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李長信的車一直停在她屋外。

    葉繁枝疲憊萬分地仰著臉，任熱水當(dāng)頭淋下，而后又慢慢地消失在排水管里。

    以前的她也是疲憊的，但那種累，絕大多數(shù)是身體上的勞累。因接受了現(xiàn)實的一切，心里頭反而平靜許多。不像如今，每日與李長信見面，心緒起伏波動，身心俱疲。

    想到明天的婚禮，她又要遇到李長信和徐碧婷，甚至還可能會看到兩人親熱的畫面，只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葉繁枝在蒙蒙眬眬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下聽到手機的鈴聲，她瞇著眼看了下來電顯示，困倦著接通了電話：“家希，怎么這個點給我打電話……什么……怎么會這樣？！”

    葉繁枝被家希電話里說的事情震驚到了：魯家庭院中布置好的婚禮場地已經(jīng)被破壞。魯家現(xiàn)在要求她們馬上回去重新布置，且必須趕在明天婚禮前完成。

    她無暇多想，立刻掀被而起：“好，我馬上過去?！?/br>
    葉繁枝匆匆忙忙地?fù)Q了衣服，留了張紙條給大哥，拿了大帆布包便出門攔車。

    她一出來，李長信便注意到了。她穿了件寬松的t恤和牛仔褲，踩了一雙白球鞋，一頭長發(fā)松散地披在肩頭，著急地攔車。

    這么晚了，她這是要去哪里？李長信正在思索，新郎魯自秦的電話已經(jīng)打了過來。他愕然的同時便明白了葉繁枝著急攔車的原因。

    “上車。我送你去魯家。”李長信對她說。

    葉繁枝在看到說話人是他的那一秒，表情仿佛跟見鬼了似的。她抱著大帆布包，繞過了他的車子，繼續(xù)伸手?jǐn)r車。

    “上車吧。我也要趕去魯家?！?/br>
    葉繁枝完全把他當(dāng)作空氣，一言不發(fā)地攔了一輛出租車后，絕塵而去。

    李長信只好一路跟在出租車后面，兩人一前一后抵達了魯自秦家。

    吳家希已經(jīng)到了，與她一起來的還有榮勵華。

    魯自秦家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已經(jīng)布置好白紗和白玫瑰的拱門被破壞了，所有的桌布和白紗被剪壞并扯落在地，桌上的銀器、骨瓷餐具、水晶酒杯以及花瓶和鮮花墜落在地，而且很多都已被砸碎了。

    “這是蓄意破壞。屋子里有監(jiān)控嗎？”李長信問新郎魯自秦。

    魯自秦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榮勵華：“他剛剛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查過了，屋里的電源和監(jiān)控都被人關(guān)了，什么都沒有拍到。小區(qū)的監(jiān)控則只是拍到一個戴了口罩和鴨舌帽，從頭包到腳的人，連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來?！边@屋子是魯自秦夫妻準(zhǔn)備婚后入住的，所以之前一直都只是空屋子而已。

    榮勵華沉著冷靜地開口說：“門窗都沒有被撬過的痕跡，要么是最后走的人忘記了關(guān)門，要么就是此人對你們家非常熟悉，所以才能輕而易舉地進來破壞。不過明天就要舉辦婚禮了?，F(xiàn)在追查肇事者，就算找到也于事無補。目前最要緊的就是把場地恢復(fù)原狀。深更半夜的，一時間有錢也請不到人手。而我們花店這邊現(xiàn)在就三個人，實在不夠用。希望你們可以一起幫忙，分工合作?！?/br>
    李長信頷首說：“那是自然?！?/br>
    “家希，你和葉小姐先整理草地上的東西，統(tǒng)計破損物品的具體數(shù)字。魯先生，我需要你們幫忙拆除那個拱門上的白紗和玫瑰。當(dāng)然，如果你們有別的人手來幫忙則是最好。至于我，我來負(fù)責(zé)清掃地上的碎片?！睒s勵華有條不紊地做出了安排，又轉(zhuǎn)頭對新娘說，“新娘子，快回家休息吧。你放心，我們一定會重新布置好一切的。你明天只要負(fù)責(zé)做一個美美的新娘就可以了?！?/br>
    榮勵華雙手合掌一擊：“好，我們大家開始吧?！?/br>
    此人心思縝密，從容冷靜，顯然不是個尋常之輩。李長信不由認(rèn)真打量了榮勵華一番，朝他伸出手：“李長信?！?/br>
    那人與他握手：“榮勵華?！?/br>
    李長信隱約覺得這名字有幾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聽到過或者看到過。但由于忙著拆除被毀的拱門，便沒有再仔細(xì)琢磨。突然，李長信猛然記起來了，榮勵華是洛海城一個很有名的律師。李長信曾經(jīng)看到過有關(guān)他的一篇報道，說他行事不按常理出牌，但案件訴訟的勝率極高。

