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衛(wèi)領(lǐng)命，于節(jié)拿了調(diào)令和書信，也立時去秋家了。

    崔漾看了看天色，便朝楊明軒道，“用了飯再去丞相府，有家片皮鴨不錯，領(lǐng)你去嘗嘗?！?/br>
    不到山窮水盡時，什么事也不會影響陛下吃飯的，楊明軒無奈，“謝陛下?！?/br>
    “是那個女將軍么？真的是女皇帝么？”

    女孩脆生生的聲音一出，當(dāng)即迎來了一聲呵斥，“什么女皇帝！我大成哪里來的女皇帝！不過亂民賊子罷了！”

    崔漾抬眸時，只見婢子掀了車簾，兩名夫人手搭著婢女，躬身從馬車上下來。

    崔漾掃了一眼，旁側(cè)一府宅大院，階六級，門口一對鎮(zhèn)宅石獅，褐紅匾額上行書顧府二字，鎏金描邊，貴氣磅礴。

    再看方才出聲喝止的夫人，一身寶藍色比甲，發(fā)髻間墜飾以同色珠翠，手腕上祥云玉鐲，拇指套著的養(yǎng)氣扳碧翠如葉，渾身上下無一絲不尊貴。

    “怎么停下了——”

    后頭有一中年男子御馬上前，話說道一半立刻自馬上下來，又停住腳步，呵斥府門前張望著要拜的家丁仆役，“都看什么，回府去?！?/br>
    見君不拜，楊明軒也不上前呵止，只在旁側(cè)低聲解釋來歷，“尚書右丞顧鴻軒，旁邊的是他的嫡夫人李氏，原是信陽侯嫡長女李鶯，稍后一些的則是中大夫嫡妻，原是南侯幼女杜冰瑩，三人皆比陛下年長一二歲，應(yīng)是故舊了。”

    說完又略拱了拱手，含混補了一句，“李氏脾氣非?；鸨菹庐?dāng)心，昔年一些不好的謠言好些是這李氏傳的……”楊明軒想說這女子經(jīng)常與人扯頭花，但念及陛下有武功，總不至于和李氏打起來，便也不再多說是非了。

    于節(jié)先前送了奏疏入宮，各要職官員的情況都裝在崔漾腦子里，這顧鴻軒前幾日在州郡上查國庫錢糧，金鑾殿上未曾見過，這會兒倒是撞上了。

    雖已過了十二年，所有人都變了模樣，卻也依稀能看出些幼年時的影子。

    崔漾不欲理會，搖了兩下扇子這便走，那十二三歲的粉衣小女孩卻捧著手立在一旁，嬌嫩的小臉紅撲撲的，“洛將軍你好厲害，以后我們見了你也像見了大成皇帝一樣，要喊萬歲嗎？”

    小孩天真可愛，崔漾失笑，正欲回話，便聽顧鴻軒呵斥了一聲，“婉君！女子言行舉止當(dāng)以貞靜嫻柔為重，此時若放浪形骸，到年逾二十六，成了沒人要的老道姑老虔婆，受世人鄙薄唾罵，到時看我不請家法打死你！免得你辱沒門楣！”

    崔漾聽了一這一通指桑罵槐，氣笑了，折扇壓住面紅耳赤要與這位人臣辯駁的楊明軒，低聲道，“不必理會狗吠，我們走，用膳要緊。”

    “——楊明軒，你為——”

    話只說了半截，就是一聲慘叫。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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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要沈恪的心做甚

    “——楊明軒，你為——”

    話只說了半截，就是一聲慘叫。

    崔漾回頭，只見那顧鴻軒摔在地上，似乎磕破了牙，腿受了傷，捂著下頜，半天沒爬起來。

    仆人們以為顧鴻軒是自己摔倒的，慌忙要去扶。

    崔漾掃了一眼杜冰瑩，她內(nèi)功已入臻境，自是知道方才是杜冰瑩使的內(nèi)勁。

    只是內(nèi)功稀薄，那顧鴻軒察覺了，怒目而視，又似乎覺得被女子打倒丟臉，鐵青著臉硬將怒罵聲咽回去了。

    李鶯帶想扶又不想扶，但家里仆從都看著，夫君為尊，也不得不過去噓寒問暖，到夫君被扶進府里，醫(yī)工請了，女兒也跟進去了，才瞪向杜冰瑩，努力壓著聲音，幾乎從牙齒縫里擠出來的，“我好心請你來家里做客，你這是干什么，大庭廣眾之下，我是你姐！”

