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春和抿嘴笑起來，真好啊，幾個人這樣斗斗嘴，打打鬧鬧，好像又回到以前無憂無慮的時光。

    “你笑什么？”張澤蘭嘟著嘴，“你不幫我，還笑我！”

    顧春和說：“你們兩個從小見面就吵，長這么大了，一點(diǎn)沒變?！?/br>
    張澤蘭卻說：“才不是，別看阿簡長得斯斯文文的，嘴巴壞極了，他和誰都吵，就是和你不吵?！?/br>
    鄭行簡的臉騰地紅到耳朵根，嘴唇翕動幾下，沒否認(rèn)，看顧春和的眼神亮得驚人。

    顧春和微微怔楞了下。

    這一年，她被迫在挫折苦難中成長，早從不諳世事的小孩子，變成別人一個眼神都要反復(fù)掂掇的人了。

    縱然鄭行簡什么也沒說，但他那幅樣子，相當(dāng)于什么都說了。

    或許相互之間很熟悉，顧春和詫異，尷尬，臉也微微地發(fā)燙，可與世子等人不同，她并不覺得棘手厭煩。

    甚至隱隱有種乍開悶籠似的輕松。

    可能是錯覺，風(fēng)好像變大了，松濤聲四起，使人感到一陣的寒意。

    顧春和下意識將半臂領(lǐng)口攏緊了點(diǎn)。

    鄭行簡仍固執(zhí)地邀請顧春和去他家住，“且不說顧先生于我有半師之誼，我有照顧你的責(zé)任。國公府好是好，和咱們的門第比起來，一個天一個地，門口掃地的都拿鼻孔看人，想來你也住不慣?！?/br>
    太學(xué)里有用功讀書，靠真本事考進(jìn)來的監(jiān)生，也有走人情后門進(jìn)的紈绔子，那些人不好好讀書，成天聲色狗馬飲酒六博。鄭行簡很瞧不上這些人，連帶著對世家公侯也沒多少好感。

    “一塊住的還有咱們的老街坊，陳大娘，王鏢頭，彼此知根知底，都是踏實(shí)過日子的人?！彼f，“我不敢說他們個個真心待你，起碼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們更可靠！窮幫窮，富幫富，官面兒幫財(cái)主，不是一個層面的人，攏不到一塊去！”

    這番話說到顧春和心坎里去了，澤蘭羨慕她的吃穿用度，然其中酸辛，生恐一步踏錯之后萬劫不復(fù)的憂恐，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罷了。

    所以她很是認(rèn)真地思索，這主意不錯。街坊鄰居都是勤勞本分的踏實(shí)人，和他們在一起，不用斗心眼，不怕被人利用脅迫，比在國公府要輕松多了。

    但直接走肯定不行。

    顧春和說：“我要跟老夫人討主意，當(dāng)初國公府好心收留我，要走，也先得好好答謝人家。”

    張澤蘭愕然，“你還真想離開國公府?。空媸秋枬h子不知餓漢子饑，出來你拿什么養(yǎng)活你自己？”

    “我有手有腳，會寫字，會女工，怎么養(yǎng)活不了自己？”顧春和歪著頭，調(diào)皮地眨眨眼，“我也可以跟你一樣賣花，我插花很有一手的！兩個俏麗姑娘往那一站，人比花嬌，自然少不了買花的人?！?/br>
    說完自己都樂了。

    張澤蘭哈哈直笑，“再加個俊書生，這風(fēng)景夠好看的！春和你有沒有攢□□己錢？干脆在鄭大娘旁邊開個小門臉兒賣花，我采花你插花，這生意肯定能做起來！”

    “有的，我爹給我的錢，還有我做針線換的錢，雜七雜八加起來……足有五十貫?！鳖櫞汉驮秸f越興奮，“要是不夠租門臉兒，咱們先在御前街租個攤位，慢慢攢錢?！?/br>
    “在我家門口賣就行，”鄭行簡插嘴道，“相互之間也有個照應(yīng)?！?/br>
    他們熱烈討論著，笑聲響成一片。

