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還在不斷變化，賀雪道：“這是第七次考察了?！?/br>
    眾人都沉默下來。其實他們都有些不愿看，不敢看。因為歷史上詩秀雋的結(jié)局已經(jīng)注定。

    ——她埋骨于第七次考察的途中，身為天才，卻一生止步于元嬰初期，且死前身染沉疴，形銷骨立。

    大雅初年間，并沒有一份可以流通天下的報紙。詩秀雋寫的東西隨寫隨發(fā)，每個地區(qū)零零碎碎，于是所獲得的氣運也不成整體。她完整發(fā)表過的書冊只有三本，就這三本，其中還有一半是陳涿和萬顏青代勞整理的。

    而詩秀雋自己的腳步總是太急，顧念著那些等不及的、比她更弱小的百姓，對虛名不甚在意。

    她最早在瓊崖島就已經(jīng)中了毒，其后也有好幾次重傷或中毒，有一次大半個rou身都毀滅了，連丹田內(nèi)的元嬰都被損傷過，能堅持到現(xiàn)在已是奇跡，遠遠超過了一般修士的承受能力。

    “我總是說我命太硬，閻王幾次收我不成，這次要來真的了。”

    詩秀雋坐在草坡上道。

    如今已是秋日，但并不冷。當年火力旺盛的詩秀雋，現(xiàn)在卻裹了兩層外袍，下巴尖細，曾經(jīng)馴服過草原烈馬的手腕也骨瘦如柴。她的修為對于元嬰修士來說還很年輕，可身后披下來的長發(fā)已經(jīng)雪白。

    陳涿坐在她身側(cè)，二人身下是金黃厚實的草甸，草坡前方是粼粼的湖水，湖邊生著蘆葦，有小鴨子撲棱棱啄食蟲子，更遠處還有即將豐收的田野，是一幅很美滿的田野畫卷。

    陳涿的狀態(tài)也不是太好，畢竟那些路都是他陪著詩秀雋走過的，也曾經(jīng)中過毒。歷史上，陳涿之后也沒有活太久。

    “我們?nèi)齻€人里，應(yīng)該是老萬那家伙活得最長?！痹娦汶h丟了一個石子，在水面上打了幾個水漂，然后無聲墜落，“真是可惜，我可能見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萬顏青離開去給詩秀雋找藥了，預計十幾天后回來。

    陳涿嘴唇動了動，有些艱澀地道：“就是這幾天了嗎？”

    詩秀雋“嗯”了一聲，點點頭：“今天或者明天吧?！?/br>
    ——修士對自己的大限將至都有預感，元嬰級別的修士，已經(jīng)可以直接精確到天。

    “百年不易滿，寸寸彎強弓……”詩秀雋念了一句蘇子的詩。

    “若是我能有骨灰……就好了。”她依靠在陳涿懷中，面上還帶著微微的笑意，“就能將它分為四份，撒在大雅的東南西北四端?！?/br>
    陳涿心情沉郁哀傷，卻又被她的胡話逗到了，啞聲道：“哪會有人這樣對待自己的骨灰?！?/br>
    修士死后是很難有rou身留存的，修為越高越是如此，因為身體已成為精純的靈力構(gòu)造。當魂魄消散，rou身就也會一點點消融，變成風，變成水，變成靈氣反哺天地。

    詩秀雋沒有說話，她仰頭看著天空，又低眸去撫摸地上的泥土與草葉。

    這是她追尋求索了一生的大雅風物。哪怕死后，她也想回歸這片摯愛的土地。

    南北為經(jīng)，東西為維，經(jīng)緯四象，這是她走過的天地。

    “陳涿。”她忽然輕聲說，“待我死后，你若秋日攜九頁書路過田野，有清風翻開你紙面，那就是我來看你了。”

