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奪鳳印 第127節(jié)
還是讓她慢慢忘了他吧。 又或記得也好,但不要讓他在她心里有太多的分量。她日后還有那么長的路要走,秦家的仇恨已足夠壓得她喘不上氣了,不必再多一個他。 他覺得這些年,都是她關(guān)照他更多一些。他沒幫上她什么忙,總不能在他死后的歲月里,還在接連不斷地給她添麻煩。 他沒有什么遺憾了。 若非要說點什么,唯一惋惜的便是她給他挑選的那處宅子,他終究沒有住上。 他本不在意那個宅子,甚至有些抵觸,不愿去設(shè)想那樣孤獨的日子??伤M心盡力地cao辦了那么久,他不知不覺也就上了心,進而有了些奢想,想她這么聰明,若來日做了太后,他們或許還能有機會在一把年紀時一同坐在那個院子里喝一喝茶。 現(xiàn)下看來,倒是他擔(dān)憂得太多。 一切喜怒哀樂,在此時就要了結(jié)了。 他沒活夠,他還想陪著她再多過些年,但這時候走,也并沒有什么不好。 那就這樣吧。 他腦中漸漸混沌起來,四周圍都像在起霧,眼前的那重白光也變得更為刺眼。 他自顧又笑了笑,隱隱覺得有些冷,便下意識地往身邊的溫暖處靠近。一股熟悉的清香忽而清晰起來,是她身上熏香的味道,她素日出門在外都喜歡用些招搖濃烈的香,私下里卻喜歡茉莉花的味道,他也更喜歡那樣清淡雅致的氣息。 徐思婉怔怔地擁著他,不知過了多久,好像連時間都停滯了。 耳邊的氣息虛了一陣、急促了一陣,又再度虛下去,最終歸于安寂。 她訥訥地僵在那兒,心下有一個聲音清清楚楚地在對自己說:他走了。神思卻又好像轉(zhuǎn)不過來,遲鈍地拒絕著這個結(jié)果,恍惚里總覺得一切都不真實。 又過了半晌,她才緩緩抬手,摸索著再度抓住刀柄,木然地□□。 鮮血漸出來,粘稠的血漿帶著余溫,有那么幾滴濺在了她的臉上??伤盟茻o知無覺,連擦也沒想著擦一下,怔忪地扶他躺下去,然后撐著墻壁,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站直身子之后,她又看了他一會兒。心情復(fù)雜地發(fā)現(xiàn),原來人咽氣之后臉色會變得這么快,一下就失了全部的神采,變得枯黃。 他的確死了。 她心底一陣搐痛,卻奇妙地哭不出了。 接著,那股搐痛牽動得五臟六腑都絞起來,她轉(zhuǎn)過身往外走,渾身都在顫,面上尋不到分毫情緒,就像一具失了感情的枯木。 他的確死了。 可他怎么就死了呢? 她頭痛欲裂,執(zhí)拗地一再去想,但想不明白。 直到手觸及牢門的鐵柵,冰冷的觸感令她一縮,她猛地又回過頭,望著唐榆,鬼使神差地想:好冷啊。 快入臘月了,詔獄里也沒什么厚衣裳給他。 她于是跌跌撞撞地又走回去,解下身上厚重的狐皮斗篷,蓋在他身上。 朦朧一瞬間,她想起曾經(jīng)平平無奇的一個冬日里,他外出辦差回來,邊進殿邊隨口笑著埋怨:“今天真冷,凍得人發(fā)麻?!?/br> 她就隨手塞了個手爐過去,又推了盞熱茶給他。 那樣平平無奇的相處,再也不會有了。 他死了啊。 他死了啊…… .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的詔獄、如何穿過了那條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甬道。似是在看見陽光出現(xiàn)在面前的那一剎,她才恍然驚覺自己置身何處。 門前寬敞的院子里一片死寂,御前宮人們低眉斂目地林立四周,唯王敬忠在向皇帝稟話。見她出來,連王敬忠也噤了聲,回頭看她。 她僵硬地看了看王敬忠,又看了看皇帝,莫名地回不過神。 于是她便繼續(xù)向前走去,一步、兩步,就像沒看見他們,徑直走向不遠處的院門。 