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絕不可能因為一個有著露水情緣的茶仙而放棄薛妤，解毒后震怒，不顧一切將那場獸潮平息。

    后來，他受傷的消息傳到薛妤耳中，她卻忙著自己的事，都沒來得及回天宮看一眼，只是通過靈符問了問他身邊伺候的靈侍情況，三言兩語的，就沒了后續(xù)。

    松珩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中。

    他當(dāng)時貴為天帝，聲勢之大，在外人看來，好似和圣地這種擁有萬年傳承底蘊的龐然大物也只差了一星半點的威望，大權(quán)在握后，他的心態(tài)確實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他不希望薛妤的眼里全是人，妖，圣地與蒼生，不希望見她整天不是忙著去人間就是在書房奮筆疾書，他們明明在一起，是全天下心照不宣的道侶，卻相處得比陌生人還不如。

    在這樣一日勝過一日的不滿中，茶仙乘虛而入。

    那是個美得溫柔，像是綻放在初春枝頭嫩芽那樣水嫩的女子，她知情識趣，不夠聰明，不夠獨立，做不到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為海晏河清，世間安穩(wěn)而努力，可就是會依賴人，會笑著討好人，也會因為一點小事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跟薛妤相比，她太普通，也太平凡了。

    而這正是松珩需要的。

    在他累得不像話，和薛妤的爭執(zhí)一日比一日激烈的時候，他甚至是習(xí)慣性地跑到那座養(yǎng)著茶仙的小小宅院中，躺在院中曬一曬太陽，或是喝一盞茶，看一場戲，心中終于可以放松一些。

    可他又是個很清醒的人，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數(shù)十年，便被他冷靜地喊了停。

    他硬著心腸去看茶仙淚水漣漣的臉，話說得客氣又絕情：“你曾救過我一次，這塊令牌你拿著，錢也收著，若是遇見了什么為難的事，可以憑此令去天宮尋我的近衛(wèi)?！?/br>
    “菡萏，你是個聰明的女子，當(dāng)斷不斷，必受其亂，這些話，我都教過你?！?/br>
    十余年后，那名叫菡萏的茶仙被關(guān)進(jìn)了鄴都，近衛(wèi)拿著令牌去找松珩，彼此，因為薛妤的關(guān)系，松珩的話語在鄴都也有幾分重量，加之人間戰(zhàn)亂不休，一只茶仙的事無關(guān)痛癢，很快便被保了出來。

    久別重逢，經(jīng)年再見，歲月未曾在兩人身上留下什么痕跡。茶仙一字一句將鄴都百眾山里住著的妖族的話說給他聽，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溫柔似水的眼瞳中含著一抹淺淡的熒綠色。

    她說，自從上次人間妖族突然襲擊鄴都而未成后，薛妤便對百眾山的大妖疏于防范，殊不知他們早生了異心，屆時他們脫困，加入人間戰(zhàn)場，那么如今橫陳南江的十萬天兵就會遭受滅頂之災(zāi)。

    同時，人間戰(zhàn)局會被逆轉(zhuǎn)。

    見松珩隱隱有所動搖，茶仙潸然欲泣地拋出了最后一句話：“陛下想一想，百眾山的妖并不僅僅出自人間，秦清川他們的身份，陛下莫非一點也不知情嗎？他們?nèi)羰羌尤霊?zhàn)局，即便妖都現(xiàn)在沒表態(tài)，未來呢，他們畢竟同出一源，同屬一族?！?/br>
    這話扎到了松珩的心上。

    話說到后面，松珩道：“薛妤，是我的錯，我懦弱，負(fù)你在先，欺瞞在后?！?/br>
    薛妤看向他，紅唇微動：“一個茶仙，跟在你身邊十幾年，便能將百眾山，人間，妖都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

    四下靜滯，松珩回答不出來這個問題。

    他像是不著寸縷地將自己扒光了站在深冬的寒夜中，即便咬著牙關(guān)，仍凍得手腳都在抖，可即便是這樣，他也等不來救贖。

    薛妤不會再原諒他。

    在朝年冷著一張臉要送客時，松珩看著薛妤干干凈凈，不施粉黛的雪白臉頰，胸膛起伏了兩下，下一刻，他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機械般地開口：“……我聽路承沢說，你和溯侑在一起了，你們、”

    他說不下去了。

    薛妤眼也不抬的落座，長長的一層睫毛在燈下安靜地蟄伏著，像是薄若蟬翼的蝴蝶翅翼，在他窒息著沉默的下一刻，她輕聲應(yīng)：“路承沢說得沒錯。”

    “我是和他在一起了。”

    松珩心中搖搖欲墜的一角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轟然坍塌。

    他驀的咬緊牙關(guān)，緘默片刻，道：“他是只妖鬼，裝怪示弱，對你言聽計從，花言巧語討你開心，你根本不知他內(nèi)地里是怎樣的想法。”

    說到最后，觸及她無動于衷，冷然相望的眼神，他頹然閉了下眼，聲線帶著一種無計可施，近乎求饒的顫動：“他能為你做的，我也會，我也能?！?/br>
    “薛妤，我們能不能重頭來過？”