    魯自秦一一打電話給伴郎們和幾個要好的朋友，沒關(guān)機的幾個都被他叫過來幫忙。

    葉繁枝和吳家希分門別類地把從草地上整理出來的銀質(zhì)燭臺、餐具等放好，統(tǒng)計損失情況。

    李長信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吳家希的驚呼聲：“繁枝，你的手指割破了，在流血。”

    “沒事，我們先統(tǒng)計數(shù)字?！比~繁枝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

    魯自秦拆著白紗的死結(jié)，扯了幾下沒打開，死結(jié)反而更堅固了。他朝身邊的李長信伸出手：“長信，把剪刀遞給我?！比欢?，并沒聽見李長信的回應(yīng)，他轉(zhuǎn)頭一看，李長信正往外走。

    “喂，長信，你去哪里？”

    “去車上拿點東西?！?/br>
    李長信很快便折返了回來。他來到葉繁枝跟前，默不作聲地把創(chuàng)可貼擱在了葉繁枝的腳邊。

    葉繁枝怔怔抬頭，李長信只與她對視了一眼，便離開了。

    葉繁枝垂下眼，定定地凝視那幾個創(chuàng)可貼，而后整個人往邊上挪了挪，仿佛那些創(chuàng)可貼是怪獸，隨時會撲上來撕咬她。

    “燭臺肯定沒問題。大餐盤壞了七十四個，小餐盤壞了六十二個，酒杯五十八個，花瓶十二個?！比~繁枝統(tǒng)計好數(shù)字，對家希說，“酒杯和花瓶，倉庫當(dāng)時多進了一些貨，或許可以湊齊。但我們肯定沒有那么多備用的餐盤?！?/br>
    榮勵華問她們：“你們有備用方案嗎？”

    吳家希無奈地說：“我們所有的物品都會預(yù)算損耗多進貨百分之十左右，但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

    葉繁枝沉默了數(shù)秒，提議說：“家希，我們前些日子進了一批綠色餐盤，不如我們把這次的設(shè)計改一下，白色為主，綠色為輔。比如綠色大盤上面擺白色小盤，白色大盤上面擺綠色小盤。如果這樣不夠搭配，那就用整套綠色瓷盤做點綴。要是不行，還可以改成彩色主題的場地，這樣拍攝出來的效果也會很美?！?/br>
    李長信說：“我覺得綠白搭配色調(diào)和彩色色調(diào)的這兩個方案都可行，事急從權(quán)。對于新娘來說，只要整個場地效果很美很漂亮就可以了。我想如今的情況，新娘也不會一味執(zhí)著于一定要一個白色的燭光婚禮。對不對，自秦？”

    魯自秦連連點頭：“對，這樣的設(shè)計阿欣肯定也會喜歡的。但你們現(xiàn)在要盡快搞定場地?！?/br>
    “鮮切花差不多要開市了，我這就去批發(fā)白玫瑰?！睒s勵華轉(zhuǎn)頭對李長信說，“李先生，麻煩你帶葉小姐去倉庫拿所需的物品。家希，你和新郎留下來，安排好人手幫忙布置?！?/br>
    榮勵華并不知葉繁枝與李長信的過往，這個安排顯然也十分合理。葉繁枝第一反應(yīng)是想拒絕。但她剛欲說話，李長信已經(jīng)一口應(yīng)了下來：“好的?！?/br>
    榮勵華雙手一拍：“好，就這樣分頭行動。時間緊迫，請大家抓緊時間?！?/br>
    大家分頭行動。李長信走了數(shù)步，見葉繁枝沒跟上來，便轉(zhuǎn)過身，說：“走吧。”

    葉繁枝不是不識大體的人，雖然內(nèi)心深處并不愿意與李長信獨處，但還是一言不發(fā)地跟著李長信，來到了停車場。她躊躇了數(shù)秒，低著頭拉開了后座的車門。

