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奪鳳印 第126節(jié)
半個時辰后, 馬車駛出皇宮,直奔詔獄。抵達詔獄時正值晌午, 花晨扶著徐思婉下了馬車, 王敬忠就上前示意花晨候在了外頭,獨自畢恭畢敬地因著徐思婉入內(nèi)。 旁的宮人見狀自然心領神會,便無一人上前, 都眼觀鼻、鼻觀心地候在了外頭。 踏入詔獄的大門,一方空蕩的院落映入眼簾,徐思婉深吸了口涼薄的空氣,望著眼前偌大的房舍, 心底生出一股說不出的恐懼。 眼下正值寒冬, 寒冬晌午的陽光也是熱的,光束穿過重重云霧落到人身上能帶來一種別樣的暖, 卻也將四周圍的那種冷襯托得更加分明。 于是她便覺得那種冷好似突然徹了骨, 涼颼颼地竄遍全身。 她立在那里好生緩了緩,才有力氣繼續(xù)前行。隨著王敬忠一起, 步入了那扇高大厚重得讓人壓抑的暗紅大門。 大魏朝的詔獄修得極大,百余年前的一場牽涉甚廣的謀逆案里,幾千號人在這里都關(guān)得下。 因此步入那道暗紅大門,里面便是幽暗狹長的甬道。甬道一眼望不到盡頭, 兩側(cè)便是一間又一間的牢室。 每路過那么三五間, 又有一道岔路橫亙過來, 側(cè)首望過去,同樣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甬道,左右也同樣俱是牢室, 血腥氣彌漫在空氣中, 潮濕陰暗得讓人窒息。 王敬忠不作聲地打量了徐思婉一眼, 心下嘆了口氣,在一片安寂中,輕聲言道:“下奴多嘴,囑咐娘娘幾句,娘娘莫要怪罪?!?/br> 徐思婉凝神:“公公請說?!?/br> 王敬忠腳步仍穩(wěn)穩(wěn)地往前走著,壓音道:“下奴看得出,娘娘和唐榆主仆情深,斷不舍他這樣殞命。但現(xiàn)下,不是娘娘意氣用事的時候,下奴既一心侍奉陛下,便只得將娘娘的一言一語都如實稟奏。娘娘切莫說錯了話,讓唐榆白白失了一條性命?!?/br> 這話聽來誠懇,甚至不該有他這樣說出來。徐思婉不禁露出幾許疑色,看了看他,意有所指道:“多謝公公一心侍奉陛下,還肯這樣叮囑本宮?!?/br> “下奴不過是為陛下著想?!蓖蹙粗掖鬼氨菹乱恍挠洅炷锬?,近來……可說是寢食難安。下奴看著心疼,只盼此事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去,娘娘能與陛下重修舊好。” 重修舊好。 徐思婉知道王敬忠是認真的。他是個忠仆,一心一意只為皇帝打算。 只是這四個字現(xiàn)下落在她耳朵里,只讓她覺得無盡的譏諷。 語畢,王敬忠不再多言什么,徐思婉也繼續(xù)靜默而行。那甬道太長,長得像是要走一輩子。王敬忠就這么一直引著路,墻壁上每隔幾步有盞照明的油燈,既能照亮道路,也能照亮左右兩側(cè)的牢室,徐思婉卻沒膽量多往牢室里多看一眼,生怕牢中犯人的情形讓她卻步。 如此走了足有一刻,王敬忠在一間牢室前停了腳。徐思婉悚然一驚,眼底顫了顫,一分分地抬起眼簾,朝那間牢室里望去。 在昏昏沉沉的光線中,她一眼看到了蜷縮在角落處的人。 約是詔獄收了她的錢的緣故,這間牢室稱得上干凈寬敞,光線也好,角落處的地面上鋪著不算太舊的被褥。 可縱使如此,也阻不住他受了一身的刑傷。他蜷縮在那里,身上原本潔白的中衣褲幾乎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血污交織其上,有些嚴重的傷口已有潰爛之勢,蠅蟲盤旋其中,貪婪地吮吸血rou。 他素日以一柄黑木釵盤得整齊的烏發(fā)也已凌亂不堪,有些亂糟糟地像一捧稻草,有些沾在血痂上。他并未入睡,雙目大睜著,直勾勾地盯著地,呼吸有些粗糲,一聲一聲的,像是含著沙子。 徐思婉忍不住地眼眶發(fā)酸,喉嚨里一聲哽咽。同時,她帶著三分惑色望向王敬忠,因為皇帝明明白白地說過要她私下里問話,王敬忠不該這樣明目張膽地站在這里。 然而王敬忠只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沉默地招了下手,不遠處的獄卒便上前,為她打開了牢門。 接著,王敬忠揮退了四周圍的獄卒,向她做了個“請”的手勢,仍是無聲的。