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4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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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嚴(yán)厲,響亮的拍擊聲與尾音落下之后,安靜的數(shù)秒里,房間莫名變得曠寂。連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都有種爭鋒相對的態(tài)勢。 何川舟陡然一聲笑:“我現(xiàn)在坐在你的對面,我的身份不是一名刑警。作為一個最基本的人,我難道不能對我的朋友表示信任嗎?” 黃哥干咳一聲,打破僵硬的局面,緩和氣氛:“何川舟,我很了解。從她入職起我就認(rèn)識她。說句不帶感情的話,王熠飛的行為跟她應(yīng)該是不相干的,我不認(rèn)為她會指使王熠飛殺人。不過王熠飛回a市第一個主動找她,感情肯定是深的。何川舟,你仔細(xì)回憶一下,有沒有關(guān)鍵的信息遺漏了。他現(xiàn)在可能會在什么地方?” 何川舟重復(fù)了一遍:“王熠飛不可能殺人。他沒有這樣的本事,也沒有這樣的動機。他父親剛出獄,他很希望能開始新的生活。何況他并不認(rèn)識韓松山,又怎么可能知道韓松山的動向,還在深夜把他喊出去?” 黃哥耐心地說:“你已經(jīng)很就沒見過他了,或許他跟你想象的不一樣。我知道你情感上很難接受,但是目前最有力的證據(jù)……” 他說到一半,徐鈺敲門走了進來,先沖他們點了點頭,而后將手中的資料遞過去,全程沒敢看何川舟,迅速背過身逃出門。 張隊快速將資料翻閱了一遍,表情漸沉,拿出手機,照著上面的提示輸入關(guān)鍵字。 何川舟問:“怎么了?” 黃哥也在專心閱覽,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兩人似乎在讀一段很長的文章,直到黃哥放大音量,何川舟才知道原來是段視頻。 黃哥點了暫停,抬起頭,欲言又止地看一眼何川舟。 何川舟皺眉,只覺那股被刻意壓抑住的惶恐再崩不住,即將迸發(fā)出來。想開口問,又閉了嘴當(dāng)不知道。 “王熠飛承認(rèn)自己是兇手了?!睆堦犉鹕恚瑢⑹謾C轉(zhuǎn)了個方向,擺在何川舟面前。收斂了鋒芒,他生冷的表情松動不少,語氣也變得柔和。 “技術(shù)員查到了他的抖音賬號跟微信賬號。你自己看看吧。” 屏幕光線暗了。 何川舟用手碰了下,隨即看清頁面上的信息。 賬號名字叫熠熠生輝,個人簡介上寫的是:一個在新時代流浪的人。有60多萬粉絲,發(fā)布了上百條視頻。 大部分視頻的封面都是實景截圖。從定格的畫面來看,來自不同的城市,經(jīng)歷了不同的季節(jié)。還有一些則是畫稿。 在何旭去世之前,王熠飛的成績其實挺好的。起碼比周拓行的基礎(chǔ)要牢靠很多。可惜何川舟去上大學(xué),他獨自一人留在a市過得渾渾噩噩。 他沒專業(yè)學(xué)過畫畫,只當(dāng)做是業(yè)余的愛好。何川舟覺得他有天賦,卻沒想過他畢業(yè)之后會靠插畫謀生。因為他以前總說,何川舟當(dāng)老板,他給何姐當(dāng)秘書。 張隊停在她右手側(cè),高大的身影遮擋住了頭頂?shù)墓饩€,低垂著視線,提醒說:“你可以先看一下第二排,點贊數(shù)最高的那個視頻?!?/br> 何川舟點開。 王熠飛應(yīng)該是坐在花壇邊上,鏡頭的視角斜對著前方的車道,拍到了他放在地上的黑色背包,以及他伸長的腿。余光中有不同顏色的車輛依次行駛而過,嘈雜的背景中,還有行人結(jié)伴緩緩穿行的長影。 分明是熱鬧的場景,王熠飛一開口,就變得有點寂寥。 他帶著很小心的語氣,斟酌著道:“我有一個朋友?!?/br> 第54章 歧路54 何川舟以為他說的這個朋友是自己, 可是王熠飛在說完這句話之后就沒再出聲了。后面的介紹消失在他欲言又止的沉默中。 他站起身,沿著馬路一直走。 d市沿街是成排的商店, 這里有著來自五湖四海的游客。