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奪鳳印 第60節(jié)
房中,徐思婉怔忪良久,終是長舒著氣闔上眼睛,靠向身后的軟枕。 事態(tài)未明、敵手未除,萬般圣寵都是虛的。唐榆如今的態(tài)度,該算是她這些日子里遇到的唯一一件好事。 他這個人太過復雜,就像一只曾經(jīng)驍勇善戰(zhàn)卻因受傷而落入低谷多年獵犬,提防、戾氣、清高、自卑在他心中交織成一團。 他對人本無多少信任,若非徐家這些年來一直在幫他,他對她大約也不會上什么心??伤踩粤粲凶罴儤愕囊环萆埔?,所以在遇到寧兒這樣對旁人毫無害處又孤苦無依的小宮女的時候,他會很想幫上一把。 這樣一個人,想收為己用太難了。他看似早已事事為她考慮,可若真說全然的信任與依賴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大約是,“方才”。 徐思婉甚至覺得他的心思遠比皇帝更難征服,時至今日,她已數(shù)不清自己在他身上用了多少力氣。她在他無措時給過他關心,也在適時的時候做出過脆弱的樣子,激得他想護住她。 甚至,她逼得他手上染了人命,因為她要他覺得他為她辦過大事,是被她賦予十二分信賴的人。 而如今,他終于將她的一切安危視作了自己的安危、將她的命看得比他自己的更重了。 不同于那一夜他說要尋刀去殺陶氏,那時的他多半出于頭腦一熱,而今日的每一句話,都經(jīng)過了他的深思熟慮。 她知道,這并非主仆間的忠心,他心里摻雜了很多的東西。 那是她親手喂進去的蜜,一口接一口的,讓他著了迷。她也借機一分分順好了他的毛,將他的心都攥在了手里。 日后他就是她手里最好用的劍了。 他既已將她的命看得比他自己的都重,那份殘存的善心只會變得更無足輕重。 她需要的時候,就是他出鞘的時候。 可是她卻并不太高興,反倒懨懨地提不起勁兒來。進宮以來,她鮮少有這種感覺,因為她曾期待了那么多年,入了宮門就像一條鉆進羊群的毒蛇,興奮得只顧四處挑選獵物,嗅到的血腥氣更讓她喜悅不已。 但現(xiàn)在,她忽而沒精打采。 . 皇帝趕在晌午之前回到了漪蘭閣。因朝政繁忙,他索性將奏章也搬了過來,摞在榻桌上看。 徐思婉時而倚在他肩頭假寐,時而睜開眼睛怔神。他忙里偷閑地抽出神來摟一摟她,問她在想什么,她便輕輕說:“臣妾在想,那孩子若有福降生,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淘不淘氣,長得更像陛下還是臣妾?!?/br> 話未說完,就覺他環(huán)在她肩頭的手緊了一緊。 她不必看他也感受得到他的心疼。 他當然心疼,他眼睜睜地看到了那一灘血,看到了他的孩子化成了一灘血,染紅了她的手、浸透了她的寢衣。 于是他的薄唇吻住她的額頭,輕聲哄她:“等你養(yǎng)好身子,朕就封你為貴嬪,好不好?朕會好好為你辦一場冊禮,還有霜華宮……朕現(xiàn)在就下旨命工部大修正殿。” 她咬一咬唇:“臣妾不在意這些?!?/br> 他長聲喟嘆:“朕知道你不在意,朕也無意拿這些吊著你的胃口??墒前⑼瘢蕃F(xiàn)在很擔心你的身子,只想讓你開心些,好好養(yǎng)著?;蛘摺蛘吣愀嬖V朕,你想要什么?朕都應你?!?/br> 她不作聲,身子一分分下移,直至伏到他的膝頭。又靜了半晌,她哭聲驀然出喉,壓抑得讓人心悸:“臣妾想要孩子。陛下……臣妾想要孩子!” 他急忙將她摟住,俯首一壁輕輕吻著,一壁柔聲勸著:“會有的,你會有孩子的。但若想要孩子,你更需好好養(yǎng)身,答應朕好不好?為著自己和將來的孩子,將難過都放一放,好好吃,好好睡。” 她用力點頭,卻阻不住淚珠繼續(xù)彌漫,一點點浸濕的衣擺。 她已太知道如何讓他心疼,這樣的時候自然要抓住機會。他對她多心疼一刻,心中對幕后主使的恨就要多上兩分。