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

    永和帝一貫不愛這種場面，朝臣們已經(jīng)習(xí)慣他每每提前離開宮宴，這次也不例外，除了江鴻以外，沒人懷疑這位君王是否有那么一絲的可能，是為了魏懷德和先皇后而不愿過于開懷。

    江鴻和所有人一樣，起座唱誦贊詞祝永和帝千秋萬歲，接著在觥籌交錯之中思考該如何遁走。

    自從父親斷了左臂，全家蒙恩從西北戰(zhàn)場回京之后，他就不得不代替家中參加各種名目的宴飲。按理說他應(yīng)該習(xí)慣應(yīng)該如何周旋，如何來往，可是在黃沙之中塑起的硬骨頭喝不來京中過于甘美柔和的果子酒，他喜歡的是星野之下和兄弟們偷摸啜飲的如刀子一樣烈的濁酒。

    這是武人的缺點也是優(yōu)點，他不愿意學(xué)習(xí)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他只想知道誰是朋友，誰是敵人，所幸將軍府雖然君恩榮華一樣不缺，但麾下的虎衛(wèi)營被打散編入了玄羽司和皇城四軍，江鴻的差事也被兵部壓著遲遲沒有委任，誰都看得出作為太子黨的將軍府被永和帝撂在一旁，是沾不得的亂局。

    放在別人身上，或許已經(jīng)因為失意閑散而整日郁郁，江鴻雖然不至于此，但他覺得出那些視線的重量，他不舒服，又不能離開，就只能坐在位子上一杯一杯地熬。

    但是今天怎么這么漫長，江鴻哼哼哈哈地臉都笑僵了，兵部尚書還在滔滔不絕，他又不好脫身，也不好插話，可聽著那幾個戰(zhàn)場都多年不上的人夸夸其談，他又實在是火大。

    “江小將軍?！币粋€面生的官員來向他敬酒，江鴻趕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拉著他假裝很熟一樣把他當(dāng)借口出殿外透氣。

    那官員年紀(jì)尚輕，身上穿著翰林的官袍，江鴻回想了一下今年的殿試結(jié)果，猜測道：“閣下可是今科榜眼，上官鹿鳴？”

    上官鹿鳴生得濃眉大眼，一派端正，此時卻眸光一亮，一邊點頭一邊見左右無人湊近了一步：“小將軍好記性，居然記得在下名姓。不過在下也是嘉柔殿下的門客，剛剛見小將軍不好脫身，專門來為將軍解困?！?/br>
    江鴻不習(xí)慣和人站太近，又退后了半步：“還真是要多謝你，但是我怎么沒聽嘉柔提起過你？”

    上官鹿鳴壓低聲音回答道：“殿下讓我不要透露這層關(guān)系，不過我想小將軍應(yīng)該知道我，之前那封落款是‘陸鳴’的密信，便是我寫給將軍府的?！?/br>
    “哦！”江鴻恍然大悟，“原來那是你的化名，那次還真是多虧你的消息?！眹露ㄟh(yuǎn)侯府之后，端王以最快的速度去皇宮鳴冤，非要把蕭齊的行動說成是欲加之罪，還要把嚴(yán)維光的死按在東宮座下。差點江鴻就要親去作證，好在那封密信轉(zhuǎn)告了魏懷恩的意思，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讓將軍府沒有因為心急攪亂局面給端王大做文章的機會。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鄙瞎俾锅Q很是激動，又要湊近：“其實那次是我猜到了小將軍一定會出于義憤進宮作證，嘉柔殿下倒是沒有給我指令，不過好在最后的結(jié)果證明在下的猜測沒錯，沒毀了殿下的計劃?！?/br>
    江鴻又不露聲色退開半步：“閣下謙虛了，這次是我欠了你人情，日后有機會，一定要請你好好喝一頓?！?/br>
    “小將軍果然豪爽，在下下次休沐是在七日后，不如就那天？”

    其實本來只是客氣一下，并不是真的想和不熟的人喝酒的江鴻楞了一下：“七日后？”

    “那就這樣說定了，小將軍應(yīng)該也不想再回宴上，就請回府吧，在下會幫小將軍圓過去的?！鄙瞎俾锅Q哥倆好地拍了拍江鴻的肩膀，還捏了捏，然后就把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的江鴻推向了一名小內(nèi)侍：“小將軍醉了，送他出宮吧。”

    “是，江小將軍請隨我來?！毙?nèi)侍負(fù)責(zé)地架起了江鴻的胳膊。

    “小將軍慢走。”上官鹿鳴笑瞇瞇地目送走了一頭霧水的江鴻，心里暗暗道：“不愧是小將軍，這筋骨夠壯實?！?/br>
    鳳梧宮。

    皇后換下了繁復(fù)的宮裝，卻在宮人為她凈面之后，又覆了一層薄粉之后才走到正倚靠在床邊看書的皇帝身側(cè)坐下：“懷寧的婚事，妾身有了幾個人選，陛下幫著拿個主意？”

    永和帝抬眼：“說說看?！?/br>
    “大理寺卿陸重的次子，陸淵之。雖說學(xué)問不如他哥哥陸澤之，但也很是不錯，年紀(jì)也和懷寧相當(dāng)?！闭f起這個話題皇后興致勃勃，難得能和永和帝說上幾句話，她沒停頓就繼續(xù)往下說：“還有妾身母家的侄子，李季，陛下春獵時見過的，還送了妾身一頭鹿呢。再有就是輔國公的孫兒，趙興德，也是文武皆宜的好兒郎。陛下覺得如何？”

