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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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被罵了,清查的范圍縮小了,戶部暫時安全了,監(jiān)察院重新挺起腰桿來了,這事情就是這么有趣,監(jiān)察院一處的腰桿如今能不能挺直,竟是取決于戶部尚書的身體與地面的角度。 胡大學士在門下中書省里拍桌子,指著六部大老的臉,痛罵這些官員們的不干凈,反正他還年輕,火氣大,也并不需要像舒蕪一樣時刻擺出元老大臣的做派與風范。陛下需要的就是胡大學士的名聲與沖勁,只是在清查戶部的事情上,胡大學士并沒有完全滿足陛下的要求。 因為在他看來,至少從調(diào)查出來的情況看,戶部……真的不容易。而最讓胡大學士yīn怒的是,事情已經(jīng)到了今天,朝中有些官員仍然念念不忘,想從戶部的帳里找到一些與江南有關(guān)系的罪證。 一聲拍桌子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胡大學士雙眉深皺,冷冷盯著身旁的官員,沉聲說道:“往江南調(diào)銀?銀子呢?不還在戶部庫房里放著?以后沒有證據(jù),不要胡講這些莫須有的事情,免得寒了官員們的心。” 他看看這些面有土sè的官員們,冷哼一聲:“諸位大人,好自為之吧?!?/br> 說完這句話,胡大學士一拂雙袖,走出了皇宮旁邊的那個小房間,留下許多官員在屋內(nèi)面面相覷。 所有人都感到了深深的后悔與難堪,查戶部,戶部干凈著,反而是自己這些人的派系被查出了無數(shù)問題,這些官員身后的靠山都與江南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從江南方面的情況,這些大人物們判定了,范閑利用夏棲飛與明家對沖所用的銀兩,肯定是從國庫里調(diào)出去。 正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判斷,這些人才敢如此篤定地對戶部發(fā)動攻勢,那么多的銀錢既然還存在內(nèi)庫轉(zhuǎn)運司里,那國庫里一定抹平不了。 可是……居然沒有一點痕跡! 這些官員們恨得牙齒癢癢的,被胡大學士一通訓斥也不敢還嘴,誰叫自己這些人喊的震天響,最后卻查不出來任何問題! 范家這對父子,太yīn險了。 此時是凌晨,東邊的太陽還沒有升起來,門下中書只是在擬今rì朝會之上的奏章,官員們的面sè都有些疲憊,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一夜未睡,只是想到馬上朝會上的斗爭,眾人必須提起十二分的jīng神,戶部清查的第一階段,明顯是以長公主與東宮這兩派的全面失敗而結(jié)束,可是……怎樣才能挽回一點局面? 有意無意的,這幾位官員將目光投向一直坐在yīn暗角落處的一位年青官員。 這位年青官員姓賀名宗緯,正是如今朝廷新晉的紅人,背后與長公主東宮方面有些以前的聯(lián)系,如今又是深得陛下的賞識。 正因為胡大學士并不想在戶部之事上大做文章,所以弄得陛下有許多不能宣諸于口的心意無法順利地通過官員辦理,這才調(diào)都察院新任左都御史賀宗緯入清查戶部的小組。 官員們看著賀宗緯,自然是想從這位年青官員的口中知道,這事兒宮里究竟準備處置。 