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每一個人在某些特定的時候，都會往回去看自己的一生，追溯一番過往，展望一下將來，這便是所謂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了。只不過放在一般情況下，這種工作往往是人們已經(jīng)對生活感覺到厭倦，或者他已經(jīng)達(dá)到了自己某一個既定的目標(biāo)之后，才開始的。最常見的模型，自然是一個老頭兒在渭水旁邊一邊釣魚，一邊喟嘆人生如腳下之流水東去而不回。

    范閑不是苦荷，他沒有釣魚的愛好，他的年紀(jì)也還小，只是他的生命卻比這個世界上的其它人都要多了一次重復(fù)，仔細(xì)算來，他應(yīng)該是個三十幾歲，快要知天命的中年男人才是，只是卻被迫呆在一個美麗的香皮囊里——被迫這個詞有些矯情，暫且不論——但他也會進(jìn)行一下反。

    不是抱著俏佳人感嘆當(dāng)年沒有為人類美好正義事業(yè)努力，而是在一種混沌之中尋找清明，試圖再次尋回自己的堅定和明確的目標(biāo)，因為現(xiàn)在的他，有些迷糊了。

    重生之后，他一直是個有堅定目標(biāo)的人，在懸崖之上，曾經(jīng)對五竹叔以三個代表為基礎(chǔ)，發(fā)過三大愿心，時至今rì，三大愿基本上已經(jīng)實現(xiàn)，只是不好sè如范閑者鮮矣，他身旁的女人始終是多不起來。

    三大愿的根基自然是活下去，為了這個目標(biāo)他一直在努力，在強(qiáng)硬，在冷血。而且三大愿的隱藏技能或者說是附贈屬xìng，自然就是他對范尚書說過的人生理想——權(quán)臣。

    如今在慶國，在天下，范閑真真當(dāng)?shù)蒙蠙?quán)臣二字了，行走各地，無人不敬，無人不畏，然而真真一朝如此，將知天命的年輕人終究還是迷糊了起來，這便真是自己要的生活？

    他一個人行走在華園通往江南總督府的上（昨天好像寫錯了一個地名，抱歉。），低著頭，像一個哲學(xué)家一樣地惺惺作態(tài)，身后卻跟著幾名虎衛(wèi)，街道兩側(cè)還有許多監(jiān)察院的密探暗中保護(hù)。

    “小范大人?！?/br>
    “小公爺?！?/br>
    “欽差大人?！?/br>
    “提司大人?！?/br>
    一連串飽含著熱情、奉承、微懼味道的稱呼從身旁響了起來，范閑一驚，愕然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入了江南總督府，江南道的官員們正分列兩側(cè)，用“脈脈含情”的目光看著自己，說不出的熾熱與溫柔，整座官衙似乎隨著他的到來，倏乎間多了無數(shù)頭吃了不良草料的駿馬，屁聲雷動。

    范閑下意識里撓了撓頭，沒有在意這個動作稍失官威，自嘲地笑了起來，把先前那些環(huán)繞在腦中的形而上東西全數(shù)驅(qū)除，是的，人生確實需要目標(biāo)，但自己現(xiàn)在就開始置疑人生或許太早了些。牛頓直到老了才變成真正的神棍，小愛同學(xué)的后半輩子都在和大一統(tǒng)咬牙切齒，但這二位牛人畢竟算是洗盡鉛華后的回樸，自己又算是什么東西？

    自己終究是個俗人，必須承認(rèn)，自己終究還是享受些虛榮、權(quán)力、金錢、名聲所帶來的好處之中。

    范閑一面與官員們和藹可親地打著招呼，一面往總督府的書房里走去，心想自己和葉輕眉不一樣，還是不要往身上灑理想主義的光輝了。

    在這個世界里，不，是在所有的世界里，理想主義者都是孤獨(dú)寂寞的，都是容易橫死的，而范閑不可能接受這兩條。

    還是老老實實做個權(quán)臣好了，他在心里如是想。

    然而當(dāng)他走到了薛清的書房，低著頭與薛清聊了許久之后，內(nèi)心又開始自嘲起來，權(quán)臣這種東西是想做就能做的嗎？那得看陛下允不允許你做，一個昏庸無能的皇帝，可能會被一個權(quán)臣架空，可像皇帝老子這種人物，怎么會給自己這種機(jī)會，自己活了三十幾歲，怎么還這么天真可愛？