而若誰在此中沾染嫌隙,就是一時不能問罪,也必要承擔他的懷疑。 到了合適的時候,這份懷疑總會轉為怒火的,她要眼看著玉妃葬身在怒火里。 翌日天明,他猶是先喂她服過藥才走。 天子避暑時朝中重臣雖都隨行,但畢竟也有許多人是跟不來的,就免了日常的早朝,只在清涼殿議事。 近來又并無太多讓人頭疼的大事,她因而清楚他離開得不會太久,就在用膳后坐到了妝臺前,取出先前著路遙煉制的那盒藥膏,又取出洗凈的青瓷小盒,用指甲蓋大的小銅勺一點點將藥膏刮出,撥進青瓷小盒里。 藥膏質軟,但經(jīng)這樣撥出,還是變得凹凸不平。徐思婉將它放在案上磕了一磕,再懸到燭臺上去,藥膏受熱融化,很快融合成平坦的一灘,再經(jīng)約莫一刻冷卻下來,就像一盒新的藥膏了。 作者有話說: 本章隨機50條評論送紅包,么么噠 第58章 紛爭 香霧苑里, 瑩貴嬪嫌天熱懶得出門,索性睡了足足一個時辰的午覺。 起床后她著人端了碗冰鎮(zhèn)綠豆湯來, 邊吃邊醒神。摻了蜂蜜的綠豆湯帶著花香, 又合著綠豆的清香直沁心脾。 吃下小半碗后,瑩貴嬪醒過神來,忽而發(fā)覺房中好似清靜得不大正常, 就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 “榴花?!彼哪抗饴湓诮暗拇髮m女身上,“怎么了?有心事么?” “……娘娘。”榴花死死低著頭,抬都不敢抬一下,“適才宮正司傳出話來, 說……說謀害倩嬪的那個宦官, 自昨晚開始就咬住了您不放,還供出了咱們這邊的許多宮人, 說是咱們收買的他, 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說得縝密……” “咣”地一聲,瑩貴嬪手中的玉碗狠狠撂在床頭的矮幾上。她倏爾站起, 美眸含怒:“這話是什么意思?他這么說,宮正司就信了么?他們什么鬼話都聽?是吃干飯的不成?” 說罷她就在房中踱起了步子,步步都帶著惱恨。 榴花只得低眉順眼地隨在她身邊,小聲勸她:“娘娘消消氣……” “我怎么消氣?!”瑩貴嬪怒極反笑, “那人攀咬的人還少么, 才經(jīng)了一夜, 大半個后宮就都叫他咬了進去。現(xiàn)下一盆子臟水倒想潑到我身上,怎么,是看我家中沒有靠山, 就當我好欺負么?” “娘娘現(xiàn)下說這些也沒什么意思……”榴花擰著眉一嘆, “若讓奴婢說, 您不如先去倩嬪娘子那兒走一趟。陛下這兩日也都在倩嬪那里,娘娘去陳情一番,不論是倩嬪相信還是陛下相信,心里都踏實些。” “不去!”瑩貴嬪氣勢洶洶,“這種胡話誰愛信誰信,有本事真三尺白綾吊死我,我就天天做鬼嚇死他們!” “……”榴花無聲地望著她,氣氛凝滯兩息,瑩貴嬪終是咬牙:“幫我更衣梳妝!” “諾?!绷窕ㄟB忙應聲,就像怕瑩貴嬪后悔似的,立時扶著她往妝臺前去。 . 漪蘭閣,宮正司宮正女官胡氏與掌事宦官吳述禮一同跪在床前稟了半晌的話,細細地說了這兩日審案的經(jīng)過。不出所料,得來的是九五之尊皺眉不滿:“‘瑩貴嬪祝氏、貴人楚氏、才人方氏皆有疑點’——朕命你們宮正司審案,你們的結果便這樣模棱兩可?!?/br> 二人有苦說不出。若是平日審案,他們自當審出個結果再行稟話。但此事引得天子震怒,御前宮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轉而就將個中壓力給了他們,日日都要去宮正司催上幾回。他們也怕?lián)黄鹱镞^,只得先將審出的東西稟上一些,緩一緩天子的怒氣,日后再行細查。 現(xiàn)下眼見皇帝不快,二人相視一望,吳述禮先一步叩首道:“陛下容稟,實在是……那人油嘴滑舌,竟攀咬了大半個后宮下水。下奴們抽絲剝繭,好生追查一番,才摘出了這三位娘娘、娘子,若陛下準允宮正司前去押人,想是……” 不待他說完,徐思婉就拽住了皇帝的衣袖:“陛下。” 吳述禮見狀忙噤聲,以便她先說。