王敬忠盯著她,神情間擔(dān)憂與驚異并存,在她與皇帝擦肩而過的瞬間,他急喚:“娘娘!” 說著他就伸手扶她——與其說是扶,實則更像是拉。她早已沒什么氣力,被他這樣一拉便周身一軟,脫力地栽倒下去。 “阿婉!”皇帝一個箭步上前,將她抱住。 她眸光黯淡地望著他,覺得四肢百骸都是麻木的,眼中生不出任何情愫。 這副樣子,卻反倒激起了他的心疼,他默然一喟,將她擁在懷里,輕聲道:“是朕不好,朕不該這樣逼你?!?/br> 多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啊。 可她也得以知道,她過關(guān)了。王敬忠已向他稟過了原委,她與唐榆的一問一答,打消了他的一切疑慮。 便是精明如王敬忠也想不到她和唐榆之間有怎樣的默契,她并不需暗示他什么,只憑那句“本宮”的自稱,就足以讓唐榆知道她身邊還有別人,所以唐榆說出的話自然會讓他們滿意。 可這一切,是拿唐榆的命換的。 徐思婉心中憋悶得厲害,想再哭一場,還是哭不出。 她上一次這樣,還是聽聞秦家盡數(shù)殞命的那一天。那一天連祖父的許多門生都在哭,她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好難受。 她無力地掙扎起來,胡亂地抬手推去,想推開皇帝。多年以來他身上龍涎香的味道都讓她厭惡,但為著心中的恨她可以忍,現(xiàn)下卻突然忍不住了。 她覺得惡心得想吐。 “放開我……”她惶惶低語,不管不顧地從他懷里掙開,想自己起身,可不及站穩(wěn)就眼前一黑,身子沉沉下墜。 “阿婉!”皇帝急忙將她攬住,打橫一抱,大步流星地走向院門,“傳太醫(yī)去霜華宮?!?/br> 第109章 掌摑 徐思婉再醒來時已是此日清晨, 窗外天光正亮。 徐思婉睜眼猶覺頭腦發(fā)沉,扶著額頭坐起身?;ǔ窟B忙上前, 彎腰扶她:“娘娘……” 花晨滿目的關(guān)切, 亦有幾分小心,見她只是淡淡的,輕聲告訴她:“陛下一直守著娘娘, 適才兵部的幾位大人入宮議事,才剛回了紫宸殿?!?/br> 徐思婉面無波瀾,聽罷不置一詞,只問:“唐榆呢?” “唐榆……”花晨眼眶一紅, “若按著規(guī)矩, 無非是拉出去草葬?!?/br> “去取百兩黃金,給六尚局, 讓他們厚葬他?!彼?。 花晨神情一緊, 欲勸:“娘娘,唐榆這事在外人看來可是……” “厚葬他!”徐思婉怒吼。 她上一句還平淡如水, 這一句突然變得歇斯底里,花晨嚇了一跳,不及勸上一句,徐思婉已下了床。 她的姿態(tài)有些瘋癲, 失了平日的溫柔妖嬈, 赤著足在殿里急急地踱著:“你去告訴他們, 若要逼死本宮,就將他草席一裹拉出去埋了!本宮早晚要他們六尚局都殉了他!” “娘娘……”花晨嚇壞了,忙上前將她扶住, 輕聲言道, “這事六尚局也做不了主, 還得……得看陛下的意思,再不然,還有長秋宮呢。” 徐思婉足下一滯,似乎這才回了些魂。 是啊,六尚局能做什么主? 她啞笑一聲,失神地望向窗外。 窗外白蒙蒙地落著雪。 這是今載的初雪,因為天還不夠冷,雪花積不住,落在地上不久就融了。就像許多無足輕重的人那樣,死得悄無聲息,在這世間積不起一分一毫的波瀾。 她的視線穿過半透的窗紙凝望那些雪花,詔獄里的情境重現(xiàn)眼前,她恍惚間又聽到唐榆一遍遍地跟她說,要她好好活下去。 她自會好好活著,可她要換個活法了。 “為本宮梳妝更衣?!毙焖纪翊鬼?,眼底一片冷意。這副樣子反倒是花晨熟悉的,見她這樣,花晨就安了心,只是顧慮她的身子才又問了句:“娘娘要出去?” “去長秋宮?!彼?。說罷便幾步走向妝臺,面無表情地坐下身?;ǔ棵玖藢m女們進來幫忙,這廂花晨為她梳著頭,月夕就從衣柜中取了幾身衣裳出來,問她穿哪身,徐思婉瞟了一眼:“都不好,取那身橘紅繡金紋的來?!?