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刀照雪 第12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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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竟陵王坐鎮(zhèn)之時,你王昊蒼只敢窩在巴蜀,一動不敢動。如今不過趁竟陵王北上稷都趁虛而入,又算什么英雄好漢——” “就是,就算如今竟陵王不在城中,像你這樣的野狗,也配來我們襄陽城拉/屎——” “……” 這樣的場景著落在白衣的禪師眼中,心弦為之一顫。 他長期坐鎮(zhèn)襄陽,彼時有大軍駐守,襄陽城安如磐石,他從未面臨如此艱難的境地。此刻,望著城樓上那一張張鮮活的面孔,他身為一軍主帥,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退后的話來。 他望向王昊蒼,聲音一凜:“今日的襄陽城,唯有死戰(zhàn)之士,絕無生降之人——” 王昊蒼冰冷的眸色中閃過一絲狠厲,道:“既然禪師如此不識好歹,恐怕今日襄陽城會平添數(shù)萬冤魂。全軍攻城——” 軍令既下,川蜀軍人人奮勇向前。川蜀軍戰(zhàn)事生疏,卻勝在人多,而襄陽城守軍雖然人數(shù)不足,且有一半都是自發(fā)前來守城的新丁,但人人皆有死戰(zhàn)之心。城下不斷沖鋒,城上箭矢如雨,一時之間,雙方竟是相持不下。 樂歌坐了下來,橫琴于膝上,素手一挑,琴音傾瀉,無邊殺意已凝弦而出。襄陽城下的巴蜀前排軍士登時被弦音所傷,紛紛倒在地上。 王昊蒼發(fā)出一聲冷笑:“早聽聞樂歌禪師以樂道入武道,一弦一音,皆可傷人,然而我既然奉命攻城,又怎會毫無準備——” “屠維,該你出場了——” 王昊蒼喊了一嗓子,卻并沒有人出來,襄陽城下卻忽然起了一陣女子的歌吟之聲。 “戰(zhàn)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烏可食,收我枯骨,啄我腹腸。死不葬,誰復傷。招魂去,誰復傷?” 那歌聲哀婉渺遠,一字一句,如述衷腸。似是起戰(zhàn)歌,亦是安魂曲。 她仿佛在為這戰(zhàn)場上的將死之人哀嘆悲歌。聽著這如泣如訴的悲歌,戰(zhàn)場上人人心中莫不興起哀痛之感,就連超脫俗世的白衣禪師也為歌中之意一慟。 巴蜀大軍兵臨城下,今日城墻上的戰(zhàn)士,又有多少人將會戰(zhàn)死城郭,無人收葬,成為烏鴉的口中之食呢? 耳膜一蕩,樂歌倏然發(fā)現(xiàn)不妙。 那歌聲并非響在襄陽城外,而是響在他的耳膜深處。他的五臟六腑的蠕動連同心跳呼吸,都被這聲音帶動著顫抖和鳴,他急忙收斂心神,卻已是遲了一步,嘔出一縷朱紅,登時受創(chuàng)。 樂歌心下一凜,“屠維”是生死樓中天干令主的代號,在生死樓十大殺手中排行第六。沒想到這位詭異的殺手竟然與他同樣以樂道入武道,單憑歌聲便可殺人奪命。而且她的實力也同在上三境的入神境,若是樂歌與她公平對決,誰勝誰負猶未可知,可是他一時不慎,竟然著了對方的道,吃了暗虧。 襄陽城上,人人皆被方才那詭異的歌聲所感染,沉浸在莫可名狀的悲傷之中,此時見主帥受創(chuàng),士氣更是為之一衰。 就在此時,城墻之上出現(xiàn)了一道胭脂色的素影。她走上前去,將樂歌扶了起來,清叱道:“敵人所用不過詭道而已,如今襄陽城仍在我們的腳下,眾人切莫失志——” 可惜眾人此刻仍然沉浸在歌聲之中,竟無人注意到她。 