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奪鳳印 第87節(jié)
她專寵數年,大權在握,哪怕后來冒出一個瑩婕妤,也因家世上的欠缺并不能真正與她匹敵。這樣的情形下,只要能湊到她身邊就已能得到許多好處,為她效力自然就成了讓人趨之若鶩的事。 所以,她能用的人便有許多。 這就像木匠挑選工具,假如手里只有一把鋸,那自然要視若珍寶地小心捧著,用到不能用了才能扔??扇羰掷镉猩习贅庸ぞ?,那就變得哪一樣都不再值得費心,不趁手了也就可隨手丟了。 再加上她勢力夠大,手中總能抓住那些人的把柄,她便也不必怕她們反水咬她,行事就愈發(fā)有恃無恐起來。 只不過她好像忘了,人究竟不是工具,不是那些可以隨意丟棄的物件。被她拿住把柄所以至死也不敢將她供出的人雖不在少數,但像楚氏這樣有些心計的,不會那么容易被她身邊的光輝迷惑,一旦看清局面就勢必會為自己謀劃退路,這才是林氏淪落至此的真正緣故。 林氏木然良久,這才意識到一些自己從未曾注意過的事,恍惚之間,仿佛大夢一場。 徐思婉心生慨嘆,忽而覺得一路順風順水也不是什么好事。人生這條路,總得時不時地吃點虧才能走得遠。 林氏良久才回過神,長吁出一口郁氣,漠然又道:“那錦嬪呢?” 徐思婉淺怔:“錦嬪?” 林氏又緩一息:“錦嬪娘家貪污糧草的事,是你告訴陶浦和的吧?” 徐思婉沒有否認:“是?!?/br> “那你又是何時知道的?”林氏問她,“我想了許久,覺得理當不是楚氏告訴你的?!?/br> “的確不是。”徐思婉啟唇,“是錦嬪親口告訴我的。那時她已然失寵,孩子也被抱走,見孩子一面就成了全部的指望。我告訴她,只要她告訴我為何幫你做事,就想法子讓她見一見孩子,她就告訴我了?!?/br> “呵?!绷质侠湫Τ龊?,“我道你有多識大體,原來你我也差不多,都不過是為了宮中謀劃枉顧大局的人?!?/br> 徐思婉笑而不言,林氏咬咬牙,又不忿道:“你也未必有我在意陛下?!?/br> “嗯?這可說不好?!毙焖纪矜倘灰恍Α?/br> 若論誰更愛皇帝,她必是輸了,因為哪怕皇帝將她捧在手心里她也生不出半分愛意。 可若只說“在意”,她想她大抵該是闔宮里最在意他的一個。 她像別的嬪妃一樣,在意他的寵愛,在意他的喜怒哀樂;但相較旁人,她還在意他在朝中的一舉一動,在意他每一分不能為外人道的心思。 可這些,自是不必與林氏多提的了。她一時只在想,若有朝一日林氏在天之靈看到她原來一點都不在意皇帝的寵愛,心里會不會舒服一些? 其實,她從來沒心思去爭這種無趣的高下。 林氏不再說話,似乎是想問的都已問完了。又僵坐了半晌,她立起身,一步步踱向房中那張漆色斑駁的圓形案桌。 案桌上置著一方暗色托盤,托盤上放著玉制酒壺與一只酒盞。那酒壺的玉色算不得上乘,但也看得過眼,不似冷宮之中會用的器物。徐思婉定睛一看,就猜到那該是皇帝賜下的鴆酒。 林氏平靜地坐到桌邊,自顧斟了一盞,湊在眼前輕嗅酒香,俄而又笑了聲:“對了,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br> 徐思婉視線微動:“何事?” 林氏長緩一息,手中酒盞放下,薄唇勾起一抹笑意。她生得清麗,這樣笑起來雖不似徐思婉妖嬈,卻也少了幾分凌厲,看起來更加溫柔,猶如清風拂面。 “不好讓宮人聽了去。你走近些,我說給你聽?!彼馈?/br> 徐思婉略作沉吟,就起身走向她,守在房中的四名宮人都面色一變,花晨急喚:“娘娘!” 徐思婉輕道:“不妨。” 說罷,她緩步走向林氏。林氏始終安安穩(wěn)穩(wěn)坐著,目不轉睛地睇著她看。直至還有三兩步的時候,林氏的手一動,張慶當即要撲過來,卻見林氏只是將手搭在桌上,重新執(zhí)起了那只酒盅。 張慶心弦驟松,徐思婉遞了個眼色,他就退回去。 林氏抬了抬眼:“你附耳過來。” 徐思婉垂眸,依言俯身湊近。 林氏瞧一瞧她,毫無畏懼地執(zhí)起酒盞,仰首一飲而盡,喉中迫出一聲凄愴地笑,繼而輕聲對她說:“你知道么?