/br> 幾人都不由一愣。 那身衣裳是尚服局前陣子剛制好送來的,繡紋精致繁復(fù),尤其是外頭大袖衫上的朱雀,從后頸一直垂到拖尾。 這樣的風(fēng)格,慣是徐思婉喜歡的,只是的確過于隆重,一時也沒得著機會穿它。 于是花晨月夕交換了一下神色,見花晨頷首,月夕才敢去取。花晨因而對該梳的妝也有了數(shù)——衣裙既然隆重,妝容便也要濃烈才好,不然頭輕腳重,便鎮(zhèn)不住那樣的衣裳。 如此忙了近半個時辰,徐思婉才走出拈玫殿的殿門。一襲橘紅與金在冬日的蕭瑟里透出莫名的肅殺,眼位暈染開同樣的橘色讓她像個修為深厚的女妖,正要去為禍人間。 雪還未停,花晨為她備來暖轎,在宮人們的前呼后擁下向長秋宮走去。 徐思婉坐在暖轎中,神思一分一分地平靜下來。再度回顧詔獄中的一言一語,喉中發(fā)出一聲滋味難辨的笑。 那時她在賭,現(xiàn)下,卻說不清自己究竟是賭贏了還是賭輸了。 昨日引她入詔獄的只有王敬忠,到了牢室里,也只有王敬忠立在身邊。她那時想,四下里或許真的沒有別人了,因為那些事總歸也不是什么體面的事,一個宦官對貴妃存了私心,縱使貴妃并不知情,傳出去也還是讓人笑話。 所以她才敢在支走王敬忠后對唐榆說那些話。但她其實也不是沒想過,或許隔墻有耳。 她原是在這樣的事上吃過虧的,此番如此,是因為為了唐榆值得。她在他臨死之前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了卻了一份遺憾,也讓他走得舒服了些,避免了更多痛苦。 可現(xiàn)下,她還是高興不起來。她這般仔細回憶,才逃無可逃地捕捉到了自己當時的另一份心思。 ——她當時有那么一閃念想過,若是賭輸了,那便輸了吧。 她從未想過放棄復(fù)仇,可那一閃念里她覺得,若就這樣?xùn)|窗事發(fā),和唐榆一起走了,也很好。這樣的死去,秦家長輩們想來不會怪她,她在奈何橋上也有人陪,就此了卻了一生的孤寂。 她真的累了,十幾年的血海深仇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她連一呼一吸都帶著恨。有時候她甚至?xí)w慕已然離世的太后,重病能讓一切信念都化為烏有,讓人毫無還手之力,死了便就死了。 只可惜,饒是這樣,她還是賭贏了。 詔獄里真的沒有其他耳目,她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送走了唐榆,自己卻不得不繼續(xù)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 過了約莫一刻,暖轎停在了長秋宮門口。 花晨揭開轎簾扶她下轎,徐思婉站定腳,瞟了一眼牌匾上那三個金光璀璨的大字,存著滿心的恨意,氣勢洶洶地入了宮門。 她走得又急又快,門邊的宮人不及見禮她就已步入院中,他們悚然一驚,覺出不對,連忙跟上:“貴妃娘娘……” 雖是想勸,一時卻沒人敢橫加阻攔。近來誰都聽說了,倩貴妃先后急火攻心了兩回,陛下昨日為了她熬了一夜沒睡。若她在長秋宮有什么閃失,他們都得人頭落地。 于是待她走到殿門口,守在殿門處的宮人也只得眼睜睜看她入殿。徐思婉面色鐵青,見正殿無人,腳步就無半分停留,向東側(cè)一拐,徑直轉(zhuǎn)入寢殿。 寢殿中,皇后正服著藥,耳聞門邊宮女驚呼“倩貴妃?!”,她驀地抬眼,便見徐思婉正繞過門前影壁,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朝她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