此人被特命于門下中書聽事已有三天,一直安穩(wěn)本份,對胡大學士及各位大臣都是持禮嚴謹,不多言,不妄行,深得沉穩(wěn)三昧。 只是被幾位官員這樣盯著,賀宗緯知道,自己必須表示出某些能力,這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陛下。 “一團亂帳啊?!彼麌@息著,溫和對幾位官員說道:“看來這事兒還得慢慢折騰下去,胡大學士先前也是有些著急,諸位大人不要多慮?!?/br> 慢慢折騰,說明了宮中的態(tài)度,范府應對的巧妙又硬氣,竟是弄得宮里一時半會找不到好的法子將這位戶部尚書撤換下來,只有再等機會了。 官員們沉默了下來,心里有些不甘,又有些隱隱的擔憂。 既然范建地位不變,自己這些領頭強攻的官員,自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在事后的朝會上,屬于長公主與東宮一派的官員,發(fā)起了最后的攻勢,不為殺敵,只為自保。戶部即便干凈,也總是被清查小組抓到了一些問題,尤其是在事后加入的賀宗緯指點下,群臣舍棄了那些駭人的罪名,只是揪著戶部里的一些小問題不放,比如某些帳目的不清,比如……有一小筆銀子的不知所蹤。 雖然都是小問題,但至少說明了,自己這些人清查戶部,不是為了挾怨報復打擊,而是真正想找到戶部的問題。 朝會之上,聽著那些大臣們慷慨激昂的指責,胡大學士在左手一列第一位冷笑著,舒蕪在他的身邊滿臉擔憂,吏部尚書顏行書一言不發(fā)。 皇帝端坐在龍椅之上,用有些復雜的眼神,看著文官隊伍當中的一個人。 今天戶部尚書范建,也來到了朝會之上。 皇帝看著下方范建微微花白的頭發(fā),在心里嘆了口氣,開口問道:“那筆十八萬兩銀子到哪兒去了?” 范建出列,不自辯,不解釋,老態(tài)畢現(xiàn),行禮,直接請罪。 這十八萬兩銀子早已送到了河運總督衙門! …………朝堂上頓時一片嘩然,力主清查戶部的吏部與相關(guān)官員們面上喜sè一現(xiàn)即隱,渾然不明白,為什么老辣的戶部尚書,竟然會在朝堂之上,當著陛下的面,坦承私調(diào)庫銀入河運總督衙門。但他們知道,這是一個不能錯過的機會! 一時間,官員們紛紛出列,正義凜然地指責戶部,把矛頭更是對準了范建。 在這個世界上,能夠有權(quán)調(diào)動國庫存銀的,只有陛下的旨意,其余的人,誰也不行。范建讓戶部調(diào)銀入河運總督衙門,卻沒有御批在手,不論從哪個方面看,都是欺君妄為之罪。 皇帝盯著范建那張疲憊的臉,眼中閃過淡淡光芒,卻似乎沒有將朝堂上這些臣子們要求懲處戶部的聲音聽進耳中。 皇帝沒有聽進去,有些官員卻聽的清清楚楚,聽的內(nèi)心深處一片憤怒! 戶部里的虧空,和那些攻擊戶部的官員關(guān)聯(lián)何其緊密,而范尚書調(diào)庫銀入河工,就算此舉不妥,但其心可諒,這乃是為朝廷,為百姓做事,卻成了那些無恥小人攻擊的痛處! 舒蕪的眉頭急急抖著,眼中怒意大作,回頭瞪了一眼那些出列的文官們。 其實這些在門下中書的元老們都清楚,朝廷要拔銀,手續(xù)實在復雜,如果真要慢慢請旨再調(diào)銀入河工,只怕大江早就已經(jīng)缺堤了。而在深冬之時,舒蕪便曾經(jīng)向皇帝抱怨過這件事情,范建調(diào)戶部之銀入河運總督衙門的事情,他雖然不知道詳細,但也敢斷定,這和私利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 扯蛋!調(diào)銀子修河,他老范家在大江兩邊又沒田,能撈了個屁個好處! 舒蕪強壓著胸中怒氣,站了出來,對著龍椅中的皇帝行了一禮。 