    “嘩啦”一聲，靈符的另一邊，傳來慢條斯理，刻意至極的杯盞破碎聲。

    第89章

    薛妤順手將那張靈符從書頁的夾層中抽出來，長長的流蘇穗在指尖低低繞了一圈，細(xì)碎的靈光時快時慢地閃爍，在她之下，松珩站得筆直而僵硬。

    “我救你，提攜你，栽培你，后來脫出鄴都陪你建立天庭，這些事是我自愿為之，無人逼迫，我從沒想過你能回報我什么?！毖︽ゾ痈吲R下遙望著他，字句清晰：“你背信棄義是真，天生冷血是真，前世千年，人間局勢因你天翻地覆，鄴都因你傷亡慘重，我不殺你，留著你性命，是因為疑團(tuán)未解，未來不定。”

    她希望世間能多些心善如水，有能力真正為一些人改變困境的人，人也好，妖也罷。這是她當(dāng)年救下松珩的初衷。

    初初相處，大多數(shù)人都會覺得薛妤難接近，不好說話，其實她是真不善言辭，加上自身年輕，想要壓得住一干臣下就得是這副多話不說，卻事事在譜的模樣，可實際上，她心地柔軟，名門出身，說不出怎樣刻薄的，貶低人的話。

    就這幾句，對她而言，已經(jīng)是最嚴(yán)重的程度。

    “這并不代表我不會朝你出手。”

    薛妤在他如臨冰窖的神情中屈了屈指節(jié)，道：“我給你兩個選擇。”

    “一，你現(xiàn)在跟著朝年離開鄴都，我給你，給扶桑樹留最后一點臉面?！?/br>
    “二，你我交手。鄴都私獄雖然人滿為患，但不是不能為你留出一個牢籠空位?！?/br>
    事已至此，他們之間走到今天這種地步，一度難以回旋，松珩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刻鐘，最后拳頭幾乎捏出血來才說服自己轉(zhuǎn)身踏出書房的門。

    書房從劍拔弩張，暗潮涌動的氛圍中抽脫出來，恢復(fù)寧靜。

    薛妤將手中的靈符置于案桌邊，指尖噠噠敲了兩聲，在蠟燭“蓬”的炸開一簇火花時微微仰著脖頸開口：“我覺得那個茶仙有問題?！?/br>
    她沒有讀心術(shù)，不知一個人內(nèi)里究竟如何，可作為審過無數(shù)囚犯又在朝堂中主宰沉浮的上位者，相處千年中，總能通過漏洞和破綻察覺到異樣。

    前世到了后期，她確實察覺出了異樣，從那之后，她與松珩頻頻爭執(zhí)，直至兩看相厭，無話可說。

    “我救下他的時候，他并不是今日這副模樣?！蹦鞘乔昵暗幕貞?，薛妤坐在雕花寬凳上沉默著想了許久，皺著眉道：“他或許有私心，可也不完全偏頗人族?！?/br>
    “我現(xiàn)在仍記得他當(dāng)年的眼神?！?/br>
    眼睛騙不了人。

    十八九歲的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笑起來如山間清泉一樣純粹動人，在高樓之上，兩人同看人間夜色，不經(jīng)意的抬眼，她也會看到他眼里的璀璨燈火，一攏接一攏亮閃閃的光點。

    那是最開始吸引她的地方。

    變化最大，最極端的那段時間，算起來就是他成為天帝后到和茶仙糾纏不清那數(shù)十年，上百年。

    此刻她坐下細(xì)細(xì)分析，一時間竟分不清他到底是得了權(quán)力，見過人間慘狀后徹底扭轉(zhuǎn)了性情，還是因茶仙身上的蹊蹺而一步步墮落心性，亦或者兩者兼有之。

    “你覺得該如何處置茶仙。”薛妤看向靈符，問話的語氣好似他就在眼前。

    溯侑桌邊和腳下鋪著一層茶盞的碎屑，釉面淋著水，在燈下泛著清光，像是打碎了一面鏡子，狼藉滿地。

    即便知道千年前那段世人皆知的風(fēng)流韻事底下都藏著怎樣的初衷，可這種時候，聽她回憶起她和松珩初相識的模樣，溯侑仍抿著唇，緘默地停頓了半晌，才一樣一樣將心中那些晦暗難明的情愫生拽著扯出去。

    眼睫微垂，他清徐的聲線微不可查壓低半截：“百眾山一向由殿前司負(fù)責(zé)，不假他人之手，秦清川等人的身份少有人知，茶仙兩次進(jìn)鄴都，受的都是牢獄之災(zāi)，未曾進(jìn)過百眾山，也沒有與朝華等人接觸過。因此，那套說服松珩朝鄴都百眾山出手的話語有問題?！?/br>
    薛妤頷首。

    “朝華對她用過搜魂術(shù)，沒有異樣?！彼樦脑捬a了一句：“話說回來，不論是蠱惑松珩仇視妖族，還是慫恿他封了鄴都百眾山，對她都沒有好處?！?/br>
    她平時不會查松珩的去處，他們還能有一段茍且偷生的甜蜜時光，可松珩朝鄴都動手的消息一旦傳出去，這十幾年的一切，什么都瞞不住。

