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稍偏頭，似是在等著她說話。

    顧春和抿抿嘴角，屈膝道了聲萬福，“舅舅好。”

    非是她上趕著攀親戚，謝景明都自稱“舅舅”了，她可不敢喊別的。舅舅容不得一點(diǎn)不同的聲音——大姑娘的告誡還在耳邊呢。

    謝景明掃她一眼，“你好像很怕我？”

    顧春和不敢說怕，也不敢說不怕，猶豫了會(huì)兒，模棱兩可道：“舅舅英明神武，我們都很欽佩的?！?/br>
    謝景明輕輕嗤笑一聲，“假話?！?/br>
    顧春和的臉燒得更厲害了，在他的目光下，自己總覺得無所遁形，好像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

    其實(shí)不單是她，很少有人能蒙混過攝政王的那雙利眼。他長于深宮，那地方全是人精，耍心機(jī)斗心眼各種全掛子把戲，他早看膩了。

    “怕……怕的?！鳖櫞汉托÷曊f，又飛快補(bǔ)充道，“不過，好像現(xiàn)在也沒那么怕了。”

    或許是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她笑了下，玫瑰色的紅暈從她的脖子，慢慢擴(kuò)散衣領(lǐng)處的那一小片肌膚。

    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

    謝景明的眉梢挑起一絲笑意，“給夫人請(qǐng)安？”

    顧春和點(diǎn)點(diǎn)頭，十分乖巧的樣子。

    謝景明又看她一眼，那眼神有點(diǎn)奇怪，似乎在看一條剛剛離水的魚，但只有那么一瞬，還沒等顧春和看清就消失了。

    他側(cè)過身，把路讓開。

    顧春和忙道了謝，腳步輕快地從他身旁經(jīng)過。

    謝景明忍不住回頭看她的背影，姜黃色衫子，月白的裙，頭上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白蘭花。如此簡樸的打扮，硬叫人挪不開眼。

    微風(fēng)暖暖的，像棉絮一樣在他的臉上拂過，吹得他的心也起了波紋。

    二門外，許清正在和幾個(gè)男仆擲色子，看見他出來，忙扔下色子屁顛屁顛上前，“郎主，里頭沒留飯？”

    “留了，推了?！敝x景明不緊不慢走著，忽停在一片桃花旁，“汪龍溪誠不欺我也?！?/br>
    啥？啥啥啥？許清眨巴眨巴眼，汪龍溪是誰？為什么郎主盯著桃花笑？難道和國公夫人相談甚歡？

    許清看看天，不對(duì)啊，太陽沒從西面出來！

    突然脖子涼颼颼的，他家郎主似笑非笑瞅著他，“我臉上刻花了？”

    許清一激靈，“沒沒沒，今天天氣真好，郎主心情看起來不錯(cuò)，嘿嘿，嘿嘿?！?/br>
    謝景明卻一怔，“有嗎？”

    許清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翻出一面手掌大的小鏡子，生怕謝景明不相信似的舉到他面前。

    謝景明瞥一眼，已恢復(fù)成平日的樣子，神情平和，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看起來很舒服，卻感受不到任何情感。

    他慢悠悠地說：“回去把馬刷了，所有的?！?/br>
    許清恨不得抽自己兩個(gè)大嘴巴。

    大丫鬟桂枝讓顧春和在外間等著，“夫人有事，等忙完了我再進(jìn)去通稟。舅老爺在呢，你就這樣冒冒失失闖進(jìn)來，回頭夫人又要說你的不是?！?/br>
    顧春和細(xì)聲細(xì)語地解釋：“問過門上的婆子，說沒有外人在，我才進(jìn)來的?！?/br>
    不是那婆子躲懶兒，就是故意捉弄她，空掛著一個(gè)表姑娘的頭銜，地位連她這個(gè)丫鬟都不如。

    桂枝暗嘆一聲，“我去里面看看?！?/br>
    稍停片刻，她掀開門簾，沖顧春和招招手。

    顧春和把碎發(fā)抿到耳后，整整衣服，把事先想好的話又在腦子里過了幾遍，方挑簾進(jìn)去。

    田氏歪在塌上，手里捧著一盅香飲子，拿著小銀勺慢慢攪著，眼皮也沒抬一下，也沒讓她落座。

    顧春和硬著頭皮把話說了。

    田氏還是沒說話，只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那目光含著nongnong的審視，刺得顧春和猶如針扎，冷汗順著臉頰無聲流下來，比受了酷刑更難熬。

