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個早上，任和帶簡希文到高處看日出，說小時候暑假作業(yè)要求寫日出的作文，師父一連帶他看了七天的日出，天天早起，天天困得不行。

    他們花很多很多時間，很多很多耐心，來做生活中最瑣碎的事。

    簡希文從未這樣浪費過時間。

    小時候他要參加很多興趣班，學很多東西。鋼琴、跳舞、小主持人、架子鼓、寫字等等，印象中他連周末都沒有空閑時間，一直是在家寫作業(yè)跟興趣班之間來回轉(zhuǎn)。長大了他開始喜歡唱歌，自己去學唱歌，學彈吉他，每天放學后就忙著彈吉他。到上了大學，他已經(jīng)簽約出道了，直接忙到飛起，連最后一點點個人時間都沒有了。

    他忙到一年到頭大部分時間不在學校，許多課都沒上，班級同學都認不全，到最后因為課時數(shù)缺得太多，申請了延畢，連畢業(yè)證都還沒有拿到。關(guān)嘉茂說，偶像的全盛時期就這么幾年，必須在這幾年里打好堅實的基礎(chǔ)，牢牢占據(jù)住這個位置。在娛樂圈里，可以說每天都有新人出道，要是不保持熱度，這個位置很快就會被其他人取代。

    “考上音樂學院為的什么？不就是為了出道唱歌嗎？你已經(jīng)贏過你們班所有同學，提前站在跑道上了，怎么可能不守住這個位置？你考上了，你就是這所學校的學生，我們通稿可以吹得滿天飛了，誰會管你有沒有拿到畢業(yè)證。再說了，你是暫時還沒拿到，不是永遠拿不到。過了這陣忙的時候，你要出下一張專輯的時候，不用住在影視城了，剛好可以白天上課晚上錄音，這不把時間利用得正好？”

    明星簡希文的時間很寶貴，一分一秒都不能拿來浪費。

    “因為你的這些工作機會，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工作機會，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整個團隊的努力，公司的資源，加上你現(xiàn)在的人氣，才拿得到?！?/br>
    “缺一不可?！?/br>
    “你明白嗎？”

    身為造星工廠一份子的簡希文現(xiàn)在很明白了，非常明白。

    他只是這間造星工廠里的一顆小螺絲，有瑕疵了，就會立即被舍棄，換上另一顆一模一樣但沒有瑕疵的小螺絲。

    每天都有人排著隊要當小螺絲，多的是小螺絲。所以不需要不聽話的，不需要有瑕疵的。

    有一天傍晚，任和帶簡希文去看日落。他們爬到高處，在任和很喜歡的一處天然巖石平臺坐下，靜靜地等夕陽落下。初夏的微風很涼快，吹得山頂?shù)臉淙~沙沙響。遠處的白云被夕陽染上夢幻的色彩，像粉色，又像紫色，夾雜著金色，是一種說不出的絢麗。這種繽紛的色彩隨著夕陽每一秒鐘的落下產(chǎn)生變化，天色漸暗，但云朵越發(fā)絢麗，天空被染成金紅色，云朵像燃燒的火焰。

    叮——?！?/br>
    簡希文的手機響了兩聲，是收到短信的提示音。

    也許是因為在山頂信號更好吧。

    簡希文點開短信，他得看。有時候喬蘭會告訴他一些新消息，或許會有一些問題需要他確認回復。

    他收到了兩條短信。

    第一條短信來自張詠源。

    【希希，有信號了給我回個電話。張老師說她打不通你的手機，給你寫了一封郵件，發(fā)到你的郵箱了。你能上網(wǎng)了記得去收郵件，老師很關(guān)心你。】

    第二條短信來自他mama。

    【希文，我跟你爸爸一直打不通你電話，問了喬助理，說你躲到山里去了，山里沒有信號。我跟你爸爸很擔心，問了喬助理一些情況。你為什么躲到山里去？是不是感到難以承受現(xiàn)在的情況？你有什么困難，可以跟我，還有你爸爸說，我們一起商量一起想辦法解決。娛樂圈的事我跟你爸爸不懂，怎么做公關(guān)，我們也不懂。你如果不想做這份工作了，那么你回來老家，休息一段時間，到時候看想做什么工作，我跟你爸爸這點辦法還是有的。