先前種種,我知道皇后手上也不干凈,有些事并非你憑一己之力就能辦成。讓我淪落至此,勢必有她的手筆。” 徐思婉眸光微凝,睇視著她,不解其意。 林氏又笑了聲:“那你猜猜,我剛才問你了那么多,為何件件無關皇后?” 話音落處,她口中一股腥甜涌上,徐思婉只聞她一聲悶哼,一縷發(fā)污的血色溢出唇角,她痛苦地蹙了下眉,捂住胸口緩了一緩,發(fā)出一聲輕笑:“因為、因為我更討厭你……所以便是便是皇后,我也愿意結盟。而她……她也容不下你,你沒想到吧?哈哈……她是中宮皇后,手里的權勢遠比我大得多,徐氏……徐思婉……” 她強自忍住下一口將要嗆出的血水,支住案桌,費力地站起身:“你別得意。你的好日子……也到頭了?!?/br> 說完這句話,林氏氣力耗盡,身子向下一歪,栽倒下去。 徐思婉下意識地后退,她軟綿綿的身子跌在地上,最后兩分下意識地掙扎之后,她咽了氣,眼睛卻沒闔上,雙目直勾勾地盯著房門。 屋中一片死寂,徐思婉與花晨相視一望,花晨惶惑道:“娘娘?” 徐思婉因為林氏的話不寒而栗,只覺后脊都是涼的。腦海中木了一息,她驀然意識到什么,嚯地轉過身,疾步走向房門。 緊闔的房門被她一把推開,門外的灰暗撞入眼中,然在近在咫尺的廊下,一抹玄色的身影緩緩轉過身來。 “……陛下?!毙焖纪裢左E縮,跌退半步,花晨沒聽到她那句低語,看出情形不對,慌忙向前查看。 闖至門前的瞬間,花晨周身一冷,倏然跪地,余下三人瞬時也意識到了什么,紛紛跪下去,不敢發(fā)出分毫聲響。 四下里靜得針落可聞,徐思婉木然望著皇帝,余光亦注意到在數尺之外的院門口,她留在外面的宮人都被御前宮人看著,瑟縮著跪在墻邊檐下。 帶了這么多人來,她以為自己已足夠謹慎,全未料到會起這樣的變數。 是皇后請他來的? 她顧不上細想,薄唇翕動:“陛下,臣妾……” “阿婉。”他怒極反笑,那笑音從嗓中迫出,沙啞低沉,“好得很?!?/br> 語畢他不再看她一眼,轉身走向語中,王敬忠連忙撐開傘為他擋雨。雨簾細密,落音窸窣,他沉悶的聲音穿過那雨簾,聲音不帶感情:“倩貴嬪禁足霜華宮,無旨不得出。” 徐思婉原本已至唇邊的辯解生生噎住,透過雨幕凝視他的背影,深深地吸了口氣。 只消幾息,他便已走遠。她仍怔在門口,花晨從地上爬起來,帶著哭腔催她:“娘娘,去求求陛下吧……” “不去?!毙焖纪駟⒋?。 天邊恰有悶雷驚響,襯得這兩個字生硬之至。 她覺得他的惱怒十分可笑,不肯去低頭卻并非賭氣。賭氣這樣的情緒,大約是愛侶之間才會有的,她對他實在沒有那份心。 只是,現在雨下得太大,她若就這樣追過去,不及走出冷宮的宮門就要被澆得狼狽。那樣不堪入目的樣子,做什么都成不了,不如緩上一緩。 她長沉口氣,舉步走出房門?;ǔ看掖夷闷鹆⒃趬叺挠图垈銥樗龘跤辏瑒偱e起手,被她隨意地推開:“不必了。” 花晨一愣。 徐思婉瞇起眼睛,望了望灰暗的天幕:“我得病一場?!?/br> 花晨只道她要靠病爭寵,心下雖然擔憂,卻也不再多話。徐思婉走出院門,先前被御前宮人看在那兒的宮人們無聲地也跟上她,一個個都連眼睛也不敢抬一下,維持著一片死寂。 她勉強笑笑:“都放松些,這回不怪你們沒辦好差事?;厝ズ笞屔欧堪拘峤?,別凍病了?!?/br> 隨著這句話,身后隱隱響起幾聲松氣的聲響。不多時,一行人走出冷宮的宮門,因徐思婉無意打傘,宮人們也只得淋著,引得過往宮人詫異地張望。 徐思婉只作未覺,自顧淋著雨在雨中走著,做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如此一直回到霜華宮,她早覺得骨子里都被冷雨澆透了,連開口說話都透出一股寒氣。 圣旨早已先一步傳遍了六宮,不待她走進拈玫殿前的院門,思嫣已急急地迎出來:“jiejie!” 她顧不上擋雨,拎裙跑出殿門,唐榆與她先后出來,不約而同地扶住徐思婉。 徐思婉薄唇抿了一抿,默不作聲地垂眸入殿?;氐綄嫷钪?,花晨連忙上前為她褪去身上濕透的外衣,見里頭的中衣也濕了,便扶她先坐到了茶榻上,取來衾被將她一裹,回首吩咐蘭薰桂馥:“去備水,讓娘娘沐浴驅寒?!?/br> 蘭薰桂馥一福身就要去辦,徐思婉開口:“不急?!?