徐思婉竭力地沉了口氣,舉步進去,隨著她一步步走得更近,縮在角落處的人終于有了些反應,不自覺地向后躲著,口中呢喃低語:“娘娘什么都不知道……” “唐榆?”她喚了聲,他的低語輒止,繼而抬起頭,一雙大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她,卻沒有焦距。 她這才知道,他看不見了。 “唐榆……”徐思婉的淚水翻涌而出,幾步上前,在他身邊跪下來,“本宮來看看你。” 唐榆神情微凝,啞音失笑:“下奴險些毀了娘娘,娘娘不該來。” “主仆一場。”徐思婉搖頭,“本宮得來送一送你。” 幾步開外,王敬忠緊緊盯著二人。 唐榆緩了緩,借著殘存的余力,想要撐起身。徐思婉忙伸手扶他,他傷得太重,身子沉甸甸的,她直累得額上出了冷汗,才扶他半坐起來,緩了口氣,便道:“本宮有事要問你,你得給本宮一句實話?!?/br> 唐榆喘著粗氣,點了點頭:“娘娘請說?!?/br> “那些信,真是你寫的?”徐思婉問。 “是。”他口吻定定,空洞的雙眸漫無目的地在她面上劃著,“下奴多希望自己是衛(wèi)川,就算后來一刀兩斷……也終有一份舊日情誼可以記掛。” 徐思婉低下眼睛,想對他笑一笑,但笑不出。 她回過頭,無聲地望向王敬忠,王敬忠掃了眼唐榆,示意她繼續(xù)問。 “本宮和衛(wèi)川的,都是你寫的?”她緊緊咬了下唇,口吻深沉了些,“事已至此,你不要遮掩什么。但凡其中有一封不是出自你之手,本宮都可以想辦法……想辦法讓你的罪名輕一些?!?/br> “都是。”他靠在冰冷的磚石墻壁上,干澀地笑了聲,“但下奴每每將信取回,就盡數(shù)燒了,沒想到會牽連娘娘。下奴以為……”他突然咳嗽起來,咳得猛烈,一些血點隨著咳嗽被嗆出來,落在已破敗不堪的衣衫上,像寒冬里剛落下來的紅梅。 “下奴以為……這些心思可以一直藏著,下奴以為自己能陪娘娘一輩子……” “怎么這樣傻?”徐思婉搖著頭,心下忽而想起那日在長秋宮中對峙的一些細節(jié),忽地悚然一驚。 她回眸望了王敬忠一眼,王敬忠仍是那副平靜的神色,她一下子明白了皇帝讓她走這一遭是為什么,啟唇又言:“本宮還有一事沒想清楚?!?/br> “什么?” “那天皇后娘娘說……她自從發(fā)現(xiàn)那些信,就一封封都讓人取走了。為了不驚動本宮和衛(wèi)川,還讓人另外謄抄了一份放進去。若兩邊的信都出自你之手,你怎的沒認出來?” 她這番話說完,唐榆也打了個寒顫。 他這才發(fā)覺竟有這樣的疏漏,心下直罵自己愚蠢。 但好在,那些“被替換掉的信”并不真的存在,皇后無論如何都是拿不出來的。 他便苦笑了聲:“下奴若說,直至皇后娘娘那天拿出那些信,下奴才知自己先前取回去的都被人掉了包,娘娘信不信?” “本宮不信。”徐思婉斷聲,那口吻就好像在試探他的虛實,一字一頓道,“你一貫謹慎,豈會有這樣的疏漏?若有什么隱情,你切莫瞞著本宮了,本宮想救你?!?/br> “下奴對娘娘絕無欺瞞。”唐榆輕聲,氣力不支地連緩了好幾口氣,才續(xù)道,“若皇后那日所言是真,便說明……說明她早已有備在先,手下自有能人能將娘娘和衛(wèi)川的字跡寫得一模一樣,連下奴都看不出異樣……娘娘日后……日后也需處處提防,切莫著了她的道?!?/br> 徐思婉擰眉:“當真?” “是?!碧朴苄钠綒夂?,徐思婉再度回眸看向王敬忠,他的神情好似松動了些。 她轉(zhuǎn)回臉,復又望向唐榆,一股濃烈的悲戚在胸中涌動,她嘆了聲,狀似平靜道:“若是如此,本宮便救不了你了?!?/br> 唐榆沒有作聲,亦沒有旁的反應。 她的手探入袖中,與他湊近了些:“但……本宮不忍看你慘死,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本宮……”她竭力克制著,還是一聲哽咽,“本宮給你個痛快。” 王敬忠愕然一凜。 然下一瞬,便見一抹銀光從徐思婉袖中劃出,她信手一拽唐榆,那銀光直朝他后背刺下! “娘娘!”王敬忠驚呼,箭步上前,唐榆無力地栽在徐思婉肩頭,但聞耳邊輕言:“閉氣。” 他一時惶惑,來不及多想便依言照做。