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jiān)小食堂 第15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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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本是上元佳節(jié)的最后一日,葉府所處的永興坊接近宮門、東市,外頭街道喧嘩熱鬧,立于庭院中便能瞧見遠(yuǎn)處被照亮的夜空。而府內(nèi),尤其是書房周圍,卻是一片鴉雀無聲,由內(nèi)而外透著一股寂冷。 良久,葉懷信眨去眼眶中的熱意,忍著鼻中酸澀,自嘲一笑:“事到如今,不過都是自食惡果?!?/br> “阿泠,百年后地下相見,你與琮兒也會怨我不守承諾、懦弱古板嗎?抑或是,已經(jīng)恨到死生不相見?” “罷了,罷了……” 屋內(nèi)響起幾聲幽幽嘆息,那里頭的情緒太過復(fù)雜,既有悔恨、惘然,亦有孤獨、傷感,更多的是絕望與心如死灰。 翌日,葉懷信簡略收拾了一些物件,帶著陪伴他多年幾名管事和仆從,回到安業(yè)坊故居,對外宣稱身體抱恙。 又過幾日,身形逐漸消瘦的葉懷信往上遞了一道奏表,言明自己志力衰謝、體弱多病,懇請圣上應(yīng)允他提前致仕。 葉相公為相十?dāng)?shù)載,眼下正是權(quán)勢顯赫的時候,卻突如其來地上書請求致仕。 此舉一出,朝野震驚,圣人亦出聲挽留。而葉懷信去意已決,堅決不受。 朝中這些拉拉扯扯,孟桑偶爾從謝青章或者其他人那兒聽過一耳朵,但也沒怎么將其放在心上。 畢竟,上元節(jié)一過,就到了國子監(jiān)開監(jiān)的時候。 一月下旬,安靜許久的國子監(jiān)再度熱鬧起來。 大大小小的馬車、驢車、牛車上載著監(jiān)生與其家中長輩,從長安城各個方位的里坊駛出,前前后后來到國子監(jiān)的大門,將原本還算寬敞的一整條街道堵了個水泄不通。 其中不乏今年才入監(jiān)的新監(jiān)生,個個都面帶興奮之色。若是有正在國子監(jiān)中就讀的家中兄長領(lǐng)著,這些新監(jiān)生對監(jiān)中情形有了一定心理準(zhǔn)備,倒還顯得從容一些;若是家中獨苗苗,便難免露出一些“失態(tài)”的模樣,看什么都覺得稀奇。 尤其是國子監(jiān)食堂一處,新監(jiān)生們來了這兒,親眼瞧見名聲響亮的百味食肆之后,那真是連路都走不動了,恨不得立即坐下開始胡吃海塞……哦不對,是坐下品嘗美食。 而如薛恒、田肅這般的老監(jiān)生,輕車熟路地從馬車上躍下,接過長輩遞來的三四個大包袱,言簡意賅地道完別后,迫不及待地朝著大門口走去。 瞧見自家兒子那般輕快的步伐,薛母不由哽住,哭笑不得道:“去年還不愿來監(jiān)中讀書,今個兒倒是勤快起來,一點都不哭喪著臉啦?” 薛恒還沒走出幾步,聽見自家阿娘的話后,笑嘻嘻地轉(zhuǎn)過頭來:“誰讓監(jiān)中多了百味食肆和孟廚娘呢?” “對了,阿娘,你到底要不要買吃食呀?只需一成跑腿費,就可以嘗到百味食肆的吃食哦!” 薛母恨恨地指他,笑罵:“兔崽子,你是鉆錢眼里去了吧?跟為娘還談起好處來了?” 薛恒嘿嘿一笑,理直氣壯道:“阿娘,兒子給您買的那簪子,可就是靠跑腿費攢起來的。您看呀,兒子賺到錢,都用來給阿娘買東西,而我家阿耶呢?就曉得藏私房錢!” 聞言,薛母笑著擺手:“行了,行了!弄得像為娘平日里苛待了你一般!就許你一成跑腿費,這銀錢啊,你就自個兒拿著用,不必花在我身上。