    秋天，是她出生的時節(jié)，也是她亡魂的歸時。

    有感性的詩家小輩已經(jīng)哭了出來，夜九陽大聲地抽了一下鼻子，眼圈紅紅。

    水面蘆花飛舞。

    波光粼粼的水漫上來，淹沒了幻境，一轉(zhuǎn)已是詩秀雋死后。

    陳涿正在整理詩秀雋的遺物，主要是考察的手記。他不時咳嗽一下，但眼神還是專注地盯著紙面。

    畫面中，忽然有一陣秋風吹起了紙頁。他停下了動作，眼神溫柔。

    ——歷史上，陳涿從此就漸漸停止了考察，加入瑯?gòu)郑瑩屧谧约弘x世之前螞蟻搬家一般把詩秀雋的手稿都整理發(fā)表了，署名上沒有搶占一絲一毫詩秀雋的功勞。幾乎就在他整理完的第二年，他就也追著詩秀雋而去了。

    詩千改等人可以推測出，這段時間里九頁書得到了完善，就此留在瑯?gòu)帧?/br>
    畫面向陳涿身后移動，視線給到了幾個大箱子——這是要交給詩家的那部分遺物，其中有一個藤編箱子里全是長得一模一樣的毛筆。

    突然，畫面定格，靈云涌現(xiàn)。四象筆的聲音打破了眾人的悲傷：“第三問，請聽題——這其中，哪一支才是我四象筆？倒計時：一分鐘。”

    眾人：“……”

    剛剛的悲傷氛圍，全部被破壞了！

    “一分鐘也太短了！等等，我們還是摸不到畫面，難道要盲選嗎？”一群人都手忙腳亂，這里面粗略估計有一百多支筆，他們才幾十人，排除法都排不過來！

    “哼！我已經(jīng)給過你們暗示了！而且很明顯！”四象筆道。

    詩光默：“??？！什么時候有暗示了？？”

    六娘高舉起手：“我先來選！我給三jiejie做排除！”

    她點了一個，然后光榮地被四象筆說了聲“錯！”。

    時間滴滴嗒嗒流逝，很快幾十個詩家小輩全都錯了，箱子里還剩下四十多支，可時間已經(jīng)只剩下十幾秒。

    詩千改一直沒說話，她快速的把進入幻境以來的經(jīng)歷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終于下了決心，道：“我選它！”

    她手指的方向卻并不是箱子，而是——

    十八郎！

    十七郎睜大眼睛：“什么？怎么指了我弟弟？！”

    靈云凝固，倒計時停止，所有人心都提了起來，周圍一剎那間靜得可怕。

    下一瞬間，倒計時歸零，四象筆哈哈大笑起來：“回答正確！”

    第76章 巴掌

    與此同時,十八郎的身形如同不穩(wěn)定的電子圖像一般閃了幾下，表情僵硬，整個人化為一縷靈力回到了四象筆內(nèi)。

    “原來這題是障眼法！”眾人懊喪道。他們未必沒有發(fā)現(xiàn)十八郎的異常,但沒往這個方向想。

    四象筆這個問問題的風格，真是從頭到尾保持一致。

    詩千改其實有蒙的成分,她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十八郎很不對勁，表現(xiàn)得不像本人。

    再聯(lián)想到一開始他跳出來和十七郎見面時，十七郎說“你瘦了”。幻境里理論上來說體型是不會改變的,如果這不是十七郎看錯了,而是真的和原本的十八郎有體型差別呢？

    最讓詩千改懷疑的是十八郎說“早知如此，就該讓詩家每一代子弟都看這些”。這個口吻一點都不像小輩，而像長輩。

    她原先是往詩家長老上面猜測,但四象筆這第三問一出，就不做他想。

    那些筆長得一模一樣,又不能觸碰，難道四象筆真的會讓人猜嗎？這第三問難不成是拼運氣？

    如果是她的話，一定會把答案藏在另外的地方。而他們這一行人中,唯獨十八郎是早就在秘境里的,被動手腳的可能性也更大。

    “難怪我覺得弟弟更欠……不是，更活潑了?！笔呃擅嗣掳?“那四象筆前輩,我弟弟在哪兒？”