    良久，田氏才出聲，“我沒記錯(cuò)的話，你十六了吧，轉(zhuǎn)眼都一年了，你爹還沒消息？”

    顧春和抿了抿嘴角，輕輕搖搖頭。

    田氏把琉璃盅往小幾上重重一放，“這爹當(dāng)?shù)模押⒆油鶉蝗?，任事不管，也忒不上心了。?/br>
    顧春和忙道：“左右不過這幾個(gè)月，我爹肯定會(huì)來接我的，他說話一向算數(shù)?！?/br>
    田氏壓根兒不信，“我沒想趕你走，安心住著。按說花會(huì)你該露面，不為別的，就為老夫人待你的心，也不該讓她失望。不過你都求上門了，我也不好硬逼著你去?！?/br>
    顧春和一直提著的心終于放下，“多謝夫人，那天我就待在院子里，哪兒也不去?！?/br>
    田氏笑笑，大家公子有幾個(gè)房里人不算稀奇，奈何這丫頭長得太好，玉哥兒耳根子又軟，把她放玉哥兒院子里只會(huì)攪得后宅不寧。

    還是禍害別人家去吧！

    “舅老爺送了我?guī)灼ド嫌玫牧献?，顏色太鮮嫩我壓不住，你來得巧，賞你了?！碧锸戏愿拦鹬Γ叭グ涯瞧ソ鸺t色的找出來，給表姑娘帶上?！?/br>
    顧春和暗暗驚奇，等她抱著料子從田氏院子里出來的時(shí)候，腦子還有點(diǎn)暈暈乎乎的。

    今兒是怎么了，田氏竟然賞她東西，還是最好的細(xì)花羅。顧春和猜不透她的用意，但深知低調(diào)行事絕不會(huì)錯(cuò)，一回去就把料子壓在箱底，等閑不去動(dòng)。

    日頭西墜，蔡伯玉正慶幸沒碰上舅舅，然而嘴角的笑還沒發(fā)展到最大，就被一道晴天霹靂砸懵了。

    “挪到外院？”他兩眼發(fā)直，“怎么會(huì)？母親怎么舍得把我挪出去？”

    蔡嫻芷勸道：“祖母親口吩咐的，母親不愿意也沒辦法，祖母幫你擋了去軍營的事，你可不許鬧，省得老人家傷心?！?/br>
    蔡伯玉垂頭喪氣，“都怪舅舅，要是他不回來，哪有這么多麻煩事？我一旦出去，想再見顧meimei就難了。”

    蔡嫻芷眉頭微蹙，“快別說這話，母親知道了又要難為她，話說回來，要是你能撐起門戶，想娶誰不行？你看舅舅，十三歲上戰(zhàn)場(chǎng)，二十四歲封攝政王，你是他的親外甥，怎么一點(diǎn)兒沒學(xué)到？”

    “左一個(gè)舅舅，右一個(gè)舅舅，你們煩不煩！”蔡伯玉又羞又惱，“你也是，母親也是，凡事都拿我和他比，對(duì)對(duì)對(duì)，我不如他，我一輩子拍馬也追不上他，你們滿意了沒有？”

    被弟弟如此奚落，蔡嫻芷騰的臉紅到了耳朵根，勉強(qiáng)笑了下，起身走了。

    “你也真是的，沖大姑娘發(fā)什么脾氣?！彼馁N身丫鬟翠苒挑簾進(jìn)來，“我看挪出去也好，省得你見天的顛三倒四，魂兒都丟了?！?/br>
    “你……”蔡伯玉指著她，卻不舍得罵，轉(zhuǎn)身撲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一團(tuán)，嗚嗚咽咽的，竟是哭了。

    翠苒輕哼一聲，眉梢眼角都是得意，推推他，“傻子，別哭了，我有主意?！?/br>
    蔡伯玉頓時(shí)來了精神，“好meimei，快說！”

    “你別管，總之讓你如意就是了。”翠苒親昵地戳他一指頭，似幽怨，似撒嬌，“等新媳婦過門，別忘了我的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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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月兒升上樹梢，大地一片涼意。