    他伸了個懶腰，瞇著眼看著太師椅里閉目養(yǎng)神的薛清，在心里暗罵了兩句，開口說道：“查帳這種事情讓戶部做就行了，這內(nèi)庫一向是監(jiān)察院管著的……怎么卻又忽然讓都察院來湊一手？幾個月前那些御史不都下了獄，都察院里哪里來這么多人手查帳？就算人手夠，但那些只知道死啃經(jīng)書的家伙，看著帳上的數(shù)字只怕就要昏厥了過去。薛大人，這事兒您得上折子……江南好端端的，又來些子人，實在有些想不過味兒?！?/br>
    薛清笑了笑，在心里也暗罵了兩句，想著戶部是你老子開的，監(jiān)察院是你管的，內(nèi)庫是你坐在屁股底下的，這還查個屁？京都方面對這件事情早就有意見，此時門下中書新出了主意，還不就是怕你小子把內(nèi)庫里的東西全偷出去賣了。

    不過范閑在江南一年半，與薛清配合的極好，二人間極有默契，薛清也不知從他身上撈了多少油水，這話可不能說明白，想了想后，說道：“來人查也不是不行，不過你和都察院有積怨在身，讓他們來查，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公報私仇。”

    這番話永遠(yuǎn)只能是這些高官們私下說的。

    “就不能再攔攔？舒蕪那老頭兒和胡大學(xué)士是不是閑的沒事兒干了？”反正書房里沒什么外人，范閑惱火說著，但他心里明白，名義上是門下中書發(fā)的函，實際上是皇帝老子的意，內(nèi)庫監(jiān)察院這塊兒讓自己一手捏著，終究不是個妥當(dāng)?shù)姆ㄗ?，在京都監(jiān)察院里摻了一把賀宗緯牌沙子，卻被萍萍壓的不敢喘氣，這便是往江南來摻了。

    范閑jǐng惕的是，皇帝是不是沒有相信自己關(guān)于招商錢莊的解釋，還是對自己與北齊人之間的關(guān)系起了jǐng惕。至于走私一事，他并不怎么在乎，長公主都走了十來年，自己才掙一年的油水，反手就給國庫送了那么多雪花銀，皇帝老子斷不至于如此小氣。

    看著范閑有些不愉的臉sè，薛清哈哈笑了兩聲，安慰道：“還不是做給朝中人看，你擔(dān)心什么？就算派個欽差領(lǐng)頭的三司來查，你這只手一翻，誰還能查到什么？不要忘了，你也是位欽差大人?！?/br>
    薛清將手一翻，趁勢握住了桌上那杯茶，喝了一口。

    范閑盯著他那只穩(wěn)定的手，心里閃過一個念頭，走私的事情，薛清知道一些，卻不知道其中內(nèi)情，所以才會顯得如此鎮(zhèn)定，如果讓他知道自己是在暗中損壞慶國的利益，只怕這老小子會驚的把這杯茶摔到地上。

    他正準(zhǔn)備再澆點油，加把火，不料卻看到薛清把茶杯放下后，換了一副極為認(rèn)真的臉sè。

    官場交往，尤其是像薛清這種土皇帝和范閑這種皇子身份的人，基本上把一些重要的事情都放在嘻嘻哈哈里說了，免得讓彼此覺得隔膜太多，有趨于冷淡的不良勢頭，所以像此時薛清如此認(rèn)真的臉sè，范閑還是頭一遭看到，不由皺起了眉頭。

    薛清沉默很久之后，緩緩開口說道：“京都的事情，小范大人你自然比我清楚，不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看法？”

    看法？屁的看法，這種大事情，老子一點看法也沒有。范閑閉著嘴，一聲不吭，只是含笑望著薛清頜下的胡子，像是極為欣賞，反正這個天底下，除了那幾位大宗師加上皇帝老子外，他誰都不怕，自然敢擺出這副泥塑模樣。

    薛清咳了兩聲，看著范閑的模樣，知道自己這話問的太沒有水平，而對方的無賴比自己更有水平，自嘲地笑了笑，斟酌片刻后，直接說道：“明說了吧，陛下……要廢儲了?！?/br>
    范閑一怔，似乎像是沒有聽清楚這句話，片刻后回過神來，猛地站起，盯著薛清的眼睛，許久沒有說話。

    他的心中確實震驚，震驚的不是廢儲本身，也不是震驚于薛清與自己商量，而是震驚于薛清既然敢當(dāng)著自己面說，那肯定不是他猜出來，而是宮里那位皇帝已經(jīng)給自己的死忠透了風(fēng)聲，同時開始通過他向四處吹風(fēng)。