看見這位德高望重的大學士出了列,那些攻擊戶部的官員們訥訥收了聲,退回了隊列之中。]皇帝看了他一眼,說道:“私調(diào)庫銀,是個什么罪名?” 老舒學士將頭一昂,直接說道:“陛下,問慶律應問刑部、大理寺,老臣在門下中書行走,卻對慶律并不如何熟悉。” 皇帝似笑非笑說道:“那老學士是想說什么?” 舒蕪再行一禮,回身輕蔑看了朝中宵小們一眼,這才緩緩說道:“老臣以為,范尚書此事無過?!?/br> “如何說法?” “河工之事,一直在吃緊,今年僥邀天幸,chūn汛的勢頭不如往年,但是夏汛馬上便要來了。至于戶部調(diào)銀入河工衙門一事?!?/br> 舒蕪深深吸了一口氣,恭謹無比說道:“乃是老臣在門下中書批的折子,又直接轉(zhuǎn)給了戶部,所以戶部調(diào)銀一事,老臣其實是清楚的。”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又是一片嘩然! 舒大學士居然甘冒大險,將自己與范家綁在了一處?這到底是為什么? 范尚書似乎也有些吃驚,看著身前那個年老的大學士。 皇帝微微皺眉,片刻后忽然笑道:“噢?為什么朕不知道這件事情?” “是老臣老糊涂了,請陛下恕罪?!?/br> 舒大學士不是老糊涂,先前朝堂之上群議洶洶,他看不過去,更是心底那絲老而彌堅的良知翻騰起來,血氣一沖,讓他站出來為戶部做保,但此時醒過神后,才知道陛下肯定不喜歡自己的門下中書里有人會替六部做保,苦笑著壓低聲音說道:“陛下可憐老臣年紀大,昨兒個又多喝了兩杯,聊發(fā)了些少年輕狂,這時候想收嘴也收不回了?!?/br> 皇帝見著堂堂一位大學士扮著小丑,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一絲被頂撞的不愉快漸漸散去。 總不能因為區(qū)區(qū)十八萬兩銀子就把戶部尚書和一位大學士都奪了官。 “胡虛之?!被实畚⑿χ鴨柕溃骸耙滥阒?,這事戶部應該是個什么罪名?” 胡大學士出列,稍一斟酌后,輕聲說道:“欺君之罪。” 朝堂上嗡的一聲。 皇帝挑了挑眉頭,頗感興趣問道:“那該如何懲辦?” “不辦。”胡大學士將身子欠的極低。 “為何?” “戶部調(diào)銀入河工,乃是公心,乃是一片侍奉陛下的忠心,雖是欺君,卻是愛君之欺。”胡大學士清清淡淡說道:“慶律定人以罪,在乎明理定勢,明心而知其理曉其勢,戶部諸官及尚書大人乃一片坦蕩赤誠心,陛下明察?!?/br> “噢?”皇帝似乎對這個說法很感興趣,微笑說道:“可是律條在此,不依律辦理,如何能平天下悠悠百姓之口,如何平百官守律之念?” “天下悠悠百姓之口,勿需去堵?!焙髮W士和聲應道:“只要大江長堤決口能堵,百姓眼能視,耳能聞,有果腹之物,有安居之寓,自然知道陛下的苦心。” 皇帝意有所動,點了點頭。 胡大學士繼續(xù)說道:“至于百官……”他的唇角忽然泛起淡淡苦笑,“若百官真的守律,倒也罷了。在臣看來,慶律雖重,卻重不過圣天子一言,若陛下體恤戶部辛苦,從寬發(fā)落,朝中百官均會感懷圣心?!?/br> 他最后輕聲說道:“陛下,最近一直在連著下雨?!?/br> 這最后一句話說的聲音極低,除了靠近龍椅的那幾位官員外,沒有人能夠聽見。 皇帝陷入了沉之中,知道自己最親近的門下中書學士們,之所以今天會站在范家一邊,乃是為了朝廷著想,是為了自家大慶朝的錢財著想。他皺眉想著,胡舒二人并不知曉朕的真實意圖,又被修河一事一激,才會出面保范家,可是……難道自己這次的做法,真的有些失妥? 難道朝中有些良心的官員,都認為范建應該留下? 