流動的人群像是不會斷裂的河海, 喧鬧的聲音沒有一刻的暫停。 他停在路邊,當(dāng)一輛紅色卡車從前方駛過,轟隆的發(fā)動機在某一瞬間清空了周圍的嘈雜時, 他狀似隨意地說了一句:“今天從醫(yī)院拿到報告了。難怪他們一直打電話催我過去?!?/br> 這句話說得很輕,但何川舟聽到了。 可是如同故事說了半截,想不出下面的劇情一樣,他又開始了沉默。 大概是實在不想說話,后面他開始使用字幕。 “最近遇到很多倒霉的事情, 本來想告訴你們, 又覺得還是算了, 因為我自己也沒想明白?!?/br> 他坐上公車, 又轉(zhuǎn)了地鐵, 輾轉(zhuǎn)來到一個不知名的網(wǎng)吧。 網(wǎng)吧老板從柜臺后面提出一個鐵籠, 他打開后往里面抓了把貓糧, 摸了摸貓的下巴。 小貓不停把腦袋往他手腕上蹭, 他玩了會兒, 關(guān)上門,又拎著籠子去外面等車。 “房子不能租了,房東收回去了, 之前撿的這只小橘貓我不能繼續(xù)領(lǐng)養(yǎng)。有同城的粉絲表示愿意收養(yǎng),我現(xiàn)在給他送過去?!?/br> 下一個鏡頭, 他又站在街口, 身邊沒有貓籠了, 只有一個黑色的包。 “工作也推掉了。對方只是想要我的賬號, 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老板是一個我很討厭的人,所以沒有簽約?!?/br> 他坐在同一個地方,應(yīng)該坐了很久,因為下一秒天色已然變得昏暗。紅綠璀璨的霓虹燈光在街頭閃爍,公園外一排林蔭樹上掛著的紅色燈籠也亮了起來。 他滿地零碎的心情平復(fù)了一點,決定去找地方吃飯。 “這家面館每天都很多人排隊,我在抖音上刷到過好幾次廣告,說他們家的牛rou面特別好吃,我這次想試試看?!?/br> 他走了進去,鏡頭對著地面,屏幕中間卻跳出一行碩大的字體。 “好貴,38塊錢誒!” 畫面切換,對著一個已經(jīng)空了的面碗。 這次的字縮小了很多,顫顫巍巍地縮在底部: “悄悄說,沒有很好吃?!?/br> 從面館出來,他再一次迷失在街頭,不知道該去什么地方。 路上遇到一個坐在銀行門口發(fā)呆的年輕人,停了一下,自嘲地說:“哈哈,為什么看起來這么可憐?” 他找了個不大熱鬧的地方,將包放下來。這次沒有要畫畫,而是調(diào)轉(zhuǎn)鏡頭,對準(zhǔn)自己的側(cè)臉。 何川舟驟一看見,莫名覺得心口跟剮了一樣疼,又有種空蕩蕩的恍惚,不敢再往下面看。 王熠飛無聲地動了動嘴唇,仰頭望向渺遠(yuǎn)的夜幕,眨了眨眼睛,睫毛垂下時,用很輕的音調(diào),有些悵惘地說:“好像生病了,因為一直不好好吃飯,又熬夜。雖然年輕,但是也不行。醫(yī)生說可以治,但是我覺得沒什么必要。” 他失神地坐著,雙眼沒有焦距,看著有些落寞,卻并不算悲傷。 馬路上的汽車駛過,打著的光照進他的瞳孔里,短暫閃爍了一下,又很快被黑暗吞沒。 一個人要接受自己即將死亡的消息,有時候是如此的洶涌又平靜。如同一道擊不起來的浪,捕不到的風(fēng)。情緒的控制中樞似乎被攪壞,不能表達出來一分。 生命的盡頭原來是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怎么辦啊,當(dāng)時我第一個想法不是傷心,而是覺得,可以不用再攢錢了。”他低聲呢喃著,露出一個何川舟很熟悉的笑,略帶無奈地感慨道,“生活真的好累啊?!?/br> 何川舟一瞬間不想再看見他的臉,迅速點開評論區(qū),熱門的評論一條條涌入她的眼眶。 “騙子,你特么不是跟我說你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嗎?這是打算偷渡去地府當(dāng)博主嗎?” “傻逼嗎你是,不要笑著說出這種話啊!” “為什么不治啊?你別就這樣放棄?。 ?/br> “開直播眾籌!這已經(jīng)不是個沒錢只能等死的社會了。然后多接點廣告吧,我們不介意!” “生活好累還是要拼搏的,不要想著就這樣擺爛。你給我去賺錢,去看病,去買東西吃!” “你不去見你一直想見的那些人嗎?你就這樣不管你爸爸了?” “38一碗的牛rou面算什么貴?有本事賺錢去吃380,3800一碗的面??!” 