    杜冰瑩垂眸遮住眼里的鄙薄，“正因為當(dāng)你是姐，才要踹他，總比大庭廣眾之下置喙女子強?！?/br>
    “要么他站出來與崔九比試一場，要么想辦法將崔九拉下馬，這樣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口里不干不凈，也只這樣小門小戶攀龍附鳳起家的窩囊廢做得出，他不害臊我替你害臊?！?/br>
    李鶯被說得面紅耳赤，壓低聲音爭執(zhí)反駁，“怎么，崔九什么樣人，難道你我不清楚么，罵她一句怎么了?！?/br>
    人就在眼前，李鶯倒是想罵，只是滿身珠翠，頭頂著世侯夫人的名銜，且對方身后跟著不少禁衛(wèi)，好歹是忍住了，團扇遮著面容，不屑道，“這天下，誰不罵她，你再瞧瞧她做的事，身為女子，不嫁人相夫教子，做什么亂臣賊子，這幾日街上亂成什么樣了，就這樣喜歡沈恪啊，為了他連篡權(quán)謀國都敢做?！?/br>
    崔漾五神六識比常人強些許，李鶯的議論想聽不見也難，一時倒頗覺荒誕，幾乎整個上京城都知道，當(dāng)年她被沈恪一箭射下曲江，便是篡國亂政，說為喜歡沈恪，也匪夷所思了些。

    卻也懶得分辨。

    兩輛馬車堵著青石路，楊明軒要讓人挪開，崔漾并不講究這些，也不需要不怎么誠心的尊敬和避讓，折扇微攔，打算繞路走了。

    路過杜冰瑩時，視線自對方面容上掃過，略遲疑，“杜儀的女兒？”

    楊明軒點頭，“正是，高夫人倒有些不同，當(dāng)年京中有許多有關(guān)陛下的謠言，常有人聚眾議論笑談，唯有高夫人、謝家謝蘊二人與人爭辯，鬧了許多不愉快，秉性并不壞?！?/br>
    崔漾點頭，當(dāng)初京中就這么一位喜好練武的姑娘。

    她的名號是揮金如土崔紈绔，杜冰瑩則是夜叉女修羅，只是杜父不如父親開明，詩書禮學(xué)之家，不許家中女子舞槍弄棒，所以杜冰瑩被拘著學(xué)女紅女戒，知道父親搜羅天下武學(xué)給她后，和她就很不對付。

    見面總是斜著眼睛冷嘲熱諷，說她有這么好的機會不知道珍惜，每日只知看花看人看云看月，是個十足的草包。

    那時杜冰瑩總想拉著李鶯幾個一道學(xué)武，說女孩子也很需要強身健體，后頭被家中父母禁足，其他世家也不讓族中女子與其來往，鬧得大了，其父為絕她練武的心思，專門請了武人，廢了杜冰瑩武功。

    現(xiàn)下看似乎是重練了。

    只約莫是學(xué)武不得要領(lǐng)，或者是沒有適合的秘籍，武功稀松平常，身體也挺糟糕，面上上關(guān)、風(fēng)熠兩處xue道微微臌脹，非但武功不會再有進益，還有短壽之相。

    便當(dāng)做當(dāng)初為她與人分辨的謝籌罷。

    崔漾袖袍微動，骨扇尾彈出二十六枚牦牛針，內(nèi)勁催動，凝于掌心，行走間悉數(shù)打入杜冰瑩后背二十六處xue位。

    這牦牛針是藥材所制，她制來給自己按/摩/xue位用的，入體即化，淬毒后也可做兵器使用。

    身側(cè)勁風(fēng)掃過，楊明軒以為是穿堂風(fēng)，往旁邊擋了擋。

    杜冰瑩只覺后背一陣尖銳的刺痛，那痛讓她驚叫了一聲，去得又很突兀，旋即渾身酸麻，似有細微熱流自后背游走渾身各處，叫她一時站立不穩(wěn)。

    李鶯見她軟倒，連忙將人扶住，“你怎么了！”

    又見她面色蒼白，伸手去撓后背，便繞到她背后仔細檢查，發(fā)覺那絳紅錦衣上有些微細孔，立時變了臉色，“有針孔！你被人暗害了！”

    杜冰瑩吃驚，卻是說不清楚自己身體哪里痛哪里癢，除了那一下，也根本沒有針刺的痛感了。

    李鶯一面大喊叫太醫(yī)，一面朝家丁怒目，“還站著干什么，快攔住那妖婦，肯定是她在搞鬼！”