    四象筆：“等你下次輪換就能看見你弟弟了。本次試煉，只有詩千改小隊通過?！?/br>
    十七郎：“……”

    好扎心。

    四象筆不客氣道：“現(xiàn)在你們留下來,繼續(xù)輪換吧?！?/br>
    它延伸出一條橋一般的靈云，送到詩千改等人腳下。陰陽魚流轉(zhuǎn),出現(xiàn)朦朧光暈的出口。

    藏書塔。

    詩凈之正靠著書架發(fā)呆,忽然看到琉璃頂上陰陽魚游動,詩千改的身形從靈氣中顯現(xiàn)，驚訝道：“三姑娘，你這是……結(jié)束了還是放棄了？”

    “當然是結(jié)束了?！痹娗Ц男Φ?，“我通過了試煉?！?/br>
    詩凈之左右看看，沒有看到其他小輩，看了一下時間，更覺大吃一驚。

    現(xiàn)在才三個時辰過去，顯而易見，詩千改只一次輪換就通過了，而詩家從前最快的也輪換了兩次！

    夜九陽看到她的表情，大大咧咧笑道：“哈哈哈，前輩，你習慣就好。我們詩妹向來喜歡打破記錄?！?/br>
    詩凈之：“……”

    她先前只是聽聞，現(xiàn)在親眼見到了，才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沖擊力。

    “好……好，不錯?！痹妰糁袼疾粚俚乜洫劻艘痪?，“那……三姑娘你是要出去吃點東西，還是留在這等他們？”

    “——等等！我要和詩千改說話！”

    四象筆突然顯現(xiàn)身形，擋在了詩千改面前，它可以幻化分神，同時試煉和說話一心二用不是問題。

    詩千改本來還以為它要囑托自己，誰知道它飛到自己面前，憋了半天，開口第一句就是：“原子彈的原理到底是什么？”

    詩千改：“……”

    四象筆怒道：“你說好試煉完告訴我的！”

    詩千改心頭一動，故作苦惱地皺起眉頭：“哎，可是我馬上要回門派了?！?/br>
    四象筆：“……難道這個原理一句話之內(nèi)說不完嗎？！”

    詩千改：“咦？原來你只想問這一個嗎，我還以為你其他的也想知道呢。人體內(nèi)細胞的名稱？碳氮氧氟氖的下一句？”

    四象筆：“……”

    可惡！

    詩千改裝作很慶幸的樣子：“你不想知道正好，我就不用回答了。我還有好多這種問題呢，每個都說一遍忒麻煩。”

    她特意咬重了“還有好多”。

    四象筆炸毛，恨不得用筆桿打她，兀自轉(zhuǎn)起圈：“可惡的女人，又說要走，又給我留下一堆問題……”

    詩千改就笑瞇瞇地看著它，也不出聲提醒。

    終于，四象筆像是下了決心，惡狠狠說：“你不要想擺脫我！我這就跟著你回瑯?gòu)?，你以后要是不回答，我就一直纏著你！”

    詩千改還沒說話，詩凈之就大驚：“萬萬不可！”

    他們原先只是想要詩千改重新開啟秘寶，讓四象筆認可詩家人，可沒有想過讓四象筆跟著試千改走?。?/br>
    “你好煩！我要跟誰走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四象筆哼了一聲，詩千改也似笑非笑看向她，詩凈之心都提起來了。

    不過，等了一會兒沒見兩人繼續(xù)說話，詩凈之心里又松了口氣。

    她趕緊說：“三姑娘，雇役已經(jīng)準備了花茶和點心，你快去用吧?！?/br>
    夜九陽拖長腔“嗯——”了一聲，詩千改揚眉道：“那我們就先去蹭飯了？”

    她看向四象筆，四象筆微微地點了一下，于是詩千改唇畔的笑意加深了，錯開視線。

    ——四象筆和九頁書性格差別很大，前者活潑，后者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