給我牢牢記住,不許吃太多!如若讓我發(fā)現(xiàn)你再變胖,就等著回家吃掛落吧!” “好了,田家二郎和子津那孩子在等你,快去吧!” 薛恒左右手都提著包袱,騰不出爪子來揮手,于是朝著薛母露出一個燦爛至極的笑來,屁顛屁顛地去尋田肅與許平了。 這三人在長達(dá)一月的假日里,其實沒少出來聚會??裳巯虑埔姳舜嗽俣却┥辖y(tǒng)一制式的監(jiān)生衣袍,依舊會覺得興奮難耐。 他們說說笑笑,一道往齋舍走去。 田肅興沖沖道:“你們說,今年進(jìn)太學(xué)讀書的三四個藩國人,他們到了沒?哎呀,可惜咱們?nèi)硕疾皇翘珜W(xué)的,沒法當(dāng)場瞧熱鬧了?!?/br> 許平淡淡一笑:“據(jù)傳,這幾位外來監(jiān)生還沒法將官話說利索,怕是沒法立即跟上博士們的講課,所以頭一年還沒法選擇要研習(xí)的經(jīng)義。” “嗐!反正他們?nèi)嗽诒O(jiān)中,日后或許也會一道上早課或者旁的課,遲早能瞧見的,”薛恒提著包袱,微微有些喘,“比起這個,我還是更好奇等會兒食堂吃啥?!?/br> “開監(jiān)第一日,孟師傅應(yīng)當(dāng)備下新吃食來慶祝了吧?” 一聽這個,田肅來勁兒了:“甭管有沒有新吃食,哪怕是原先那些菜式也很好??!說起來就難受,這一個月來,百味食肆供應(yīng)的吃食品類少了許多,完全沒法吃盡興!” 許平莞爾:“去齋舍會途徑食堂,去瞧瞧就是了?!?/br> 三人相視一笑,加快腳下步伐,直奔食堂。 還沒等走進(jìn)食堂所在小院,在外頭就能聽見里頭熱鬧到有些嘈雜的動靜,悉數(shù)都是在訴苦和驚嘆的。 田肅與薛恒迫不及待地快步走進(jìn),仗著個子高,視線穿過一堆人頭,立馬就瞧見了告示欄上所列的新吃食——今日,食堂上新獅子頭,百味食肆上新麻辣香鍋、麻辣燙和炸豬排;而明日朝食,兩邊會分別上新叉燒包、奶黃包。 光是看見單子上畫的簡易圖案,眾人的口中就已經(jīng)開始分泌津液。等再一聞,聞見從食堂大門處傳來的香味,便完全按捺不住了。 田肅與薛恒對視一眼,默契地沖著對方點了點頭。 等會兒再回齋舍整理衣物書卷,先吃上一頓再說! 二人拿定主意后,立馬湊到許平身邊,極其熟練地開始勸說。 “子津,我好餓,走不動路了!要不咱們先在食堂吃一頓吧?” 田肅當(dāng)即跟上,露出可憐巴巴的神色:“子津,去年多虧有你,我才考了個好名次。要不……還是今年跟上一回一樣,你幫我和安遠(yuǎn)輔導(dǎo)課業(yè),我們包了你的朝食、暮食?” 二人分別靠在許平左右,你一言我一語,輪番上陣,直說得許平又好笑又覺得心中熨帖。 他哪里看不出,兩位友人的善意呢? 過完一年,長了一歲的許平從容許多,笑道:“成,就這么定了。不過咱們今年得定個目標(biāo),到了年末歲考,得把臺元兄和安遠(yuǎn)兄分別拉到二百名、五百名。” 田肅、薛恒只覺得壓力頗大,悻悻一笑,扯著許平往食堂大門走去。 進(jìn)了食堂,孟桑如去年那般站在門口不遠(yuǎn)處,正笑吟吟地望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監(jiān)生,熱絡(luò)而不失分寸地與眾人說話。 瞧見許平三人走近,孟桑先是一愣,然后笑問:“看來薛監(jiān)生在過年期間很是努力,瞧著瘦了許多。” 依著常理,大多是冬天過年時囤rou,這位薛安遠(yuǎn)倒是有趣,反其道而行之。 莫非是因為放假前薛母的那句“胖了許多”,刺激到他了? 聞言,薛恒有些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其實,也不是我自個兒努力。