看到紅酥清麗的面龐,樂歌微微一驚。紅酥深得竟陵王信重,主掌襄陽城內務,但從不參與軍事,沒想到竟然會出現(xiàn)在今日的襄陽城頭。自己既已受創(chuàng),難保全身而退,更不用說照顧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紅酥了。他的聲音中有一絲自己未曾察覺的慌亂:“你怎么會在這里?趕緊離開,你是竟陵王身邊之人,若是出事,我該如何向師弟交代——” 紅酥搖了搖頭,那一雙幽柔的雙目直照入他的神魂:“我與竟陵王毫無關系,我是為誰來到襄陽,禪師心知肚明,不是嗎?” 樂歌一怔,他自然知道自當年醮事之后,這位青樓名妓對自己錯放的一腔深情。只是他早已堪破凡塵愛欲,紅酥于他,與這世間木石并無區(qū)別。這些年他鎮(zhèn)守襄陽城是為著對師弟的承諾,也視此為自身的修行。 生死關頭,他不由想到她一介孤女,天涯零落,在襄陽城佐助李放數(shù)載,又是為了什么?便是為了那明知不解渴的蜃樓之水嗎? 望著紅酥那雙含情的雙眼,即使是持心嚴正的樂歌禪師亦感覺心中砰砰一動。 紅酥臉上的神情轉為凝重,輕聲道:“如今還未到絕望之時,紅酥特來一助禪師破境退敵——” 樂歌一疑:“破境?” 紅酥未答,卻徑直走向西側的鼓樓。 那里懸有戰(zhàn)鼓,方才大戰(zhàn)方興之時,便一直有軍士擊鼓,為守城大軍一壯聲勢。只是被那歌聲一擾,已失了三分威重。 “咚——咚——咚——”那鼓樂之聲忽爾一變。分明仍然是轟隆之聲,落在聽者耳中,仿佛有了萬千氣象,落在聽者心中,仿佛眼前多了無邊色彩。 似是萬里長江滾滾而來,縱遇礁石險灘,不改曲折東流去。 似是十萬將士沙場征伐,誓取胡頭盛酒,不破樓蘭終不還。 似是老者臨終前最后的呻/吟,又似是嬰兒初生的第一聲啼哭。 似是風雷鼓蕩,天地肅殺,摧折萬物,又似是春風和煦,雨露跳珠,草木欣榮。 那聲音極為昂揚,又極為幽微。那聲音極為欣悅、極為歡騰,卻也極為悲壯、極為雄渾。 不因生而惆悵,亦不因死而哀俱。 城墻上的襄陽守軍在剎那間如夢初醒,高聲喊道:“兄弟們,那是紅酥夫人在擂鼓。王爺和王妃雖然不在,但是紅酥夫人和樂歌禪師都在此,我們又有何懼——” “王爺將襄陽城交給我們,我們務必守住此城,等到王爺勝利班師的那一天?!?/br> “今日的襄陽城,唯有死戰(zhàn)之士,絕無生降之人?!?/br> “……” 呼喊聲一浪高過一浪,登時在整個城墻上擴散開來:“兄弟們,殺——” 那鼓聲似乎受到這股呼聲的感染,更轉激越,氣勢磅礴,響徹云霄。 樂歌雖然看不到紅酥擂鼓的英姿,卻也能遙想出那女子的無上風華。在他的心魂中,平生第一次浮現(xiàn)出紅酥的倩影,那本是天下之間獨一無二的美麗色相。當它到來時,這一方天地都生發(fā)出姿彩。 聲不為癡,色不為妄。 我之耳欺我,我之目瞞我,我之心愚我,從前我所聽所見所思皆不過虛妄的觀想,竟到此時才得見這世間真正的聲色。 樂歌禪師的心魂一震,發(fā)出一聲清叱:“我明白了——” “樂中至道,在于天人之和,發(fā)天地之聲以為音——” 他再次拂上琴弦,指下錚錚,琴音如沖霄般陡然拔高,一改之前的清和之聲。 樂歌仿若未覺,五指變幻、諸弦并奏,琴聲與鼓聲匯作一處,清越激鳴,仿若亙古之初,天地初開,混沌之中的回響。 回響中更帶著無比倫比的殺伐之氣,襄陽城下的巴蜀大軍登時倒落一片。 荒野幽處,那不知隱藏在何處的歌者發(fā)出一聲悶哼,幽魅的歌聲也隨之止歇。 王昊蒼同樣遭遇重創(chuàng),擦了擦唇邊的血道:“你竟在此時突破了洞微境,這怎么可能——” 眼見著巴蜀大軍被琴聲所懾,紛紛后退。