徐思婉道:“瑩jiejie與臣妾素來是親近的,楚貴人與方才人和臣妾亦算得相熟,可她們相互卻并不熟識,想來不會一同謀害臣妾。如此一來,三人之中少說也有一人蒙冤,不好真讓宮正司去押人,沒的讓姐妹們平白生出嫌隙?!?/br> 他搖頭:“你已然失子,自己也傷了,這等大事不能不徹查。查明之后若誰蒙冤,朕自會加以安撫?!?/br> 言下之意,竟是一并動刑也無妨。徐思婉便知他為此事悲怒交集,也不禁生出驚意,忙又勸道:“若真經(jīng)了宮正司的刑,人不死也殘,這如何使得?其實……三位姐妹都是一同隨來行宮的,陛下不妨先傳她們來問上一問,天威之下手上不干凈的想來不免心虛,便可免于無辜之人受苦。若真是個冥頑不靈的,什么也瞧不出,便再一道送去宮正司也不遲,無辜者自知該去恨誰?!?/br> 他不滿,皺眉深緩一息,剛欲開口再勸,她聲音嬌軟起來:“陛下,瑩jiejie待臣妾甚好,若她平白被送去受苦,臣妾是萬萬不能安心的。陛下只當是心疼臣妾,讓臣妾能靜心養(yǎng)身吧!” 他的話就這樣被噎了回去,只得無奈點頭:“罷了。” 遂吩咐王敬忠:“去傳她們來。” 王敬忠躬身領命,退出臥房,交待給手下人辦。然剛過片刻,差去傳話的宮人大概還沒能到地方,就聽到桂馥在外屋疾呼:“貴嬪娘娘!” 瑩貴嬪一路風風火火而來,自然顧不上理會她這一喚,信手一撥珠簾就進了屋。 臥房之中倏然一靜,宮人們屏著呼吸見禮,徐思婉坐起身:“瑩jiejie?!被实垡卜畔铝耸种械淖嗾隆?/br> 瑩貴嬪誰也不看,徑直行到床前,深福下去:“陛下,宮正司說臣妾是加害倩嬪meimei的幕后元兇,陛下可信了么?” 皇帝沉色:“朕正要傳你們來問話,等楚貴人與方才人來了一道說吧,你先坐。” “用不著那么麻煩!”瑩貴嬪嚯地站起身,接下來每一句話都毫不客氣,可有她說出來卻硬是染上了一股子嬌嗔,“臣妾原也比不得楚貴人與方才人要緊。她們自己在宮中伴君,父兄還能在朝中效力,個頂個都是極好的門楣,陛下自然要萬般小心。臣妾在朝中可沒有靠山,父母弟弟皆是奴籍出身,得了陛下恩旨才可在京中安家。陛下若信不過臣妾,索性一杯鴆酒取了臣妾性命便是,也不會有人站出來為臣妾說什么!” 她怒氣沖沖,雙頰都被怒意染出緋紅,說至末處又生出委屈,連帶著眼眶也紅紅的泛出淚來。 徐思婉坐在床上望著她,幾乎要忍不住笑,托著腮悠悠道:“原來美人發(fā)怒是這副模樣。臣妾既覺得對不住jiejie,又覺得不虧,平日可見不到jiejie這樣?!?/br> “你少來氣我!”瑩貴嬪怒瞪她一眼,這般一瞪,眼淚就落下來,終是讓皇帝也無奈一笑:“你何時變得火氣這樣大?朕還沒說什么,你就連鴆酒都討上了。放心,朕不會讓你蒙冤,只是宮正司將供狀交給了朕,朕總要將是非曲直查個明白。你且坐下,稍安勿躁?!?/br> 他越說到后面,越有哄人的味道。徐思婉不著痕跡地掃他一眼,心道適才那要直接將人押去宮正司的話好像不是他說的似的。若她日后告訴瑩貴嬪,瑩貴嬪不知要背地里如何罵他。 但她自是不會現(xiàn)下就將那樣的話說出來,瑩貴嬪得了他的安撫,也就消了火,搭著宮人的手坐去了茶榻上。 徐思婉見他眼底的凌厲淡去三分,暗暗慶幸瑩貴嬪聰慧,這般一鬧雖狀似潑婦,話里話外卻是愿意以死換清白,他心中的疑慮自也會淡去些許,倒省得讓她cao心解圍了。 略等約莫一刻,楚舒月與方如蘭也到了。二人好似并未聽說來此的緣故,上前見過禮,就露出惑色,楚舒月柔聲道:“聽聞倩嬪jiejie昨夜剛傷了身子,臣妾等都不敢前來打擾,不知陛下傳召何事?” 皇帝不作聲,向側旁遞了個視線,自有宮人們奉上謄抄的供狀奉與二人,連帶著瑩貴嬪也有一份。 瑩貴嬪仍一副賭氣的模樣,接過供狀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就撂在榻桌上。楚舒月與方如蘭倒都好好讀起來,不過多時,先后露出訝色:“陛下?”