王敬忠目瞪口呆,走上前打量徐思婉,徐思婉攬著唐榆的身子,一聲聲地笑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音沙啞,透著說不清的壓抑。從喉嚨中一聲聲地逼出,回蕩在幽暗的牢室里,形如鬼魅。 “娘娘你……”王敬忠腦中嗡鳴不止,只覺辦砸了差事。好生愣了愣,他才顧上去探唐榆的鼻息,見他已然斷氣,更是驚退了半步。 “哈哈哈哈……”徐思婉笑著,緩緩地轉(zhuǎn)過臉,那副笑靨彷如地獄里最可怖的幽魂。 “公公你說,這是不是如了皇后的意了?”她伸手抓住王敬忠的衣袖,笑意愈發(fā)妖艷,含著詭異的期盼,“皇后要砍去本宮的左膀右臂,這一次是唐榆,下一次是誰?是誰啊……” 她變得有些癲狂,就像是……就像是要瘋了! 王敬忠腦中電光一閃,終于回過神,再顧不得其他,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唐榆怎么死都不打緊,若倩貴妃真的瘋在這里,下一個死的便是他了! “哈哈哈哈哈……”徐思婉猶在放聲大笑,耳聞他的腳步遠去,才吸了口氣,回過身,將唐榆緊緊抱住,“走了?!?/br> “咳……”唐榆又咳嗽起來,更多的血點被嗆在地上。 她那一刀刺得不夠深,不足以直接致命,可他也撐不了太久了。 徐思婉的眼淚撲簌而下,沾濕羽睫,一滴滴濺在他背后。他虛弱地笑了聲:“思婉,別哭。” “對不起……”她輕聲說著,“對不起,我……我沒能救得了你?!?/br> “是我愿意的?!彼M力地抬起胳膊,撫在她的背上。他早已十指寸斷,手上使不上什么力氣,仍在認認真真地做著安撫的姿勢,“你沒有對不住我,思婉……”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了,“是我愿意的?!?/br> 她的眼淚一下子涌得更兇,模糊了她的視線,讓她的聲音也啞下去:“我會給你報仇的。” “報什么仇?”他又笑了聲,“我要你好好活著。最好是……最好是把我忘了,千萬不要……不要為我去涉險……” “唐榆……”她感覺到他的氣力愈發(fā)虛了,緊緊咬住牙關(guān),咬得薄唇生疼,“我要告訴你件事?!?/br> “你說?!彼€是那樣語中帶笑,恍惚間讓她覺得,他在哄她。 “我……我其實不是徐思婉,我不是徐家的女兒……”她想將話一口氣說清楚,卻哭得兇狠,不得不緩了緩,“爹爹只是救了我,他以為我不記得,可我什么都知道。我……我是秦丞相的孫女,我哥哥叫秦恪,秦恪你記得嗎?你們曾經(jīng)一起讀書的!我叫……” “秦菀?!”唐榆驚呼出聲。 “對,我是秦菀?!毙焖纪襁B連點頭,忽而有了些笑意,好像在高興他還記得她。 唐榆啞然半晌,忽而失笑:“那個小丫頭……” 他說著,眼前泛起了一些明亮的白光。不知是不是因為她的話讓他想起了一些舊事,他渾渾噩噩地覺得穿過那片光就能回到過去,回到在丞相府讀書的日子。 “我就是那個小丫頭?!彼?,“那時候,我總給你和哥哥搗亂,還好你們脾氣都不錯。所以,唐榆……” 她的雙臂一分分還緊,擁著他,卻像是要給自己力量:“有些事,我總是要做的,秦家的仇我不能不報。你……別為我擔心,我大概……大概捎帶著就替你把仇也報了!” 她口吻執(zhí)拗,他禁不住又笑起來,笑音之后,無話了好幾息。 或許是因為已將大事說出,徐思婉心中突然平靜了。她聽著他的呼吸聲,想他若還能說話也好,若就此睡過去也罷,都由著他便是。 忽而他又笑了聲,再啟唇時,氣息變得更弱:“秦家的事我勸不住你,但阿菀……你還是不要管我了?!?/br> 他漸漸疲憊得撐不住,眼皮沉沉垂下去:“你好好活著,我只想看你好好活著。” 她不再與他多爭,只說:“我會的?!?/br> 他便也沒有余力再勸了,含糊地扯了個哈欠:“你知道嗎……” “什么?” 他銜笑:“你入宮后,我才覺得日子明亮了些。” 她說不出話。 “我這半生的快樂,都是你給我的。”他的聲音已幾乎微不可尋,“我嫉妒衛(wèi)川,是真的……” 他喘了口氣。 然后他想說:我真的很喜歡你。 可他動了動口,卻已發(fā)不出聲了。 下一瞬他便又慶幸,還好這句話沒有說出來。這樣的話說不出才好,若說出來,要讓她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