遠方傳來一道冷哼:“哼,一群廢物——” 那聲音嘔啞低沉,聽到這個聲音,王昊蒼滿臉驚懼,下拜道:“參見樓主——” 在他面前,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名身材佝僂、滿面皺紋的老者。那老者望向城樓之上的白衣禪師,面上露出頗有興味的微笑:“臨陣破境,當真不錯??墒悄阋詾檫@樣就能改變襄陽城覆滅的命運嗎?” 話音未落,他的人已如兀鷹一般騰空而起,往城樓上掠去。 樂歌禪師已入洞微境,那一弦一音中莫不包含恐怖的力量,巴蜀士兵還未靠近城墻范圍便為之所傷,那老者卻是夷然不懼,轉瞬之間便已穩(wěn)穩(wěn)立在城墻之上,袍袖鼓蕩,隨風呼響。 他并未出手,只一雙睥睨的眼淡淡掃過四周。襄陽守軍見到有敵人攻上城墻,無數(shù)的飛箭流矢盡朝著他招呼,但飛箭在靠近那人三尺之處便仿佛遇到無形屏障,反射而回,登時守軍便已有數(shù)十人斃命。 樂歌禪師神情一凜,他離得最近,已然感受到那具軀體里傳來的恐怖力量與驚人的壓迫感。雖然他臨陣突破,進入洞微境,眼前之人仍是穩(wěn)壓他一頭,那是乘化境才會有的力量—— 當世之上,能登頂乘化之人屈指可數(shù)。 武學之道,九品三境,乘化境幾乎已是凡人能達到的武學巔峰。自己已入洞微境,若想退走,或許能茍全性命,但襄陽城內的普通人只能如螻蟻一般任人拿捏了。 每一個進入乘化境的高手,都會對江湖乃至天下格局產生莫大影響。卓天來已死,罪頭陀遠在稷都,此人又會是誰? 假如說之前他看到王昊蒼與他麾下的十五萬大軍,還覺得襄陽城仍有一戰(zhàn)之力??墒钱斔吹窖矍爸?,便已經預見了襄陽城破的結局。 他沉聲道:“閣下是誰——” 佝僂老者淡淡道:“生死樓,命宰相?!?/br> 樂歌心下駭然,蟄伏巴蜀的生死樓勢力,在南周與北梁兩虎相爭的數(shù)年里,暗中積蓄著力量,直到此時才露出自己鋒利的爪牙,給這天下之爭再增變數(shù)。 既然生死樓之主命宰相親自出手,接下來的戰(zhàn)斗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樂歌收了琴,嘆了一口氣道:“既然樓主親自拜會,樂歌再反抗也屬多余了。我愿獻城,避免雙方傷亡,希望樓主能善待襄陽軍民百姓——” 事已不可為,想來李放也不會怪他。李放絕不會愿意看到為了區(qū)區(qū)一座城池而落得老弱婦孺盡皆戰(zhàn)死的結局。 命宰相卻審視著他:“此時獻城已是晚了,失敗者并沒有談判的條件。不過你既然已經破境,天下間洞微境高手再多一人。若是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倒是可以考慮……” “什么條件?” “你跟我走——” 形勢迫人,樂歌知道自己并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只好點頭道:“可以?!?/br> 他面色無波,襄陽城的眾多守軍卻炸開了鍋。他們見識到眼前佝僂老者的身手,已然明白今日必敗的結局,但聽聞樂歌禪師竟欲舍身獻城,以自己為籌碼來保全襄陽城之軍民百姓,紛紛涌下兩行熱淚。 “禪師,萬萬不可答應他的條件——” “這生死樓邪詭無比,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禪師若是落在他的手中,必定危險萬分——” “不錯,襄陽城本是四戰(zhàn)之地。也只有竟陵王來了之后,我們才過上幾年太平日子。我等就算盡數(shù)戰(zhàn)死在此,也要為王爺守住此城……” “我們愿與襄陽城共存亡——” “……” 樂歌禪師搖了搖頭,他平靜的目光掃過城頭之上的萬千將士,緩緩道:“諸位襄陽父老對竟陵王的厚愛,樂歌感同身受。