    陸重是永和帝的純臣自不必說，皇后卻繞了路挑上了陸重的次子，看似不會影響陸重最看重的長子的仕途，可陸澤之和陸淵之一母同胞，怎會不偏向親人。而皇后的母家把持著禮部，尚公主后更加前途坦蕩。最后那位趙興德，輔國公年事已高，世子很快就會襲爵，趙興德是板上釘釘?shù)南乱蝗问雷?。永和帝在心里過了一遍這幾個人選，不得不贊嘆皇后為了親女謀劃得面面俱到，任何一個當(dāng)了駙馬，不僅能讓魏懷寧順?biāo)鞜o憂，連帶著和她聯(lián)手的端王都會得到助力。

    好算盤。

    永和帝最喜歡的就是制衡，他看得出皇后的意圖，卻也要贊她舍得放棄最優(yōu)的選擇退而求其次，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他不會直接駁回，而是權(quán)衡給她哪一方的勢力。

    何況一國皇后已經(jīng)將儀態(tài)放得如此之低，他也不好將這叁個人選統(tǒng)統(tǒng)打回。但是既然永和帝看出了她背后的計劃，又怎么會順著她的意思往下走。

    “皇后有心了，這叁人倒是都配得上懷寧。不過朕還記得，安國公的世子人才也不錯，怎么不考慮呢？”

    皇后的笑容僵了一霎，她當(dāng)然不可能真的綁定在端王的船上，更不可能把女兒嫁進端王的母族。即使她厭惡先皇后的兒女，卻也明白無論是誰登位，她都是唯一的太后，又怎么愿意真濕了鞋，惹得一身腥。

    “安國公府也是不錯的，但婚事也要懷寧愿意才好，世子從小給端王伴讀，妾身倒覺得，懷恩和他更相配呢?！被屎笳冒盐簯讯魈崞饋?，她樂得用魏懷恩來擋劍，還能在永和帝心里留一個慈母的印象。

    但永和帝一聽見魏懷恩的名字，難免想起幾日之后先皇后的冥誕和她這段時間的叛逆，頓時就沒有了再和皇后周旋下去的興致。酒力上來，他把書擱到一旁：“罷了，再看看吧。”

    皇后不敢再多言，叫宮人調(diào)暗了燭火，躺上了床榻。

    從將軍府回皇恩寺之后，轉(zhuǎn)眼就到了先皇后的冥誕。

    法事上香火氣太重，魏懷恩只露了個面就從大殿后門帶著蕭齊溜走，卻沒有回禪房，而是一路去向作為皇家禁苑的山頂，直接坐在了長滿野草的地上。

    西山離京城太近，山頂因為能夠俯瞰整個皇城而被劃為禁地，蕭齊自然沒有來過，但看魏懷恩的樣子，這并不是她第一次來這里了。

    “我母后生前最喜歡帶我們來這里?！蔽簯讯鏖_口了，卻沒有轉(zhuǎn)頭看向蕭齊，而是對著那片耀眼的紅墻綠瓦，“我和哥哥不一樣，長大后出宮的機會不多，但母后經(jīng)常會帶我禮佛，帶我到這里看風(fēng)景?！?/br>
    “其實我和母后一樣，都不信佛?！?/br>
    “但沒有這個理由，我們根本出不了宮墻?！?/br>
    “其實讓不讓人來這座山頂又有什么所謂呢，這樣看下去，連宮城都只有這么一點大，又能看見什么不得了的事情?！?/br>
    “……除非，我們帶了千里眼，準(zhǔn)備謀逆。”蕭齊被這話嚇了一大跳，魏懷恩正好回過頭來，半瞇起來的杏子眼中是快要溢出來的野心，以及勢在必得。

    山頂?shù)娘L(fēng)聲呼嘯，吹亂了她的碎發(fā)，她迎著風(fēng)吹來的方向閉上眼睛，伸出手叫蕭齊：“不陪我坐坐嗎？過了今天，我們就要回去了?！?/br>
    蕭齊坐到她身旁，微微側(cè)身幫她擋風(fēng)。但她睜開眼睛笑著搖搖頭：“我哪有那么嬌貴？”

    “懷恩，你很難過。”中秋之后他們之間默契地達成了約定，蕭齊叫她“懷恩”的時候，就是她可以說真話的時候。

    “有一點?！彼姓J(rèn)了?！耙郧澳负蟮内ふQ，都是我和哥哥一起在這里。今年只有我了。而且我沒有聽她的話，我不會原諒父皇，更不會放過自己?！?/br>
    蕭齊沒有追問她這話里的秘密，他總是這樣時刻恪守著本分，即使魏懷恩給了他遠(yuǎn)遠(yuǎn)超過一個心腹的寬容和親密，他也不可能因此就忘卻自己的身份。他總能清楚地知道哪些東西可以問，哪些不行，甚至不需要魏懷恩多加試探，他就能把她的底線看得通透，半點都不會僭越。

    “主子覺得冷嗎？”九月底的山風(fēng)不適合長吹，蕭齊有些擔(dān)心她單薄的白裙。

    魏懷恩睇了他一眼，靠過去環(huán)住他的脖頸：“陪我再坐一會，說不定我母后和哥哥也會在這里看著我呢?！?/br>
    蕭齊忽然有些良心不安，鬼神之說不可信，但若是想象一下自己這番僭越被先皇后先太子看見，恐怕十條命都不夠被千刀萬剮。獵獵山風(fēng)吹得脊背生涼，他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抱緊了魏懷恩。

    他在心里默默禱告著：“我知道我不配愛她，但我只想陪著她，直到她不再需要我，到那時，我自然會以死謝罪。”

    風(fēng)聲忽地停了下來，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像是誰溫暖的手輕輕撫摸過。

    “蕭齊，背我下山吧，我不想走了?！?/br>
    “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