    你是否有經(jīng)濟上的困難？可以告訴我們，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了，這兩年你轉(zhuǎn)給我們的錢，加上給你準備的房子，我們兩個可以湊出一千萬。如果你賠付違約金還需要更多，我們可以再想辦法。】

    簡希文坐在任和的懷里，背靠任和堅實的胸膛，看完了短信。

    一開始他有些驚訝。

    他爸爸mama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之后他輪流跟著他們住。后來他們各自再婚，又各自再育，有了各自的家庭。簡希文的處境變得很尷尬，也跟他爸媽越來越疏遠。直到上大學，直接從家里搬出來。

    后來他出道，爆紅，成為頂流，每天上熱搜。他爸媽都沒發(fā)表過什么意見，對他的明星之路不怎么關(guān)心，也不會像別的家長那樣守在電視前看他上了什么節(jié)目拍了什么劇。

    他們都在忙，忙工作，忙家庭，忙各自的小孩升學。

    畢竟他的弟弟meimei比他還小，對娛樂圈也毫無興趣，都是要按部就班走考試升學工作的道路，每一步都得家長關(guān)心。

    這是第一次，他爸媽主動關(guān)心他，而且兩個人竟然一起討論他的事情。在簡希文的記憶中，自從離婚后，他爸媽再也沒有過對話。

    簡希文慢慢看完短信，抬頭看著眼前燃燒著的天空跟云朵。他看著夕陽漸漸落下，一切歸于黑暗與靜寂。山里變得更加安靜，鳥兒們在夕陽完全落下之前都回了自己的巢xue，黑暗里沒了鳥叫，只剩蟲鳴。

    被刻意壓制住的恐慌、焦慮、害怕、無助再一次席卷了他。

    遺忘了好多天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任和很快發(fā)現(xiàn)了簡希文的異樣，他沒有驚訝，只是溫和地問，短信寫了什么。

    簡希文把手機拿給任和看，說：“我爸媽很少關(guān)心我，出道以來，這是第一次?！?/br>
    任和認真看完短信，揉揉他頭發(fā)，輕聲說：“不是不關(guān)心你，是你之前順風順水，紅得快，人氣高，沒什么值得擔心的?！?/br>
    簡希文搖頭：“是他們的生活中需要關(guān)心的人事物太多了，已經(jīng)沒有了我的位置。也許還是有我的位置，只是變得很小，被擠到了角落里。”

    眼睛適應了黑暗，周圍的一切又重新清晰起來。簡希文看見了遠方山峰的輪廓，看見了樹影搖曳，看見了星星亮起來。

    看見了任和驟然抱緊了他的手。

    “怎么說呢，其實我已經(jīng)不太在意了。”簡希文說，“初中那陣子，是最在意的時候。我每隔一個月，就要換一個地方住。有幾次我的同學注意到了，問我，為什么我放學后，有的時候搭那個方向的公交車，有的時候搭反方向的公交車，是去補課嗎？我當時不知道為什么，沒法說出口我有時候住爸爸家、有時候住mama家，這么簡單的一句話，說不出口?！?/br>
    簡希文感覺到任和輕輕吻了一下他頭發(fā)。

    他停了一下，繼續(xù)說：“可能青少年都會有那個時期，有時候我心里很難受，但說不出口，也沒有地方說。我爸媽各自生了小孩，他們小孩都還小，要cao心的事很多，誰都沒有注意到已經(jīng)長得夠大的我。我很小就喜歡聽歌唱歌，但音樂成為精神支柱，是從中學開始。”

    “我是一個追求者很多但一個朋友也沒有的人，我有很多話沒人可以說，那時候我開始學吉他，開始寫歌。那是我表達的一個渠道，我傾訴的一個方法。即使是像我這樣孤僻的人，也會想要表達。但我的粉絲沒有聽過我那些歌，出道了我也沒有拿出來發(fā)表。你知道嗎？成為偶像之后，就有點不敢展露真實的自己了。關(guān)嘉茂常常說，粉絲不會喜歡的，他們只喜歡一個夢幻的形象?！?/br>
    “但是明明一開始我想進娛樂圈，就是想唱歌給觀眾聽，想獲得別人對我的認可，想獲得很多很多的對‘簡希文’這個人的喜歡。”

