲試，可難免還是有些不自在，眼底漾出些許羞澀。

    他拿捏不定，朝著孟桑投去征求意見的目光。

    孟桑笑了，摸摸他的腦袋：“今日過節(jié)，隨心即可?！?/br>
    頓時，葉柏的心定了，深呼吸幾口，晃了晃謝青章牽著他的手，強忍著不好意思道：“麻煩謝司業(yè)了。”

    謝青章一邊搖頭，一邊將人接到自己臂彎上：“不麻煩，記得坐穩(wěn)、扶好。”

    除了葉簡之外，還沒有其他男子會愿意這樣對葉柏。一時間，葉柏對謝青章的好感劇增，他小心翼翼地?fù)е鴮Ψ降牟弊?，小臉蛋略微有點紅，軟聲道：“謝家哥哥，謝謝你，你……你真好?！?/br>
    孟桑等人不禁莞爾，而謝青章溫聲道：“不必客氣，看花燈吧?！?/br>
    “嗯！”葉柏的眼睛亮亮的，扭頭望向前方。

    他自小跟在葉懷信身邊，從未被允許在上元節(jié)出來游玩。葉簡夫婦心疼兒子，便也在府中陪伴，偶爾會偷偷帶些小燈去逗他開心。

    故而，沒怎么“見過世面”的小郎君，看見前方的歌舞、巨大燈輪后，眼睛都瞪直了，忍不住大聲驚嘆：“好好看呀！”

    孟桑與謝青章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翹起唇角。因著葉柏被謝青章抱在左臂，所以站在右側(cè)的孟桑不動聲色地靠近一些。

    她看似專心致志地欣賞著花燈，實則在重重人群的遮掩中偷偷摸摸地伸出左手，不動聲色地拽了拽謝青章的側(cè)面衣裳。

    謝青章一愣，偏移視線望過來。

    而孟桑一臉正直地回望，靜靜用口型比劃——阿章，牽手。

    借著燈火，謝青章看明白她無聲說了什么，緊張地掃了一眼周圍，然后佯裝淡定地放下空著的右手，主動牽起心上人暗中遞過來的柔軟手掌，耳廓泛紅。

    感受著二人十指相扣，孟桑面上笑意更濃，眼中寫滿了饜足。她略微撇開一些，先是抽出大拇指，壞心眼地在謝青章溫?zé)岬恼菩膿狭藫希缓蟛啪o緊回扣住對方。

    此舉，惹得謝青章心中越發(fā)生出悸動，無奈又縱容地掃了旁邊人一眼，搖頭一笑。

    桑桑呀……

    上元節(jié)的熱鬧還有許多，三人在安福門逗留片刻，看夠歌舞之后，繼續(xù)沿著街道往旁邊走，準(zhǔn)備去最熱鬧的東西市觀燈。

    沿街豎起一座座燈樓與燈樹，有平康坊名.妓站在花車上輕歌曼舞、吹拉彈唱，也有擅長雜技百戲的藝人在表演，一樣樣攝人眼球的精彩雜耍惹得葉小郎君不停發(fā)出驚呼聲。

    三人且走且停、且看且笑，偶爾鉆進(jìn)人群中看雜耍，偶爾站在街邊笑看嫵媚漂亮的樂.妓坐著牛車路過。有時經(jīng)過花燈架子或者攤子，孟桑和葉柏看重某一盞花燈了，三人便會湊過去猜燈謎。

    有謝青章在，不一會兒，孟桑與葉柏的手里都提著造型不一的花燈，而身后杜昉和女護衛(wèi)的手中也各自拿著兩三盞。眾人一路走過來，惹來不少路人羨慕的目光。

    孟桑身為庖廚，本身也是個吃貨，一瞧見街邊賣的小食就走不動路，笑瞇瞇地湊過去買吃食。

    幾步外，有些玩累了的葉柏被謝青章抱著，一副欲睡不睡的模樣。掃見孟桑離開后，小郎君陡然記起自家姑父的重托，清醒許多。

    他緊張地關(guān)注著孟桑的一舉一動，然后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謝青章的衣領(lǐng)，惹來對方詢問的目光。

    葉柏清了清嗓子，小聲問：“謝家哥哥，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謝青章一時猜不出對方要問什么，笑道：“你盡管問?！?/br>
    “咳咳，是這樣的……”葉柏言簡意賅地將外人的閑言碎語說了出來，然后就像問孟知味那樣，認(rèn)真地看向謝青章，“所以，謝家哥哥你在意嗎？”

    謝青章怎么也沒料到小郎君是要問這個，他看著不遠(yuǎn)處精神抖擻地觀摩攤主炸粉果的孟桑，笑了：“有你阿姐相伴余生，已經(jīng)是一樁幸事，子嗣之事隨緣便好，不必強求。況且……”