/br> 她被冷雨澆得頭疼,緩了一緩,才道:“你們先回去更衣吧,我自己歇一會兒就好。這邊有唐榆守著,沒事?!?/br> 花晨原有意要勸,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只得先依言領著大家告退,好讓她自己靜一靜。 唐榆眉心緊鎖,顧不上思嫣還在,開口就道:“早知如此下奴便該跟去,若知有此變數,下奴就是拼著被殺頭的危險也要喊娘娘一聲!” 只要外面有宮人喊她一聲,林氏的安排就都白費了。只是因為圣駕親臨,沒有人敢。 徐思婉無聲吸氣,又緩了緩,視線遲鈍地移到他面上:“那我寧可你沒有去。” 思嫣急得一嘆:“唉!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jiejie……”她擠到思婉身邊落座,伸手攥住她冰涼的手,“jiejie,你別難過……”她哽咽了聲,“陛下心里……還是有jiejie的,jiejie有jiejie的不得已,陛下總會明白……” 徐思婉覺得頭疼愈涌愈烈,眉頭皺得更深了些,抬手按了按太陽xue,強笑:“你不必這樣安慰我。我想先歇一歇,別的事……慢慢想辦法就好?!?/br> “好?!彼兼踢B連點頭,轉而看向唐榆,“你去請?zhí)t(yī)來看看吧。” “已有人去了?!碧朴芑氐馈K兼填h首,又說:“一會兒等花晨她們回來,jiejie還是先去沐浴更衣的好。我去小廚房,為jiejie燉個驅寒的湯?!?/br> “不,你回去吧。”思婉撐著氣力,反握住她的手,“如今陛下惱了我,你避著些為好。你若也出事,爹娘不知會有多擔憂?!?/br> 第80章 困局 思嫣一急:“可是……” “快回吧?!彼纪駬u頭輕語, “宮人們自會將我照顧妥善,你別讓人拿住話柄, 別出什么閃失, 我才能專心應對這個困局?!?/br> 思嫣遲疑良久,終是點了頭。又絮絮地囑咐了唐榆幾句,就起身離開了。 徐思婉自顧緩了小半刻, 花晨領著人回了房來,接著便是一派忙碌,服侍她沐浴更衣。 等一切收拾停當,她躺到床上, 路遙就入了殿。彼時徐思婉已起了燒, 路遙的手指剛搭上她的手腕就是一滯:“娘娘寒氣侵體,恐怕要大病一場了?!?/br> “嗯?!毙焖纪癖犻_眼睛, 直勾勾地看著他, “我是得病一場,你莫要讓我太快病愈。但也別讓我病得厲害起來, 更別讓我留下病根?!?/br> 路遙頷首:“諾?!?/br> 頓了頓,又道:“臣來霜華宮前路過盈云宮,被瑩婕妤娘娘叫進去問了幾句話?,撴兼ツ锬锖軗哪锬?,不知娘娘的這些吩咐, 可否說給她聽?” 徐思婉忖度一瞬, 點了點頭:“你只管告訴她好了。也替我轉告她, 近來別往我這里走動。若她問你我有什么打算,你就告訴她,我一時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倒也不必著急, 慢慢來吧。” “臣明白了。”路遙應聲, 就退去外殿,開了方子。 稟來如山倒,徐思婉這般一歇下,疲累就如狂風驟雨般涌了上來。她于是沒等藥煎好就先睡了過去,花晨進來喂藥時她也醒不過來,只在夢里渾渾噩噩地感覺到苦藥入喉,飲盡后只消幾息工夫就又睡得沉了。 往后的幾日里,徐思婉就只顧養(yǎng)病,可閑言碎語自然在宮里傳了開來。盛極一時的倩貴嬪突然失寵禁足,引得六宮議論紛紛,連宮人們都津津樂道。 這些議論,花晨有意為徐思婉擋著。徐思婉便想多聽一聽,就吩咐唐榆與張慶著意去打聽。 宦官們在宮里是有自己的門路的,打聽這些閑話再輕松不過,是以在第三日她入睡前,值夜的唐榆入了寢殿,徑自在她床邊坐下,無聲一喟:“那些閑話,你真要聽?” 徐思婉閉著眼睛,沒有掙開,但唇角勾起了一縷笑:“聽,你說吧?!?/br> 他的聲音斟酌著響起來:“有人說,陛下將你禁足,卻連禁多久都沒說,這是要關你一輩子,你翻不了身了。” 徐思婉猶自閉著眼:“有意思,繼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