楚舒月惶然抬眸。 身邊的方如蘭已先一步跪下去:“陛下,臣妾冤枉……” 楚舒月見狀回神,忙也跪倒,伏地鳴冤。瑩貴嬪面上怒色不改,心下定住氣,冷冷一脧她們:“冤枉冤枉……我才最冤枉!我害倩嬪做什么!她這樣的家世出身,我是能一直在位份上壓著她,還是生個孩子能跟她的孩子爭高下?我吃頂了才去害她!” 徐思婉自然聽得出她語中搓火的意味,摒笑不言,皇帝抬眸斥她:“你住口!” “嘁。”她低低一聲,住了口就低頭抹起了淚,委屈得不得了。 徐思婉見狀都直想過去哄一哄她。于是不問也知,皇帝必是更想哄她的。 她只作未覺,銜笑溫聲:“陛下息怒?,搄iejie在氣頭上,先緩一緩也罷,便聽兩位meimei先說一說吧?!?/br> 他淡然頷首,楚舒月即道:“陛下,臣妾和方meimei雖與倩嬪jiejie走動不多,可也不算交惡,這事……” “你還不算交惡么?”瑩貴嬪適時地又開了口,“我可聽說,你在陛下面前搬弄過倩嬪與宣國公府的是非。兩面三刀的,在這兒裝什么好人!” 楚舒月聽得面色一白,不免窘迫,好生啞了啞才有續(xù)言:“……臣妾或許得罪過jiejie,但總也沒到要害jiejie性命的份兒上。更何況……宮正司說臣妾蓄意謀害jiejie的孩子,可jiejie昨日突然失子,連陛下都是見jiejie出了事才知道,臣妾如何未卜先知?無論如何,也沒道理是jiejie瞞著陛下卻告訴臣妾??!” “楚meimei所言甚是?!毙焖纪窬従忣h首,然不及順著她的話說上一句,花晨忽而開口:“娘子莫要大意,可是忘了先前那副藥的事了?” 徐思婉面露怔忪,皇帝蹙眉:“什么藥?” 花晨上前幾步,俯身下拜:“陛下容稟,上月暑熱初顯的時候,娘子曾飲食不調,一整日也進不了幾口東西,便請路太醫(yī)開了一副開胃的方子,日日由路太醫(yī)煎了送來。但有那么一日,路太醫(yī)稟奏說自己煎藥時被人支開,回去后出于謹慎驗了驗那藥,倒是無妨,卻發(fā)覺藥渣少了幾錢。” “當時娘子也沒上心,覺得既然藥沒事,便也不必追究藥渣的去處。直至此番小產(chǎn),奴婢雖知娘子受驚在先卻也不能安心,生怕有別的緣故,出于謹慎就將娘子日常所用都查了。連那副藥,奴婢也又專門問了路太醫(yī),問他那方子可會傷及胎兒。結果路太醫(yī)說……” 她語中一頓,稍稍抬了兩分頭,斜睇向跪于一步開外的楚貴人與方才人:“路太醫(yī)說,那方子溫和得很,乃是就算明知娘子有孕也可放心服用的方子,還說太醫(yī)院若給孕婦開方,大多都用此方。奴婢聽罷先是安了心,后來卻越想越不對,聯(lián)想那藥渣的事……或是有人順著這方子覺得娘子有孕,誤打誤撞之下倒比娘子自己先知道了,也未可知?” “你血口噴人!”楚舒月忽而盛怒,連音量都高了三分,“此等大事,豈能用一張藥方胡猜!況且又不是什么安胎藥,只一張開胃的方子,能做什么數(shù)!” 方寸大亂,最顯心虛。 徐思婉垂眸,唇角轉著輕哂:“楚meimei所言甚是,這般的胡猜是不能作數(shù)的。就算真要順著這條線追查,也得先去查出那支走路太醫(yī)的人,花晨你莫要亂說,退下吧。” 花晨咬唇,叩首應諾。徐思婉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楚舒月,在她眼中捕捉到一閃而過的慌張。 但她很快就重新定住神,望著徐思婉,意有所指道:“多謝jiejie。其實拋開jiejie突然小產(chǎn)這事不提,有些端倪……jiejie原是有所察覺的,卻不知可與陛下提起了?” “還沒有?!毙焖纪褫笭枺娀实劭催^來,她低了低頭,“楚meimei昨日來看臣妾時,聊起些有的沒的,臣妾忽而想起些事情。但因不知與此案究竟有關無關,便也未與陛下提起,想著等一等宮正司的結論再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