將來若有機會再見王爺,也必會為眾位轉告??墒牵煜屡d亡,不在一城一池之得失,而在于人心向背。眾位既然心念竟陵王,應當知道王爺絕不愿看到襄陽城血流遍地。樂歌希望各位保全有用之身,以待竟陵王光復襄陽的一日……” 從前的樂歌禪師坐鎮(zhèn)襄陽,心中只覺紅塵每多憂怖煩惱。自家?guī)煹茏С畛牵h不如自己剃度出家來得自由自在??墒侨缃竦臉犯瓒U師,將心投射紅塵,望見這世間十萬生靈,他才終于明白師尊選擇李放為天命之人的原因。 人世諸苦,所求的不是解脫,也非涅槃,而是在那滿目瘡痍的塵世之中,開出殊麗的花,結出青澀的果,再從那酸苦中尋找一絲的甘甜。 在他身后,命宰相發(fā)出一聲譏誚的笑聲:“禪師對你那師弟倒是很有信心,只怕禪師你不會再有機會見到那一天——” 樂歌的聲音淡泊安然:“我已見過這世間殊絕之美,聽過這天地希世之音,得證這紅塵至情之愛。朝聞道,夕死可矣,這才是我的修行??蓢@樓主你一身血腥與罪孽,就算身登乘化,也不過一世皆空罷了——” “你——”這番話不知哪里戳到命宰相的痛點,他面色森寒,冷哼一聲:“和尚道士,最是伶牙俐齒。不過你既有無量寺與步虛觀雙重身份,想必會是一枚極為好用的籌碼……” 他將白衣僧者的衣服拎起,一轉身,兩人便已消失在襄陽城頭。 ----------------------------- 卓小星從安子期口中得聞消息之后,立刻向襄陽進發(fā),可還是晚了一步。等謝家那艘大船泊在江陵碼頭之時,距離襄陽城破已經過了兩天了。 三人換了馬,連夜向襄陽進發(fā)。一路之上,到處可見因戰(zhàn)亂而出逃的災民,人人攜老扶幼,面色驚恐。卓小星去年曾兩次到過江陵一帶,此地在西府治下,素來富庶安寧,沒想到一朝遇到戰(zhàn)火,竟也顯出末世的情狀來,讓她心里頗不是滋味。 傍晚時分,三人在驛站歇馬,吃些干糧,正要繼續(xù)向北。忽然聽到后面?zhèn)鱽泶蠛糁暎骸皫孜?,停步——北邊如今可去不得了——?/br> 卓小星回頭一看,見說話之人是一名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他身上帶著傷,但是腰間鼓囊囊的,似是藏著武器,看起來應該是個練家子。卓小星心中一動道:“北方怎么去不得……” “如今襄陽城已經落到巴蜀軍手中——”那漢子上下打量了卓小星三人一眼道:“我看你們幾位的裝扮,應該是江湖中人,最好是不要向前走了。” 江秋楓奇道:“巴蜀軍不是川西都護王昊蒼的麾下嗎?和江湖人又能扯上什么關系?” 那漢子警惕地朝四周望了一遍,這才低聲道:“如今的巴蜀軍與生死樓沆瀣一氣,他們占領襄陽城之后,生死樓四處派人搜捕曾經習武的江湖中人,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從他們手中逃了出來?!?/br> 江秋楓與卓小星對視一眼,沒想到生死樓竟然如此明目張膽地搜捕江湖人,不禁面露憂色。 李夢白道:“生死樓為所欲為,難道就沒人拿他有辦法嗎?” 那漢子嘆息道:“如今竟陵王不在襄陽,代他執(zhí)掌西府的樂歌禪師也敗于生死樓樓主之手。聽說這位樂歌禪師出身步虛觀,是竟陵王的師兄。連他也不是生死樓對手,我們這些無名小卒又有什么辦法,只能自己趕緊逃命了?!?/br> 卓小星大吃一驚,道:“你說什么?就連樂歌禪師也敗了,你可知他現(xiàn)在怎樣?對了,襄陽城破,竟陵王府的其他人都怎樣了?”樂歌禪師曾與她有過數(shù)面之緣,而紅酥算是她的好友,如今襄陽城破,不知他們生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