    難道輿論就要開始了？

    薛清的手指頭輕輕叩響著桌面，望著他微笑說道：“小范大人為什么如此吃驚？這件事情難道不在你的意料之中？”他忽然嘆了口氣，眉間閃過一絲可惜之sè，緩緩說道：“其實也不怕你知曉，我已經(jīng)上了折子勸說陛下放棄這個念頭，只是沒有效果。”

    “您讓我也上折子？”范閑看著他。

    薛清微嘲說道：“您和太子爺是什么關(guān)系，誰都清楚，老夫不至于如此愚蠢?！?/br>
    停頓了片刻，他輕聲說道：“陛下心意已定，我們這些做臣子只好依章辦事……”說到此處，薛清又停了一下，似乎心中也很疑惑，明明太子這兩年漸漸成長，頗有篤誠之風(fēng)，各方面都進(jìn)益不少，為什么陛下卻要忽然廢儲，只是他隱約猜到肯定是皇族內(nèi)部出了問題，當(dāng)著范閑這個皇族私生子的面，他斷不會將疑惑宣諸于口。

    范閑想了會兒后問道：“這件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江南一地，肯定就你我兩人知道?！毖η逭f道：“不過我相信七總督都已經(jīng)接到了陛下的密旨，就看大家什么時候上旨了?！?/br>
    范閑心中冷笑一聲，皇帝也真夠狠的，甚至狠的有些糊涂了，太子一年間表現(xiàn)優(yōu)良，此次遠(yuǎn)赴南詔不止沒有出什么差錯，反而贏得朝中上下交口稱贊，想必皇帝想廢儲，要找借口太難……竟然用起了地方包圍zhōngyāng的戰(zhàn)術(shù)。

    只是七總督雖然說話極有力量，但畢竟是臣子，誰敢領(lǐng)著頭去做這件事情？就算是陛下的密旨所令，可是七個總督也不是蠢貨，想必不會相信自己參合到皇位之爭中，將來還有什么好下場。

    薛清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緩緩說道：“本督，想必是第一個上書進(jìn)諫陛下廢儲的官員。”

    范閑一怔，靜靜望著薛清的雙眼，他知道此人是皇帝的死忠，但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死忠到了如此程度。

    “理由呢？”他皺著眉頭，提醒對方。

    薛清微微一笑，看著范閑：“這便是我今rì請大人來的原因……陛下的意很清楚，八處應(yīng)該動起來了。”

    范閑此時已經(jīng)坐回了椅子上，微微偏頭出神，要廢儲，自然是要用監(jiān)察院八處打頭，當(dāng)年太子畢竟有不少不怎么好看的把柄落在了內(nèi)廷與監(jiān)察院的手中，再加上江南明家官司關(guān)于嫡長子天然繼承權(quán)的戰(zhàn)斗，這件事情不論從哪個方面看——皇帝要廢太子，自己應(yīng)該就是那個馬前卒。

    他的面sè很平靜，看不出內(nèi)心的激蕩，半晌后說道：“地方是地方，京都是京都，如果僅僅是這些動作……朝中的反噬會極大，門下中書那幾位大學(xué)士可不會眼睜睜看著太子無過被廢?！?/br>
    他說的是事實，文臣們一心為慶國，求的便是平穩(wěn)，對于皇帝這個看似荒唐的舉措，當(dāng)然會大力反對，只怕朝堂之上不知又要響起多少杖聲。

    “尤其是監(jiān)察院不能出面。”范閑低著頭說道：“我不方便出面，監(jiān)察院是特務(wù)機(jī)構(gòu)，我和太子向來不和，有些話從我的嘴里說出來……只會起反效果?！?/br>
    “你的話有道理，我會向陛下稟報?！毖η逑肓讼牒笳f道：“有件事情陛下讓我通知你，再過些時rì，陛下會去祭天?！?/br>
    范閑今rì再覺驚訝，皺眉許久，才緩緩品出味道，慶國雖然鬼神之道無法盛行，不像北齊的天一道那般深入人心，但對于虛無縹緲的神廟依然無比敬仰，如果皇帝老子真能搞出什么天啟來……對太子的輿論攻勢在前，七大總督上書在后，再覓些臣子出來指責(zé)太子失德，不堪繼國，最后皇帝左右為難，親赴大廟祭天，承天之命，廢儲。

    嗯，好荒誕的戲碼，好無聊的把戲。

    范閑搖了搖頭，問道：“什么時候？”

    “一個月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