主要還是百味食肆在這一月供應(yīng)的吃食太少,而我又習(xí)慣了監(jiān)內(nèi)的吃食,回去后吃什么都覺得食不知味。每日用的飯食少了許多,加上日日被我家阿娘盯著練武,久而久之便瘦下來了?!?/br> 孟桑莞爾:“好不容易瘦下來,回監(jiān)中可得克制一些,莫要又重蹈覆轍。” 聽到這兒,一旁的監(jiān)生忍不住插嘴:“這哪兒能怪我們呀!都是孟師傅弄出來的吃食太美味了!” 其余人紛紛應(yīng)和。 “可不是嘛,這實在是忍不住??!” “別提了,我這一月沒吃盡興,險些連年都沒過好。” “……” 孟桑啞然失笑,索性招呼他們?nèi)胱骸耙驳搅擞媚菏车臅r辰,快瞧瞧想吃些什么?” 此言一出,眾人的注意力立馬被轉(zhuǎn)移,笑呵呵地與孟桑拜別,提著手中包袱直沖食堂左右兩側(cè)。 食堂這邊依舊是一葷、二素、一湯的配置,今日的葷菜便是外頭告示欄上所提到的獅子頭。 這道菜式大體上分為兩種做法——紅燒和清燉。 孟桑與魏詢等人商量一番,覺得既然是監(jiān)生們回監(jiān)的頭一日,不如索性兩種都做一些,任憑他們選擇,也當(dāng)慶賀開學(xué)。 紅燒獅子頭,色澤鮮亮,嬰兒拳頭大小的rou團(tuán)外頭均勻裹著赤色醬汁。而清燉獅子頭則是臥在白色湯汁中,一個個由里而外透著粉色,漂亮得像是成熟又飽滿的水蜜桃似的,讓人為之眼前一亮。 豚rou選的是肥瘦四六分的五花rou,一塊塊都切成指甲蓋大小的小丁,隨后用雙刀將它們剁碎。里頭添上馬蹄碎,一邊加蔥姜水、黃酒,一邊將rou餡攪打上勁兒,然后再摶好進(jìn)鍋中。紅燒的做法類似四喜丸子,得是先炸一遍再燉,而清燉獅子頭的就直接許多,摶好直接丟進(jìn)湯鍋中慢慢煨燉出香味來。1 吃在口中,紅燒獅子頭的外頭緊實,豚rou香和醬香濃郁。而清燉獅子頭吸飽了雞湯,吃著軟而不爛、口感細(xì)嫩,此時再喝上一小勺雞湯,真真是鮮美到咋舌……兩種做法,前者偏重口,后者淡口,但嘗來都覺得肥瘦相宜,一點也不膩味。 將兩種口味都嘗過,許平不禁點頭贊嘆:“各有千秋,都很美味?!?/br> 他所在的那張桌案上頭,堆了大大小小的包袱。 許平慢悠悠地用著從食堂那邊領(lǐng)的吃食,氣定神閑地抬頭看田肅二人挑選麻辣香鍋和麻辣燙的食材。 只見他們面前是一排桌案,桌案上擺有數(shù)只裝了葷菜、素菜、丸子等等食材的大寬碗。而薛恒他們?nèi)耸謨芍话氪蟀窨?,正湊在桌案前夾起喜愛的食材,然后去到隊伍最前端結(jié)賬、定口味、領(lǐng)小木牌。 折騰完這一波,二人并肩回到桌案前。 田肅瞄了薛恒一眼:“安遠(yuǎn),你剛剛可拿了不少啊……” 薛恒輕咳一聲:“第一日嘛,偶爾放縱一下也無妨,我從明日開始克制飯量?!?/br> 此言一出,不僅是許平和田肅,連帶著薛恒自己也沒忍住,立馬笑出聲來。 此番熱鬧,盡數(shù)落在不遠(yuǎn)處的孟桑眼中。 眼下,大多數(shù)監(jiān)生都已來到食堂,各自落座,無須孟桑在門口照看。因而,她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筋骨,先是點了一份麻辣香鍋,接著旁若無人地去到葉柏旁邊坐下。 小表弟的各色衣物書卷,于昨日就被孟桑帶回國子監(jiān)。她今日要忙食堂,照看不上葉柏,所以并未帶著他一道過來。 葉柏與葉簡夫婦說完話,又跟裴卿卿、孟知味道完別,然后才自力更生地從后門回了國子監(jiān)。他先去齋舍整理了一番各色物件,將自己的床榻和箱籠收拾妥當(dāng)之后,這才不緊不慢來到食堂。 過來之后,他見孟桑忙碌,便也不去打擾,很是熟練地去老位置坐下,彬彬有禮地跟仆役點了吃食,并且十分坦然地表示:“都記在孟師傅賬上。” 