何川舟又把評論區(qū)關(guān)了,因為這些話同樣讓她覺得難受。 視頻也結(jié)束了,從頭開始播放。 王熠飛低啞地說:“我有一個朋友。” 同樣的一句話,何川舟此時聽著,覺得尖銳又殘忍。愧疚濃烈到令她覺得戰(zhàn)栗,如風(fēng)雨晦暝,遮天蔽日。 王熠飛是一個非常非常需要陪伴的人,從小就是。 他膽小又敏感,喜歡跟在何川舟身后,又害怕會打擾她,所以基本不主動說話。擅長察言觀色,偶爾,很少的時候,會向何川舟吐露兩句心聲。 他連一個人吃飯都會覺得寂寞,最大的期盼是可以擁有一個大于一的家庭。又因為父親的緣故不敢跟其他人深交,最害怕別人問他的來歷跟姓名。 他渴望安定遠(yuǎn)勝于自由。何川舟猜他一定很想回a市,待在他們身邊。不明白他這七年間是怎么在十幾座城市里不停流轉(zhuǎn)的。 何川舟按下暫停,不愿意聽王熠飛再說一遍那些自暴自棄的話。 黃哥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過來,見她反應(yīng)不算激烈,表情平淡從容,就將自己的手機遞給她。上面是王熠飛發(fā)在朋友圈里未公開的一張文字長圖。 發(fā)布時間是17號晚上7點,在他蹲在門口等何川舟回家的那六個小時之內(nèi)。 這段話是特意寫給何川舟看的。 他說他終于等到王高瞻出獄了,可是因為太過忐忑所以沒有親自過去接人,讓王高瞻自己坐高鐵來d市找他。 事后反省覺得非常后悔,因為王高瞻不擅長搭地鐵,在出站口表現(xiàn)得十分拘謹(jǐn),還鬧了笑話。 兩人久違的會面都有點不大習(xí)慣,但他覺得王高瞻應(yīng)該是個好人,起碼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好人了,不善言辭也能讓他感受到父親的疼愛。 兩人小心翼翼地接觸,他發(fā)現(xiàn)他跟王高瞻之間有許多共同的愛好,或許這就是血緣的奇妙。這是他最近幾年感受到的最驚喜的事情,可惜他沒能坦誠地把這些話告訴爸爸。 他帶著王高瞻一起去做了體檢。王高瞻的身體不是很好,也不是很能適應(yīng)現(xiàn)代社會的節(jié)奏,對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會感到恐慌。所以經(jīng)過考慮,他決定在d市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 他順利過了面試,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家公司的老板就是韓松山。公司也只是希望可以利用他的賬號進行宣傳,合同里囊括了這一點。 他沒有忍住,跟韓松山吵了一架。 對方想起他是誰,把王高瞻曾經(jīng)是殺人犯的事情告知了小區(qū)業(yè)主。房東連夜將他們的東西扔了出來。 好在他們的東西不多,暫時搬到了離小區(qū)很遠(yuǎn)的一家賓館里。 第二天,他拿到醫(yī)院的報告,心情實在太糟糕,犯了個很大的錯誤,對王高瞻說了極其過分的話,所以王高瞻也走了。 何川舟通篇看得潦草。 原本她應(yīng)該是要逐字逐句閱讀的,可是她的眼睛跟思維都沒有辦法維持超過一秒的時間,散亂地在滿屏的黑字之間跳躍,能捕捉到的只有部分關(guān)鍵字和簡單的短句。 雖然王熠飛努力想在描述中表現(xiàn)得樂觀、豁達,何川舟在看的時候仍舊覺得有把刀在剖她的心。傷處一片狼藉,割裂的口子在慘烈滴血。她自己能看見,大腦卻完全無法接駁,以致于臉上是麻木的冷淡。 王熠飛說: “我殺人了。” “是我殺的人,我很抱歉。我把一件快要完滿的事情搞得滿地瘡痍,我才是災(zāi)難?!?/br> 最后的幾段文字,何川舟終于能好好看清楚了。 “你們已經(jīng)走在通往未來的路上,只有我不行,我一直在打轉(zhuǎn)。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可能是我真的不聰明,我走不出來?!?/br> “尤其是看見韓松山可以生活得那么肆意而沒有負(fù)擔(dān),享受著家人跟快樂,我覺得我的人生是荒謬可笑的。他還是一樣可以輕而易舉地毀滅我的信念。他對我來說是比命運更深的磨難。”