    又連聲問杜冰瑩，聲音焦急，“你有沒有事。”

    那家丁哪里敢拿，十分遲疑，李鶯又氣又怒，再顧不得風(fēng)度，“崔漾！你是不是給冰瑩下了毒！你這個毒婦，你不得好死！”

    杜冰瑩遲疑，拉住表姐，“你別，不一定是她……”

    就這幾個人在這里，除了崔九這個妖婦，還能有誰！

    杜冰瑩搖搖頭，沒一會兒自己站直了，心下驚疑不定，不知是不是錯覺，這幾年越來越嚴重的頭痛似乎舒緩了一些。

    杜冰瑩不由狐疑地按了按腦袋，一時又不能確定，但總歸是虛驚一場，忙拉住表姐，“我沒事，許是繡娘弄破的?！?/br>
    李鶯不信，哪有這么巧的事，莫不是崔九戲耍她們玩兒？

    這般想著，就越發(fā)怒了，“崔漾，你有什么了不起，以前仗著父兄胡作非為，現(xiàn)在仗著美貌胡作非為！真以為沒人治得了你么？”

    李鶯見崔九自身側(cè)而去，眼皮也不抬，將她無視了個徹底，冷笑道，“倒是我高看了你，現(xiàn)在全天下都反你，你以為你真能做夢，快醒醒吧，你要是現(xiàn)在求我，興許我還能請我父親幫你疏通廷尉，免你個死罪，把你買來我家當(dāng)個使女奴役，只要你好生伺候我，總不會缺你一口吃的！”

    楊明軒怒極，崔漾搖頭，“算了，肚子餓了，且去坊間吃點東西，晚間還有事?！?/br>
    李鶯見崔九也不回地走了，根本不理會她的威懾，那股囂張與幼時如出一轍，甚至風(fēng)頭更甚，心中憋起一團火，再看看周圍站滿的奴仆，還有地上夫君留下的血跡，火越燒越旺。

    嫁了顧鴻軒這樣一個男人，不定崔九那妖婦怎么嘲笑她。

    至少那妖婦身側(cè)跟著的男子，樣貌氣度便比顧鴻軒強上很多。

    這么想著，心氣更淤塞，崔家一倒，這賤婦本該下地獄，不下地獄也要流放三千里，現(xiàn)在多威風(fēng)啊，走到哪里都在談?wù)撍?/br>
    又實在不放心，要讓杜冰瑩進府看太醫(yī)，杜冰瑩搖頭，“姐夫只怕不想看見我，我回去了?！?/br>
    兩家離得近，李鶯便也沒攔，只心里實在嘔得慌，立在門邊不想進府。

    柳媼急匆匆自王府里出來，一邊給她整理著儀容，一邊小聲勸慰，“夫人何必跟個外人置氣，仔細傷了身體，快進府更衣罷，都看著呢，這手上傷得重，得上藥，沒得留疤了。”

    柳媼是自李家?guī)淼?，最最貼心的老嬤嬤，李鶯忍許久，到底是要強，不想叫人看再多的笑話，只瞧著這顧府，還有沒什么擔(dān)當(dāng)?shù)姆蚓挥蓺饬R，“已經(jīng)落江死了，該被那江水泡發(fā)泡腫了才是，死了不讓活著的人安生也就罷了，卻不肯好好死，回來作甚？”

    柳媼心下嘆氣，女君她自小看到大的，哪里會不知女君的傷心事。

    都是世家貴女，那崔家小九因著有父兄縱寵，事事都出人一頭，在上京城，無人不避她的風(fēng)頭，沈家的門第李家不敢攀，女君十四歲時，家里相看親事，上京城里門當(dāng)戶對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那些家，接連相了三四個，不是公子郎君心悅崔家女，就是族中想攀崔家的高枝，盼著與崔家結(jié)親。

    女君心悅的徐家公子，更是揚言非崔家阿九不娶，便是女君舍了嫡女的身份，不做正妻，只求個平妻，那公子也說，只愿與崔家女一生一世一雙人，請姑娘另覓良緣。

    女君怪崔家女霸道，去尋崔家女理論，那崔家女是個眼底下沒人的，見面竟問女君是誰，那徐家公子又是誰，被纏得煩了，崔家兄長插了手，老侯爺差點丟官丟爵，侯府好一陣動蕩。

    仇怨就這么越陷越深，只那崔九是崔府的心肝寶貝，后頭與沈家定了親，又有沈家護著，給縱得無法無天，女君每每遇上，總要吃虧。

    到崔府滅門，崔九死無葬身之地，女君這口惡氣才算出了，動了想與沈府結(jié)親的心思，李家提李、沈兩家的親事，原以為人死了，婚約自然不作數(shù)，那沈恪卻以要為亡妻守節(jié)，終身不娶為由，態(tài)度溫和地回絕了這門親事，女君去尋，連沈家公子面也見不著。