    “她若是因一個男人而想報復(fù)我，蠱惑松珩封的就不該是百眾山，而是鄴都主城。”

    “她或許想，可沒有那樣的本事?！彼葙б灾讣廪糁蠊蔷徛啬肓讼拢溃骸八社癫淮?，貿(mào)然攻擊圣地會引發(fā)怎樣的后果他想得到，鎮(zhèn)壓百眾山的妖可以說為了天下時局，人間大義，總有志同道合的人會支持他，可攻擊主城就是蓄意挑事，恩將仇報。授人以柄的事，沒人會干?！?/br>
    退一萬步說，沒人會天真的認(rèn)為暫時鎮(zhèn)壓一域之地就能徹底動搖圣地數(shù)萬年的底蘊。

    “她既然進(jìn)了鄴都，該受刑就受刑，受過刑便放出去，派人嚴(yán)加盯著，若有異動，及時上報?！?/br>
    薛妤撫了下自己的衣袖，道：“前幾日我便是這樣想的，可見過松珩之后——”

    溯侑接過她的話：“我知道，女郎懷疑她和魅有關(guān)?！?/br>
    省去一番解釋分析的功夫，薛妤皺著的眉心徐徐舒展開：“那就照你說得辦，先盯著。即便我們猜測成真，一只需要花數(shù)十年時間蠱惑他們出手扇動局勢的魅，不說能力如何，至少證明她沒有足夠的同伙?！?/br>
    談完正事，薛妤站起身，走到半開的窗牖前，纖細(xì)的腰身往前傾成一截美妙的弧度，那段薄若蟬翼的靈符便由一根流蘇穗扯著掛在她的指尖上，下半截被風(fēng)吹得蕩起，她看著外面燈火通明的鄴都主城，眼梢微微向上，聲音軟下來夸他：“很聰明。”

    很聰明。

    數(shù)萬里之外的皇城，亦是月明長夜，溯侑捏著那張薄薄的靈符，先是短促地笑了一下，而后慢悠悠地應(yīng)：“現(xiàn)在不行，不夠聰明?！?/br>
    薛妤：“嗯？”

    她低低的一聲帶著點放松下來的鼻音，明明語調(diào)還是老樣子，但不知怎么，確實就像極了情人間調(diào)情的呢喃。

    “有點生氣。”

    他的聲音像是一根潔白的絨羽，收斂了所有的攻擊性，可拂過面頰和耳畔時，那種異樣的悸動仍令人無法防備：“阿妤，松珩當(dāng)年的眼神干凈，清澈，那我呢？”

    薛妤忍不住頓了一下。

    “阿妤，我呢？”他用一種更溫和，更無害的口吻又重復(fù)著問了一遍。

    “……像一朵花?！彼廾葎觾上拢暰€落入風(fēng)中，顯得有些含糊：“優(yōu)雅，漂亮?！?/br>
    好看，令人心折的好看。

    溯侑指節(jié)勻稱的食指抵著面頰，從眉心一路滑到下頜，慢悠悠，孤芳自賞似的低喃：“真這樣好看的話，日后能不能多看看我?！?/br>
    只看著我。

    像調(diào)、情的前奏，又像某種含笑的請求。

    薛妤指尖微微動了動，像是突然明白了他說生氣的癥結(jié)在哪，低聲道：“我方才，在說正事。”

    她在感情上直率又遲鈍，像一張未曾被描上只字片語的白紙，全憑本能表達(dá)自己，行動上是，言語上是，心理上也是。

    可這并不代表溯侑能坦然接受松珩前腳在他面前求著和她重歸于好，后腳她就能面色不變地提起他從前如何純真善良，心懷天下。

    “我知道?！彼馈?/br>
    “那你怎么——”

    正事與私事不可混為一談，他知道，松珩今生不可能再入她眼中，他也知道?？捎袝r候，理智與情感好像分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部分，它們各自為政，又會在某一個瞬間，水一樣融合在一起。

    “阿妤，我喜歡你?！蓖高^薄薄的一層紙，薛妤似乎能看到另一邊他微微蹙起的眉，或許就以一種放松且從容的姿態(tài)說著這些令人面紅耳熱的話：“很喜歡你?！?/br>
    一剎那的沖動，他想說的許多話，能出口的好似只剩這兩句，繾綣而熱烈，欲蓋彌彰地轉(zhuǎn)移話題。

    他其實想告訴她——

    “我只是個普通人，沒法免俗，在這方面，心眼確實不如別人想象的那樣大?！?/br>
    “你夸他，我擔(dān)心，我沒法冷靜?！?/br>
    誰也沒法知道，那幾句分析茶仙的言論，他真是克制了再克制，才讓自己摒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去由情入理地分析。

    “公私分明”這句話，他不知對自己說了幾遍。

    可他們相隔兩地，他看不到她的神情，不知道她是抵觸或是反感，那句點到為止的“生氣”，好像已經(jīng)是他能朝前探出的所有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