    他頓了頓，想起自家阿娘怨念多年的模樣，笑意更甚：“我更喜愛像桑桑一樣嬌俏可愛、明媚動人的小女郎，很想瞧瞧小阿桑是何模樣呢！”

    葉柏忐忑的一顆心安定下來，剛想說些什么，余光里就掃見孟桑舉著幾只簽子過來，當(dāng)即閉上了嘴巴。

    孟桑將手中吃食分給其他四人，瞄了一眼葉柏，隨口問：“方才在聊什么呢？”

    在葉柏心里打鼓的時候，謝青章溫柔地望向她，笑道：“在談一樁至關(guān)重要的大事，日后尋著機會再與你說?！?/br>
    孟桑也不怎么在意，應(yīng)了聲“好”，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招呼：“快嘗嘗，我特意挑了一個手藝最好的攤子，這粉果一定好吃！”

    說是粉果，也有稱之為焦糙、焦圈的，甚至于皇太后偶然提及湯圓一物后，民間偶爾也會喚它炸湯圓。粉果與湯圓的做法大致類似，不過前者較之后者，多了一步下鍋炸的步驟。

    剛做好的粉果，小巧可愛，尚且冒著熱乎氣。經(jīng)過煎炸，外皮已經(jīng)變成了不均勻的金黃色。一口咬上去，外殼的口感略有些粗糙，散著油香，而內(nèi)里卻一片雪白，無比軟糯，很有嚼勁。

    最里頭的餡料品種不同，孟桑給大伙挑了紅糖、干果和鮮rou三種餡——紅糖餡的，咬開后已經(jīng)化成了液體，須得立即湊上去吸.吮，以免滴出來；干果內(nèi)餡，吃著香味濃郁，各色果干混在一處，吃來口齒生香；而鮮rou餡吃在口中，每嚼一下都能感受到rou汁在溢出，豚rou的香氣綿長而動人。

    這些不同內(nèi)餡的粉果，各有各的風(fēng)味，各有各的獨到之處。

    眾人一邊品嘗不同小食，一邊順著人群繼續(xù)往下走。

    不多時，困意上頭的葉柏打起了瞌睡。謝青章沒有將他轉(zhuǎn)交給其他人，依舊親自將人抱在懷里。

    聽著小郎君半夢半醒時，口中含含糊糊道出的囈語，謝青章細(xì)心分辨片刻，忽而溫柔一笑。

    他與孟桑對視一眼，繼續(xù)并肩朝前走。

    今夜，長安城燈火通明。

    上元安康。

    第105章 獅子頭、炸豬排、麻辣香鍋

    深夜，永興坊葉府。

    葉懷信的書房內(nèi)，燭火明明滅滅，在窗戶上映出兩道影子。

    “她……真是這般說的？”葉懷信背對著葉簡，站在桌案后，靜靜望向靠墻處堆著書卷、竹簡的木柜。

    葉簡身姿挺拔，立于桌案不遠(yuǎn)處的空地，略微垂下頭看著地面，不卑不亢地頷首：“是?！?/br>
    隨著話音落下，葉懷信的背影瞧著似乎有些發(fā)顫，下一瞬卻又恢復(fù)了原本不動如山的模樣，好似方才那一時的失態(tài)都是錯覺。

    屋內(nèi)靜了許久，這對名義上的父子就這么站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半晌，葉簡聽見前方傳來一道略啞的嗓音：“我已知曉，你回去吧?！?/br>
    聞言，葉簡叉手行禮，緩緩?fù)讼隆?/br>
    就當(dāng)他剛繞過山水屏風(fēng)，欲要離開此屋時，又聽見老者問道：“阿柏他在桑娘那兒，過得快活嗎？”

    葉簡怔了一瞬，腦海中頓時浮現(xiàn)葉柏越發(fā)燦爛的笑顏，面色和煦不少，認(rèn)真道：“桑桑和阿姐對他很好，但也未曾因?qū)檺鄱韬鏊恼n業(yè)?！?/br>
    “現(xiàn)如今，阿柏過得很自在?！?/br>
    此時，葉簡與里間隔了一道屏風(fēng)，抬頭時，只能隱約瞧見葉懷信的小半邊身子。

    相處二十余載，葉簡對葉懷信的脾性、習(xí)慣都了如指掌，自然曉得前后兩番話。他如方才一般，靜靜在原處站直，等著葉懷信的下文。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葉懷信狀似平靜地開口，語氣波瀾不驚：“如此也好，此事就隨阿柏心意，下去吧。”

    “是。”葉簡依著規(guī)矩又行一禮，這才離開。

    桌案后頭，葉懷信聽著逐漸遠(yuǎn)去的腳步聲，仍舊是那般一動不動的模樣，仿若他整個人都成了一座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