瞧瞧,自從知曉孟桑是他阿姐,小表弟再也沒有因白吃白喝而不安過,如今端的是個自在! 孟桑過來時,葉柏面前擺了一碗麻辣燙,一盤炸豬排。 說是麻辣燙,但就碗中奶白色的湯底而言,還真是對不住那“麻辣”二字。 見孟桑坐下,葉柏郁悶地努嘴:“桑桑,你是不是跟食堂里的人說過我要忌口?我方才去買麻辣燙時,結(jié)賬的仆役問也不問,直接安排了不辣的濃湯?!?/br> “簡單提了一嘴,為的就是防住你這些小心思?!泵仙Pα耍州p輕瞪他,“所以,你還真是打著趁我不注意時偷偷摸摸吃辣的主意?” 葉柏縮了縮肩膀,生硬地轉(zhuǎn)移話題:“咳咳,好餓,我們還是用吃食吧……” 孟桑懶得戳破他那薄薄的臉皮,低頭一笑,用干凈木筷夾起盤中被切成條狀的炸豚排。 這豚排尚且冒著熱乎氣,顯然剛出鍋不久,可見她來的還算巧。 炸好的豚排,正中間呈現(xiàn)金黃色,而四周邊緣的顏色要更深一些。孟桑這回用的是后世上海炸豬排的做法,吃時得蘸上些許辣醬油,方才能嘗到最好的風(fēng)味。 經(jīng)過兩次炸制的豬排,外殼酥脆,牙齒咬下時會惹得酥殼發(fā)出“咔吱”聲。而內(nèi)里的豚rou在做時,上頭的筋膜已經(jīng)被刀背錘散,現(xiàn)下嘗來口感緊實,咀嚼時會從□□中溢出些許汁水。 而辣醬油,則是這一道炸豬排的精髓所在。這醬汁雖然被命名為辣醬油,實則不咸不辣,口感上更偏向于酸味。孟桑對其原食材只有一點印象,大抵就是芹菜、辣椒、橘皮等等,眼下這碟子里所謂的“辣醬油”,是她這些日子自己嘗試著用酢和不同食材、香料調(diào)配而成,雖然稱不上是完全復(fù)原,但口感上已經(jīng)非常接近。 后世吃炸豬排,關(guān)于辣醬油用什么牌子就得吵上半天。孟桑自覺身處如今朝代,著實不必糾結(jié)正不正宗,能吃到差不多的味道,已算不容易了。 辣醬油那淡淡的酸味極大程度上沖淡了油炸吃食的膩,卻又不曾喧賓奪主,添了一份清新風(fēng)味的同時,反而襯托出了豚rou的鮮嫩多汁、濃郁rou香。 孟桑在“咔吱”聲中吃完一小塊炸豚排,忍不住嘆道:“這還缺了一碗羅宋湯?。 ?/br> 葉柏從碗中抬頭,好奇地問:“羅宋湯?” “對,這湯與炸豚排是絕配,酸酸甜甜的也很好喝。等西紅柿上市,我做給你嘗嘗?!泵仙R贿呎f著,一邊接過仆役送來的麻辣香鍋,悶頭開吃。 春日能用的食材并不算太多,像是大蝦、藕片之類的,暫且是吃不著了。孟桑倒也沒覺得這事棘手,反而樂觀地覺得按照不同時節(jié)上不同菜品,也算是一樁頗有趣味的事。 今日她挑的食材,大抵是里脊rou、各色丸子、寬粉條、土豆等等。在經(jīng)過焯水后,已經(jīng)被炒成了一團(tuán),上頭撒有白芝麻和芫荽葉,麻辣的香味撲鼻而來。 孟桑挑起里頭的寬粉條,將之送至唇邊,一口吞了。柔韌的粉條被炒軟,外頭蘸上醬汁和紅油,略微有些黏,嚼著頗具彈勁兒。 其他食材亦很可口——里脊rou薄薄一片,被炒到有些卷起,口感極嫩;土豆最外頭軟糯到可以直接吮,而內(nèi)里卻保留了些許脆硬口感,層次十分豐富;魚豆腐、魚丸、雞rou脆皮腸等各色丸子,蘸上麻辣風(fēng)味的底料后,呈現(xiàn)出與在暖鍋中不同的風(fēng)味。 秘制底料配上豚油,被完全炒出了香味。雖然吃著又辣又麻,但又不會讓食客感到嗆嗓子,越吃越香,恨不得多配上一碗白飯才夠! 就在孟桑吃得正香,葉柏時常用艷羨的目光偷瞄麻辣香鍋時,忽然從食堂大門外走進(jìn)幾名高鼻梁、濃眉大眼的異國青年,一看就是從西域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