    女君年紀(jì)越拖越大，親事耽擱了，老夫人老太爺挑來挑去，選了個家里干凈的小門戶，硬逼著女君嫁了。

    到如今，那妖女竟是沒死，好端端回來了，可叫女君怎么不怨，怎么不恨。

    柳媼扶著她往里面走，給她順著氣，“她身為女子，做出這等事，老天也容不下她，說不定哪日掉了一個雷，就把她劈死了，咱們且看著?！?/br>
    她說得趣怪，李鶯破涕為笑，倒止住了些傷懷，“等著罷，她這回死，我還拉一群人，包整個上京城的爆竹鞭炮，放上七天七夜，柳嬤嬤，你等下就去商肆吩咐，便說爆竹鞭炮都給我留著，我有用?！?/br>
    柳媼笑說孩子氣，李鶯得意，唇角便露出笑意來，心中一動，在柳嬤嬤耳邊低低吩咐了兩句，“嬤嬤你拿了拜帖去清泉山莊，我一會兒回家一趟，沈家不是聯(lián)名了朝臣世家么，侯、伯府向來是以我李家為尊，沈、李兩家共謀，這回不讓那崔九死于亂刀之下，我不叫李鶯，去罷。”

    李家出了力，便可與沈家搭上關(guān)系，要是能借機將兒子，胞弟送入沈家學(xué)宮，以后入朝為官，也多了一層助力和保障不是？

    柳媼要勸，李鶯笑道，“天下亂成這樣，我也想出一份公義心，早日安穩(wěn)下來，百姓們也好安居樂業(yè)?！?/br>
    柳媼聽得苦笑，知曉女君是鐵了心了，只得照辦。

    清泉山莊處上京城城西，出城二十里路，轉(zhuǎn)入一竹堤小徑，蒼翠轉(zhuǎn)寒山，沿途兩側(cè)皆是流于石上的清泉水，竹喧沙沙，平緩的水流潺潺而過，微風(fēng)一起，帶起濕潤和冷松香，叫人神清氣凝。

    李屯不敢再騎馬，只把馬遠遠栓在外面，腳在草地上擦了擦，這才繼續(xù)往里走。

    穿過竹堤小徑，往前行一里路，行至水流的盡頭，穿過一假山石，卻又教人豁然開朗，江水平流，遠山空濛，竹樓坐落于清潭邊，薄暮繚繞，叫人不敢高聲，恐驚動了山中仙人。

    居住在這樣地方的人，不是天上仙人，也是地上謫仙了。

    安畔正在亭上曬書，見來了客人，下來見了一禮，詢問，“這位小兄弟可是有事？”

    眼前的公子寬袍廣袖，手握書卷，立于松下，清輝映眼，李屯有些局促地奉上拜帖，“沈先生，小的有禮了，我家大人呈此拜帖，邀先生共商大事。”

    安畔略窘，擺手，“小兄弟誤會了，我只是先生書童，小兄弟喚我安畔便可，且隨我來?！?/br>
    李屯窘迫，連連道歉請過，隨在這青衣公子身后，一路穿過回廊，踏上竹階，近看才知這小樓竟是建在潭水上的，水底清澈，游魚安寧，潔極，也靜極，到進了簾子，微風(fēng)穿簾而過，李屯便又呆住了。

    暮色松聲，金烏西沉入江，男子坐于窗邊，初升的月光尚帶著幾分雪色，落在男子如墨長眉間，望之生涼，窗外積石如玉，列松如翠，窗棱上放玉碗，自檐角竹管中滴落的露水與玉石輕叩相擊，發(fā)出空靈幽靜的微響，到水至淺碗，注入竹桌guntang的茶爐中，云霧氤氳，清茶香繚繞撲鼻，那男子玉袍不染俗塵，仿佛畫中仙。

    到那仙人與他說話，但覺金玉相擊，清朗如珠玉，更是墜入迷端，久久無法回神。

    安畔見多了這般情形，便也不見怪，“兄臺？小兄弟？”

    李屯回神，垂下頭不敢再看，局促地把拜帖送上，夫人交代的話來時路上他背過無數(shù)遍，此時說得還算順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