    “坐前面來，我不是你的司機。”

    李長信的語氣明顯有些不耐煩。雖然內(nèi)心并不想與他近距離接觸，但葉繁枝也不想節(jié)外生枝，便悶不作聲地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她正襟危坐，規(guī)規(guī)矩矩地系好了安全帶，把手?jǐn)R在了膝蓋上。

    李長信的視線掃過了她的手指，見她的傷口還是裸露著，頓時眉頭大皺。他一把推開了車門，在后備廂中取了一個小型的透明醫(yī)藥箱，對她說：“把手給我?！?/br>
    “謝謝李院，小傷口而已，不用處理了。我們趕時間。”葉繁枝并不想與他有任何的肢體接觸。

    “你手指的傷口不處理，我們就不走。你是想跟我在這里耗著，還是盡快處理好傷口，去倉庫拿東西。你自己決定！”

    李長信的聲音里飽含著冰涼勃發(fā)的怒意。葉繁枝咬著嘴唇，并不說話。

    李長信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開始檢查她手指上割破的小傷口。下一秒，李長信的目光便凝住了。他記憶中那雙柔弱的小手，如今布滿了細(xì)小的白色疤痕。

    這雙手是她這幾年吃苦的最佳證據(jù)。

    一時間，李長信的嘴里仿佛被塞了黃連，滿滿的苦澀。

    葉繁枝見他無故愣怔，而被握的地方又灼熱至極，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微的電流從他握著的地方通過。她想躲開這種感覺，便掙扎著想抽出自己的手。

    “別動！”李長信脫口而出的命令倒讓葉繁枝停止了掙扎。李長信用礦泉水給她沖洗了傷口，又給她做了簡易的消毒。

    葉繁枝的抗拒，葉繁枝的防備，葉繁枝的閃躲，葉繁枝被酒精消毒時刺激瑟縮，李長信都一一感受到了，他的動作不知不覺變得溫柔輕緩。最后，他在她的傷口處貼上了創(chuàng)可貼。

    李長信不由想起從前葉繁枝那些欲言又止的接近，如今竟然換成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小小的空間都是葉繁枝身上淡而好聞的玫瑰清香。當(dāng)年，她也愛用類似味道的洗漱用品。他值班回家，最喜歡的事情便是鉆進軟綿被窩，頭抵著她的秀發(fā)，聞著她特有的味道，沉沉墜入夢鄉(xiāng)。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從不喜歡葉繁枝，但為何那些日子聞著她身上的味道會覺得無比安心，只要她在身邊，他便會睡得特別沉、特別香甜。

    醒來的時候，她多半不在。他拉開門，便會見到她在客廳忙碌。

    小家里有一面落地玻璃墻，設(shè)計的時候為了合理利用空間，便在墻邊擺放了一套原木小桌椅，既可以當(dāng)他們的餐桌，也可以當(dāng)他們的工作臺和書桌。

    李長信有時會看到她在修剪擺弄花束，有時會看到她在看專業(yè)的外科類書籍，有時她則會煮一壺咖啡，一邊喝一邊凝望玻璃墻外。陽光穿過白色的紗簾透進來，灑在她身上。小陽臺上晾曬著他和她的衣物，角落里擺放著錯落有致的綠色植物。白色的沙發(fā)，柔軟如棉絮，配上顏色鮮艷的抱枕，叫人一坐下總舍不得起來。

    李長信不得不承認(rèn)，在她的打理下，整個小家都是明凈整潔，充滿了家的溫馨氛圍的。

    那是他喜歡的氛圍。雖然他從未在她面前承認(rèn)過。

    離婚后，他原本想要把房子留給她，但她拒絕了。

    堂堂葉家千金，確實看不上這么小的房子。他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和自不量力。

    既然斷了，就斷個干干凈凈。

    所以在當(dāng)年離開前，他毫不猶豫地將那房子處理掉了。

    如今一聞到這熟悉的味道，往事全部涌現(xiàn)出來。

    現(xiàn)在的她，除了這一喜好之外，其余的都已經(jīng)改變了。

    這是兩人再遇后，第一次同坐一輛車子。葉繁枝坐在副駕駛上，側(cè)著頭，一動不動地望著外頭閃過的景色。

    兩個人一路上不言不語，但車子里的氣氛卻好像加了黏合劑一般，漸漸凝成了一團，叫人窒息。

    葉繁枝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氣氛，便打開了車窗。清涼舒爽的空氣頓時涌入，將她緊緊包裹住。她總算有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李長信的車子在路口左轉(zhuǎn)后又右轉(zhuǎn)，最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Ｔ诹嘶ǖ觊T口。葉繁枝疑惑不已：為什么他不僅知道她家住哪里，連對花店周圍的路況都這般熟悉？