他皺著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望著殿下的范建,輕聲問道:“別人說的什么話,朕不想聽,你來告訴朕,為何未得朕之允許,便調(diào)了銀兩去了河運總督衙門?” 范建嘆了口氣,往前走了幾步,一躬及地,很簡單地回答道:“陛下,臣怕來不及。” 這筆銀子,其實就是戶部往江南送的銀子里截回的一部分,皇帝是清楚的,范建自然是清楚皇帝清楚的,今天朝堂之上,被眾官員以此為機攻擊著,范建卻堅持著不自辯一句,更沒有試圖讓皇帝來替自己分擔。 為萬民之利,敢私調(diào)庫銀修大河,真是大慶朝難得一見的正義之臣,難怪感動了胡舒兩位大學士。 為陛下顏面,敢面臨重罪不自辯,真是大慶朝難得一見的純忠之奴,難怪皇帝陛下也有些意動。 皇帝沉著,然后緩緩點了點頭。 朝會后明旨下來了,戶部虧空嚴重,陛下震怒,督令清查繼續(xù)進行,而已經(jīng)查出的問題,交由監(jiān)察院及大理寺負責審理。 戶部尚書范建被除去了二級爵位,罰俸,留職。 說來好笑,這二級爵位還是當初范閑在懸空廟救了皇帝之后,宮里加的恩旨,至于罰俸,加上上次的罰俸,范建應該有足足兩年拿不到工資了。 可是……他依然穩(wěn)穩(wěn)地坐在戶部尚書的位置上。 而相應的,戶部已經(jīng)查出的虧空,牽連到許多官員,一場轟轟烈烈的糾查工作就此開始。各方勢力開始被迫斬去自己的手足,免得被戶部壓了這么些年的虧空,斬掉了自己的頭顱。 太子那四十萬兩銀子被宮中那位太后調(diào)了私房銀子填了。 而其余各派的官員卻沒有這么好的一位nǎinǎi,不論是東宮一派,還是長公主一派,都有大批官員紛紛落馬,而一些新鮮的血液,比如賀宗緯這種年輕的人物,開始逐漸進入朝廷之中。 去年的秋天,因為范閑與二皇子的戰(zhàn)爭,朝臣們已經(jīng)被肅清了一批。 今年的深chūn,因為戶部與長公主的戰(zhàn)爭,朝臣們又被肅清了一批。 拋棄,放棄,成了一時間朝局之中的主要格調(diào)。 這個故事的源頭在江南,正因為范閑弄了這樣一個假局,才會讓長公主一方面的人,以為抓到了范家最大的罪狀,才會敢于拋出如此多的卒子,扔到這團渾水之中,意圖將京都范家拉落馬來。 但誰都沒有想到,銀子,是打北齊來的,國庫里的銀子,范家沒動。 當然,皇帝以為自己清楚范家動了,而且是在自己的允許下動了。 皇帝以為自己知道這天底下的所有事情,其實他錯了。 總而言之,范家異常艱難地站穩(wěn)了腳跟,而皇帝……對于朝官們的控制力度又增強了一分,讓宮里也安穩(wěn)了幾分。 皆大歡喜。 從目前的局勢看來,至少在明面上,京中已經(jīng)沒有什么勢力能夠威脅到那張椅子,一時間chūn和景明,祥和無比。 而在暗底下,太子與二皇子被迫組成了臨時的同盟,雖然范家因為這件事情,也傷了一些元氣,但是……誰都知道,如果遠在江南的范閑回來后,一定還會發(fā)生某些大事情。 …………能夠逼得原本不共戴天的兩位龍種緊密的團結(jié)在一起,這種威勢,這種力量,足以令所有的人感到驕傲與飄飄然。 但是促成這一切發(fā)生的范閑,并沒有絲毫的得意。 一方面是因為京都的消息,還沒有辦法這么快就傳到遙遠的江南。 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在京都可以把皇子們打的大氣不敢出一聲,可是在這遠離京都的江南,面對著那個一味退縮的明家,他竟愕然發(fā)現(xiàn),要把那個明家打垮,竟是如此出奇的困難。 比把自己的皇兄弟們打垮還要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