    不遠(yuǎn)處停了一頂青帷轎子，轎簾掀開一角，有人偷偷打量顧春和。

    “是她？”顧老夫人瞇著眼睛，顴骨很高，窄窄的額頭皺紋打成了結(jié)。

    旁邊的仆婦指著顧春和說：“是她，從她出門我就跟著，錯不了?！?/br>
    顧老夫人放下轎簾，抻抻衣襟上的褶兒，“和她娘長得挺像，一看就知道是個不安分的，必須接回顧家好好管教，省得再走她娘老路?！?/br>
    仆婦諂笑，“老夫人英明，她姓顧，理應(yīng)回顧家，英國公府也不能不講理，攔著不讓您一家團(tuán)圓?！?/br>
    “誰也不能！”顧老夫人重重哼了聲，出了轎門，正要前去抓人，卻見一個又矮又黑，胖子，帶著一群人氣勢洶洶地?fù)湎蝾櫞汉汀?/br>
    她及時止住腳步，重新坐回轎中。

    “小美人兒，可算找到你嘍！”李仁眼睛直勾勾的，大張著嘴，怪叫連連，“哎呦我的娘誒，可要了我的親命，一年不見，又變美啦！”

    他盯著顧春和，活像一條盯住獵物的毒蛇，“這小腰，這大長腿，這胸脯子……乖乖，跟爺回去，讓爺好好疼你，保管讓你快活得不得了?！?/br>
    李仁！

    果然不是看錯了，他真的在汴京！

    憤怒，恐懼，怨恨，心里的火一下子躥到臉上，燒得顧春和滿臉通紅，四肢都在顫，“你、你……”竟氣得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無恥！”鄭行簡把顧春和擋在身后，厲聲喝道，“這里不是燕山府，你李仁休想一手遮天，敢強(qiáng)搶民女，咱們就衙門里見！”

    李仁眨著綠豆眼，“我當(dāng)誰呢，原來是賣豆腐那家的書呆子，一個臭舉子，考上太學(xué)還真把自己當(dāng)個人了？有你屁事，滾！”

    鄭行簡不退不讓，高聲道：“朗朗乾坤，天子腳下，豈容你行兇作惡？你敢亂來，我就敲登聞鼓，告上金鑾殿，非叫你知道目無王法的下場。”

    美色當(dāng)頭，什么太子李家天下事，李仁統(tǒng)統(tǒng)忘了，滿腦子只想把顧春和摁倒，“王法？我就是王法！還金鑾殿，我姐夫就坐在金鑾殿上，識相的，就給我讓開。你可別忘了，功名是朝廷給你的，也能給你奪了！”

    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指指點(diǎn)點(diǎn)，交頭接耳。

    鄭行簡提足了精神，挺直胸膛，眉宇間帶著一股凜然正氣，“鄭某出身寒門，一無權(quán)勢，二無財(cái)富，比不上你李家權(quán)勢滔天，可我不怕！若我諂媚權(quán)貴，對不平之事視而不見，那才是辱沒了我讀書立業(yè)的本心！”

    周圍一片低低的叫好聲。

    顧春和躲在他身后，看著他瘦弱卻挺拔的背影，心里頭一陣酸熱，已是墜下淚來。

    或許，他能護(hù)住自己！

    李仁根本不把鄭行簡的威脅放在眼里，上下打量著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惡毒的微笑，“鄭大官人，你做官，一定是位清官、好官。看在同鄉(xiāng)的份上，送你一句話，官場上，臉面既不重要，又最重要。”

    鄭行簡一愣，“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李仁嘿嘿笑著上前，突然一巴掌扇過去，“去你娘的！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不知死活的賤狗，也配教訓(xùn)老子？”

    鄭行簡被打了個趔趄，眼睛幾乎噴火，“李仁，我可是有功名的舉子，你蔭庇做官，有什么資格打我？待我……”

    咚一聲，李仁把他狠狠摜到地上，“天下的舉子比烏鴉都多，太孫的舅爺就我一個，哼，今天老子就叫你知道，什么叫權(quán)勢！”

    那些瘋狗似的奴仆一擁上前，沖著鄭行簡一頓狠踹，張澤蘭和顧春和死死抱在一起，看不過眼的百姓大喊強(qiáng)搶民女，李仁一邊臭罵，一邊指揮手下抽鞭子趕人……

    大佛寺門前亂成一片。

    李仁的腳來回碾著鄭行簡的腦袋，大圓臉笑得擰歪了，“舉人老爺，被人踩在腳下的滋味如何??？”