    “你得到了。”任和說，緊緊抱著他，“有很多人喜歡你?！?/br>
    “現(xiàn)在都沒了?！焙喯Ｎ恼f，眼淚掉個不停，“我的專輯也沒有機會出來了。我爸媽說給我準備了一千萬的違約金，他們工資不低，但是這筆錢對他們來說真的很多。我知道我爸媽不是完全不在乎我的，他們也會很擔心我。那別人的爸爸mama呢？那個女孩子的爸爸mama會有多傷心多難過?！?/br>
    “有很多人罵我，為什么不自己出來道歉。他們罵得對，兇手不是我，但是我應該出來道歉?？墒?，我應該說什么？我不知道我應該怎么說?！畬Σ黄稹齻€字太簡單了，根本不夠。聲淚涕下寫一篇小作文嗎？可是再長的文字都換不回一條活生生的性命。而我的小作文除了把受害者又推向公眾，還有什么用?？赡軐ν旎匚业男蜗笥悬c用吧，可是——”

    簡希文淚流滿面。

    “可是，到了現(xiàn)在，還在想著挽回形象、還在想著怎么重回娛樂圈、怎么挽回粉絲的我不卑劣嗎，不自私嗎？”

    任和緊緊抱住大哭的簡希文，感到一切安慰的話語都是那么蒼白無力，那么地無用。他只能不斷地親吻簡希文的頭發(fā)跟臉頰，心痛又憐惜。

    第67章 回去

    簡希文在山頂大哭一場，回來頭痛了好幾天，一直躺在床上蔫蔫的。剛好山里趕上了初夏的雨季，一連下了一個星期的雨。每天，簡希文就困在小房間里，看著窗外的雨不斷地下著。

    看著看著，他內(nèi)心會稍微平靜下來。好像這雨會永恒地下著，而他也會永恒地待在這間小屋里，不用出去面對外面的世界。

    任和會跟他說說話，都是說些“今天要吃什么”“你要不要喝水”“今天有沒有好多了”的話，不會問他以后想怎么辦、什么時候下山回去面對現(xiàn)實。

    等到雨終于停了，任和說：“沒有菜了，我們?nèi)ユ?zhèn)上買點菜吧？”簡希文抬頭看他，懨懨的，不太想動的樣子。任和又說：“鎮(zhèn)上才有網(wǎng)絡(luò)信號，我得去收郵件，處理點事情?！焙喯Ｎ慕K于點頭，兩人這才下了山。

    鎮(zhèn)上很熱鬧，又是一個趕集日。

    任和把車停在離集市稍遠的地方，坐在車里回復郵件。

    簡希文看著車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想起上次來，任和告訴他，鎮(zhèn)上的趕集日一個月一次。他們竟然不知不覺在山上住了一個月了。

    任和回了很久的郵件，中途打了好幾個電話，講的似乎都是工作的事。簡希文在旁邊等得無聊，拿出自己手機，翻了翻微信跟短信，收到了幾條消息。

    喬蘭問他在山上的生活怎么樣了，還有一些事需要處理，簡希文可能需要請一個自己的律師。

    張詠源問他怎么一點消息也沒有，電話也打不通，讓他記得回老師郵件。

    簡希文這才想起一周前，收到過張詠源的短信，叮囑他記得看張老師的郵件。

    張老師是簡希文跟張詠源大學的班主任，也是專業(yè)課老師。張老師是音樂學院的老教師了，教過許多現(xiàn)在在演藝圈都叫得出名字的歌手。簡希文在學校上課的時間很少，幾次專業(yè)課，張老師都表揚他，夸他有天賦條件好，但是要沉下心來學習，不要荒廢了學業(yè)。