    倉庫就在花店的后面，因設(shè)計得巧妙，又用同色的原木板做了裝飾，所以一般進店買花的客人都不會注意到。

    一跨入倉庫，李長信就眼前一亮。不同于別家倉庫的昏暗雜亂，這里光源充足，每個角落都干凈整潔。倉庫面積不大，定制的鐵架充分合理地利用了每面墻和每個角落。所有物品都分門別類整齊地擺在上面，并且都標(biāo)有名稱。別說是員工了，就連李長信這個外人都一目了然。

    葉繁枝踮起腳尖取鐵架上的紙箱子。李長信靠近她，說：“我來?！?/br>
    葉繁枝卻往邊上一閃，對他說：“謝謝，我自己可以的?！?/br>
    依然是冷冰冰的語氣。如今的她，隨時隨地都與他保持著距離。

    這種閃躲與抗拒，就如同他當(dāng)年躲避葉繁枝那樣。

    李長信并未因她的拒絕而停手，他仍伸出雙手，把箱子搬了下來。

    紙箱里裝滿了蠟燭，李長信沒料到箱子會這么重，只覺得雙臂一沉，差點沒抱住。李長信把箱子擱在外頭店鋪里，回來只見葉繁枝已熟練地爬上了小梯子，從最高處的鐵架上拿箱子。他一驚，生怕她掉下來，趕忙扶著小梯子，想要幫忙。

    葉繁枝利落地爬了下來。然后，她打開了所有紙箱，取出小筆記本，一樣一樣地核對物品。

    “好了，倉庫要取的物品都準(zhǔn)備好了，可以封箱了?！比~繁枝合上本子，用膠帶封箱。

    李長信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葉繁枝熟練地用膠帶封箱，心口似被刀扎，抽搐得發(fā)疼。

    如今的她，再不是當(dāng)年那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葉家大小姐了。這幾年，她到底吃了多少苦，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

    在眾人的努力下，終于在賓客到來前完成了這一場驚心動魄的場地布置。婚禮按原定計劃準(zhǔn)時進行。

    風(fēng)度翩翩的伴郎團隨著新郎出場，引得現(xiàn)場一陣轟動。隨后，美麗的新娘帶著她的伴娘團出現(xiàn)，她們站在一起，像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十分賞心悅目。

    葉繁枝第一次看到了喬家軒傳說中的前妻——傅佩嘉，只見她眉眼精致，氣質(zhì)清雅。喬家軒一直溫柔有愛地看著他的妻子，而傅佩嘉則是表情平淡，好像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兩人之間的互動完全都是由喬家軒主動示好，伏低做小。他舉手投足之間都流露著對傅佩嘉濃厚的愛戀。數(shù)年前的那些風(fēng)波，仿若只是旁人杜撰出來的而已。

    婚禮按照流程一路很順暢地走了下來。在搶花束的環(huán)節(jié)，在場的女士和伴娘團都站到了新娘身后。新娘微笑著閉上眼，往身后拋出了花束。

    最后徐碧婷意外搶到了花束。她手握著白色花束，撩著柔順的垂直長發(fā)，對著眾人嫣然一笑。

    這一瞬間，連葉繁枝都覺得徐碧婷確實美得很撩人。這么多年來，李長信對她情根深種，不是沒有原因的。

    “李長信，擇日不如撞日啊。趕緊求婚?！卑槔芍杏腥税牙铋L信推了出來。

    伴郎團的成員都是當(dāng)年留學(xué)時的朋友。他們雖然知道李長信曾經(jīng)有過一段婚姻，但當(dāng)年李長信在結(jié)婚時異常低調(diào)，并未邀請任何人，所以在現(xiàn)場除了喬家軒和徐碧婷兩人外，并沒有其他人認(rèn)識葉繁枝。

    這撥人如今都是各行各業(yè)的精英人士，今日難得因為魯自秦的婚禮聚首，在故知舊友面前放松地脫去精英的外皮，鬧騰起來一個比一個厲害。

    “對啊，李長信。求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