    鄭行簡滿頭血污，眼神空洞洞的，面如死灰。

    呸，李仁啐他一口，收回腳，扯開滿臉橫rou，獰笑著走近，“顧娘子，燕山府也好，汴京城也好，沒人救得了你。把小爺伺候高興了，我就把你爹的罪名撤掉，乖乖的，跟我走吧?！?/br>
    張澤蘭攬著顧春和連連后退，“你少胡來，她現(xiàn)在可是英國公府的姑娘！”

    “少唬我，哪個大家小姐不是前呼后擁一大群丫鬟婆子跟著，國公府要是真重視她，怎會讓她自己上香？就算知道了，他們也會看在太子的面上替我遮掩?！崩钊噬焓志腿プヮ櫞汉?。

    “快跑！”張澤蘭拼命推她。

    可又能跑到哪里去？

    顧春和茫然四顧，細(xì)細(xì)的柳枝兒在風(fēng)中瑟縮著，慘白的日頭下，飛翹的檐角閃著刺眼的光，周圍的人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李家惡仆越逼越近，李仁狼一般的jian笑著。

    誰能，誰能救她？

    山門前出現(xiàn)一道藍(lán)色的身影，似乎是在等人。

    顧春和大叫：“王爺！”

    那人沒往這邊看，提腳踏上臺階。

    李仁狂笑：“什么王爺，你現(xiàn)在該叫李爺！”

    任憑她怎么喊，那人好像就是聽不見，顧春和幾乎要絕望了。

    “舅舅！”她哭著說，“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謝景明回過了身。

    待他的影子罩住她的那一刻，顧春和模模糊糊意識到，似乎有張網(wǎng)，從頭到腳裹住了自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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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大片大片羽毛似的輕云，緩緩掩住日影，有風(fēng)徐來，碎花如雨，羞怯地繞過他頎長的身形。

    他半蹲著，手中的帕子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水，笑意淺淡，柔和如風(fēng)。

    “似乎每次見面，你都在哭，又被人欺負(fù)了？告訴舅舅，舅舅替你出氣?！?/br>
    眼前霧蒙蒙的，顧春和躲開他的手，發(fā)狠似地用手擦去眼淚，沒用，新的淚水又洶涌而出，很快就把衣袖濕透了。

    仍是倔強(qiáng)地不肯看他。

    謝景明似乎有點(diǎn)意外，收回手，笑著搖搖頭。

    這邊李仁已然叫罵開了，“哪里冒出來的土行孫？一巴掌拍死你，給爺滾蛋！”

    謝景明起身，扭頭看過來，目光是那樣的冷，冷到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寺廟的鐘聲。

    寒涼凄切，如同喪鐘。

    李仁心里發(fā)瘆，悄悄往家奴身后躲了躲，定定神，“你到底是誰？”

    謝景明冷傲的淺笑，“耳朵聾了？我是她舅舅?！?/br>
    李仁不大的腦仁迅速轉(zhuǎn)動，顧春和的舅舅……難道是她外家陸家的人？可陸家滿門抄斬，誒，七歲以下可免，看他的年紀(jì)，嗯，差不多。

    于是剛萎掉的氣勢又回來了，“一個小屁民也敢跟老子橫，知道老子是誰嗎？老子是……”

    “太子小妾的弟弟。”謝景明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條骯臟的蟲子，厭惡、鄙夷，似乎多看一眼都要臟了眼睛。

    “狗奴，看我掏了你的牛黃狗寶！”這眼神明顯激怒了李仁，咬牙瞪眼，握著匕首沖謝景明胸口刺來。

    謝景明往旁邊一閃，只一晃便捏住了他的拳頭，動作迅捷，優(yōu)雅而沉斂，從容如摘枝頭的一片枯葉。

    手上用力，李仁的拳頭就像一塊干涸的泥巴，在他手中裂開了，扭曲怪異，成了一灘濕泥。

    殺豬一樣的慘叫響徹云霄，驚起飛鳥無數(shù)。

    廟門前，許清從臺階上站起身，拍拍屁股，“阿遠(yuǎn)，該咱哥倆上場了，注意你臉上的表情，別再把表姑娘嚇著嘍?！?/br>
    許遠(yuǎn)點(diǎn)點(diǎn)頭，用力扯開嘴角笑了下。

    許清忍不住一激靈，“你笑的時候別光嘴角動，好歹臉上別的地方也動動行不行？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