    翠苒捧著一個(gè)小匣子，“四姑娘睡了嗎？世子讓我給姑娘送東西?！?/br>
    “沒呢，”蔡雅菲讓她進(jìn)來，好奇問，“送的什么？非得大晚上巴巴地送來?！?/br>
    “只一套，白日里姑娘們都在一處，給這個(gè)不給那個(gè)的，免得生口角。”

    翠苒打開盒子，里面躺著四個(gè)惟妙惟肖的絹孩兒，兩個(gè)大人，一男一女兩個(gè)小娃娃，看著應(yīng)是一家四口。

    “真好玩。”蔡雅菲年紀(jì)還小，恨喜歡這些小玩意兒，拿在手里賞玩了會(huì)兒，就吩咐丫鬟把絹孩兒擺在案頭上。

    “姑娘……”翠苒欲言又止。

    “怎么了？”

    翠苒遲疑著，一咬牙，似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別擺出來，叫大姑娘看見了不好?！?/br>
    蔡雅菲不高興了，“我倒要看她高興不高興？我哥給我的，我想放哪里就放哪里，她不樂意，也找個(gè)親哥送她呀?！?/br>
    “這一套絹孩兒只有四個(gè)，”翠苒湊到蔡雅菲耳邊，好像怕別人聽到，“大姑娘心思重，萬一想岔了，再跟老夫人哭哭啼啼的，倒顯得我們排擠她似的?！?/br>
    蔡雅菲撅起嘴，“就她事多，二jiejie就不會(huì)這樣想。”

    “二姑娘是庶出，大姑娘是原配嫡出，不一樣！大姑娘是老夫人的心頭rou，府里幾位姑娘，獨(dú)獨(dú)她住在鶴壽堂，這頭一份的寵愛，還用說么？”

    這話把蔡雅菲的火氣“騰”地點(diǎn)燃了，“她外家早沒落了，空掛著一個(gè)‘柴’字的破落戶而已，和我舅舅根本沒法比，憑什么事事壓我一頭？祖母的心也太偏了！”

    翠苒顯得很慌張，“全怪我多嘴，我的好姑娘，有些事咱們心里清楚就行了，不能說出來?！?/br>
    “我偏不！”蔡雅菲冷哼道，“等著瞧，我非要叫她知道誰才是國公府最尊貴的姑娘?！?/br>
    翠苒急得滿頭是汗，“千萬別和大姑娘起沖突……哎呀，我請(qǐng)世子來勸勸?！?/br>
    剛邁出房門，她臉上的焦急就消失了，暗自一笑，成了！

    翠苒沒回院子，扭頭找到干娘李mama，她是世子的乳母，在國公夫人面前也能說得上話。

    李mama聽完她的籌劃，狐疑道：“這不行吧，夫人肯定不同意表姑娘過門，按你那法子，頂多做妾?！?/br>
    “她怎么說也是老夫人的親戚，不可能做妾的，那樣老夫人的臉面還要不要了？”翠苒信心十足，“您老只要敲敲邊鼓，勸夫人把表姑娘挪到花園子，這事就成了一半?！?/br>
    翠苒很早就看出來，國公夫人一副瞧不起世家女的樣子，但骨子里很向往她們，未來的世子妃也肯定是世家女出身。

    她早晚都是世子的人，與其在強(qiáng)勢(shì)的世子妃手底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討生活，還不如換個(gè)沒家世，性子軟沒脾氣的世子妃。

    而顧春和，簡直太符合她的設(shè)想?？沼幸粡埬槪葲]才干，又沒手段，對(duì)她根本構(gòu)不成威脅。

    憑她和世子打小的情分，世子有了新人也不會(huì)忘了她，只要搶在顧春和前頭生出長子，她在后院的地位就穩(wěn)穩(wěn)的。

    四姑娘是個(gè)炮仗脾氣，一點(diǎn)就著，又和大姑娘素來不睦，她去做這件事，任憑誰也不會(huì)懷疑到自己頭上來。

    翠苒暗暗握緊拳頭，四姑娘，全看你的了！

    蔡雅菲果真沒叫翠苒失望，轉(zhuǎn)天去給鶴壽堂請(qǐng)安時(shí)，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鬧起來了。

    當(dāng)時(shí)氣氛很熱鬧，呂氏的哥哥不久前領(lǐng)了淮南漕司轉(zhuǎn)運(yùn)使的差事，差人送了很多土儀。呂氏拿著單子一樣樣念給老夫人聽，又拿了塊料子在老夫人身上比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