    他沒做到。

    不僅荒廢了學業(yè)，到現(xiàn)在還沒拿到畢業(yè)證，本職工作也一團糟，到了混不下去的境地。

    老師可能是寫了一封安慰他的信吧。

    這幾天，簡希文一直逃避不去想老師到底發(fā)了什么郵件。

    他太讓老師失望了，肯定的。老師不會直說，但肯定很失望。

    一開始他請假去參加選秀，老師就不太贊成。到后面出道了，因為太過繁忙，學校的課業(yè)大量缺課，張老師給他打過幾次電話說這個問題。但他被爆紅的人氣沖暈了頭，認為應該抓住眼前每一個工作機會，而關(guān)嘉茂幫他公關(guān)了幾門課程，只要他保證期末考及格就行。

    到了大三大四，他開始進組拍戲，在學校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也開始掛科。他有點著急，關(guān)嘉茂說，你已經(jīng)紅了，有沒有在大四拿到畢業(yè)證重要嗎？晚一兩年畢業(yè)無所謂的，粉絲也能理解。比起畢業(yè)證，娛樂圈更在乎的是你有幾個代言，你拍了幾部戲，你的收視率有多少，你的電子單曲銷量有多高，你的mv點擊率有沒有上百萬。

    他或許質(zhì)疑過，提出異議過，但他都妥協(xié)了。

    很多時候他都被關(guān)嘉茂說服了。

    他也認可娛樂圈的流量規(guī)則，不是嗎？

    他也害怕失去人氣，失去流量，失去代言，失去“單曲銷量第一”的稱號。

    他不可避免地，在這個大染缸里變得庸俗、勢利、短視、迷惘。

    老師在大四的時候給他打過一次電話，后來再也不提這件事了。

    現(xiàn)在，老師會說什么？

    簡希文打開郵箱，深呼吸。

    “希文同學：

    你還好嗎？我在電視上看到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聯(lián)系不上你，詢問了張詠源同學，我記得他以前跟你關(guān)系很好。請勿見怪，他跟我說了詳細的情況。我很震驚，也很擔心你，不知道你最近怎么樣了，感覺還好嗎？

    詠源說你住到山上去了，所以手機沒有信號，也不能上網(wǎng)。我覺得這很好，遠離紛紛擾擾，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修身養(yǎng)性。

    我寫這封信的目的，一是擔心你的近況；二是在網(wǎng)上看到你說要暫停演藝工作，又聽詠源說你為了安靜住到山上去了，我想，若是為了得到安靜，除了住到山上，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走，就是回到校園。

    我不是想在這個混亂的時刻增加你的壓力，你別見怪。只是，我是一個老師，別的忙我?guī)筒簧?，也對你的演藝工作給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議，只能盡一個老師的責任，希望你能回來完成學業(yè)。這個學期已經(jīng)過了一半，修完你剩下的學分，還要寫畢業(yè)論文，肯定是不可能了，但你可以先修幾門課程。我已經(jīng)詢問過教務處與幾位老師，本學期有四門課程，三門公共課，一門專業(yè)課，只要你補齊本學期的作業(yè)，保證下半學期滿勤并通過期末考試，幾位老師就讓你過。

    剩下的幾門課，就必須從下一學年開始認真學習了。你的畢業(yè)論文，也得留出充足的時間準備，不再花一個學年是不行的。但是我想暫停工作的你，是時候需要這樣一個沉淀學習的機會，又可以遠離紛紛擾擾，重新思考自己。

    作曲課的曾老師前段時間還提到你，認為你作曲相當有靈氣，應該好好沉淀自己，在音樂這條路上繼續(xù)走下去。我想，如果你還愿意走音樂這條路，你必定還有新的未來新的出路。

    祝好?！?/br>
    落款是張老師。

    簡希文不知道何時自己開始流眼淚，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模糊，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任和靠過來，問他怎么了。

    他搖搖頭。

    任和掛掉電話，沉默地看著他。簡希文轉(zhuǎn)頭看他，說：“沒事，我真的沒事。”

    “誰給你發(fā)了郵件？怎么了嗎？”任和問。

    簡希文只是搖頭，哭得難以抑制。

    在自己的哽咽哭聲中，他清晰地聽見了任和的嘆氣聲。任和從座椅那邊靠過來，將簡希文擁進懷里，緊緊抱住他，嘆氣般在簡希文耳邊說道：“希希，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幫你？”

    這是第一次，簡希文在任和的聲音中聽到強烈的痛苦跟無奈。

    任和擦他的眼淚，親他的額頭，親他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